第300章 鼉憤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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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之內,燭火搖曳,光影在雕花窗欞上跳動晃蕩。
    李溢擱下手中狼毫,將那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一一歸整完畢,抬手輕輕揉了揉酸澀的眉心,又端端正正地整了整身上略顯褶皺的衣衫,這才起身,穩步向著殿門走去。
    恰在此時,隻見一老太監匆匆趨步上前,雙手將手中信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地道:“晉王殿下,韓國公遣人送了信來,說是世家那邊已然清掃幹淨,東風已起,殿下盡可施展。”
    李溢伸手接過,展開信箋,細細閱看了一番,微微頷首,旋即將那信箋置於燭火之上,須臾間化為灰燼,而後神色平靜地吩咐道:“去告知老泰山,我已然知曉,一切按原計劃行事便是。”
    老太監忙不迭地重重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這邊腳聲方歇,那邊一群內侍又匆匆趕來,為首的抱著數遝奏折,趕至近前,打躬作揖,恭謹稟道:“晉王殿下,這是官家遴選出來,傳殿下攬閱的奏折。”
    李溢擺了擺手,輕聲道:“放下吧,我許久未曾陪王妃一道用膳了,今日便到此為止。”
    內侍們自是不敢多言,如今這晉王殿下,所享待遇、手中職權,除卻未有太子之名號,其餘種種,與太子相較,簡直一般無二,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哪裏敢輕易招惹,縱使中樞那邊催得急切,他們也唯有諾諾應下,不敢多嘴半句,當下便依言將奏折小心翼翼放下,又躬身退了出去。
    李溢款步而行,不多時便至仁明殿,抬眼望去,袁靜宜已然等候多時,他忙加快了步子,疾步上前,麵上滿是歉意,笑道:“王妃,可是久等了。”
    袁靜宜見他前來,輕輕施了個萬福禮,柔聲說道:“夫君言重了。”
    李溢微笑點頭,隨後與袁靜宜一道落了座。
    “時辰已然不早,夫君快些用膳吧。” 袁靜宜輕聲催促,眉眼之間盡是溫婉之色,往昔那跳脫歡快之態,卻是再難尋見。
    “好,今日這晚宴,原是我特意為你備下的,還有你素日裏最愛吃的……”
    李溢笑意盈盈,正欲開口,目光偶然掃至桌上,刹那間,眸光陡然轉寒。
    “膳食令!” 李溢的笑容緩緩隱去,聲音冷得似能凝霜。
    “奴才在!” 候在一旁的膳食令忙高聲應答,聲音裏透著幾分顫抖。
    李溢霍然起身,怒喝道:“本王在這東宮,竟使喚不動一個膳食令了?”
    膳食令見狀,嚇得雙腿發軟,“撲通” 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口中隻不斷重複著 “奴才該死”。
    李溢飛起一腳,狠狠踹在他胸口,怒罵道:“你當真該死!本王吩咐你給王妃備下的石首魚羹和蟹釀橙呢?拖下去,給本王打死!”
    “殿下饒命啊!如今皇城被圍,水道已然封鎖了十數日,石首魚和蝦蟹今日都被皇宮禦膳房統籌了去,奴才實在冤枉啊!” 膳食令一路被拖拽著,聲音漸遠,卻依舊淒厲慘嚎不止。
    袁靜宜見狀,忙快步上前,輕聲勸道:“何苦發這般大火?眼下正值冬日,石首魚和蝦蟹本就是稀罕物,水道又被野利遇乞封鎖,他一個內侍,能上哪兒尋去?莫要因這事兒動火,萬一讓朝官知曉,定要彈劾你了。”
    “哼,這群狗奴才,明知你喜愛這兩樣菜肴,卻還任由禦膳房將食材統了去,當真是作死。” 李溢怒氣難平。
    “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如今大軍圍城,自然該先緊著皇宮,少吃幾回那東西,又有何妨?饒他一命吧,莫要攪了咱們用膳的興致。” 袁靜宜拉著李溢,重新坐回桌前,還微笑著給他夾了一塊雞肉,示意他用飯。
    李溢麵色稍霽,冷冷開口:“都滾出去!”
    “是!” 周圍伺候的內侍們忙躬身應喏,紛紛快步退出殿門。
    李溢見殿內隻剩二人,長歎一聲,道:“靜宜,本想著今日能與你好生吃上一頓飯,卻不想被那惡奴給攪擾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夫君怎的這般說?這兒這麽多菜肴,還不夠我吃的?我可不在意這些。” 袁靜宜出言寬慰,言罷,又恐他不信,兀自扒了兩口米飯,尚未咽下,便朝著李溢露出一個微笑,示意他快些吃飯。
    李溢見此,便也不再多言,端起碗,與她一同用起晚飯。
    二人於桌前,再無言語,仿若往昔尋常時候,各自默默用飯。
    “靜宜,你可曾後悔?” 李溢擱下碗筷,冷不丁問道。
    袁靜宜聞言一怔,往日二人用飯,桌上向不多話,今日怎的突然問起這話?雖心下不解,卻還是應道:“夫君所言後悔,是指何事?”
    “嫁給我做這王妃,你可曾後悔?” 李溢又補了一句。
    袁靜宜放下碗筷,理了理衣衫,神色鄭重,緩緩說道:“民間都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嫁了皇子、王爺,又有何後悔的?”
    李溢搖了搖頭,繼而道:“你並非不後悔,隻是不願去想罷了。”
    袁靜宜憨憨一笑,道:“那我方才想了想,我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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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溢默然不語,靜靜凝視著這個瞧著有些憨傻的姑娘,良久,終是歎道:“自咱們大婚至今,我從未碰過你分毫,你可知為何?”
    “夫君若想告知我,自然會說,若不想說,那便是我不該知曉之事。”
    李溢聞聽此言,先是一訝,繼而苦笑:“我原以為你是個傻姑娘,沒成想,你竟是這般聰慧。”
    袁靜宜淺笑不語。
    李溢望著眼前這妻子,歎道:“我自幼便與旁人不同,他們個個都比我聰慧,比我有才學,比我受寵愛。從前我時常怨懟老天不公,想著若是將我生得早些,說不定我便是太子了,哪怕生得晚些,給我個聰明些的腦子也好啊,可這些,我竟一樣都沒有。
    小時候,娘親分糖果與我們兄弟,總會悄悄多給我一些。那時我很是生氣,惱娘親為何如此行事,我又不比他們差,為何要這般待我,倒好似我是個最差的那個一般。娘親卻總說,她最疼我,喜愛我,這才會偷偷多給我糖果。
    起初我自是不信,對我好,不該是讓我與大家一般無二嗎?如此行事,反倒讓旁人將我視作了敵人,這能算好?可這話聽得多了,我也就信了。
    慢慢地,我發覺,隻要嘴甜些,哪怕身為弟弟,生得不夠機靈,依舊能討得旁人歡心。就這般長大,我也就成了如今這模樣。
    在旁人眼裏,我慣會偽裝,口蜜腹劍,心思歹毒,善於逢迎,這些我都不放在心上,隻因我年幼時便知曉,縱使旁人不喜歡我,欺負我,可我卻是那個得糖果最多的,他們之所以那般氣恨,是因得不到母後寵愛,更撈不著糖果。
    如此,我便養就了在父皇母後跟前逢迎的習性,論及這點,他們可沒人比我更了解父皇母後。”
    袁靜宜靜靜聽著,見李溢停頓,乖巧地為他斟了一杯酒,而後在一旁靜靜落座,等他後續言語。
    李溢回以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續道:“他們還當自己了解皇帝,真是可笑至極,若真了解,又怎會一個個被除掉?他們不夠狠,至少沒皇帝那般狠心。
    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琢磨一個事兒。為何皇帝隻著力培養咱們宗室的皇子,對其他皇子卻仿若視若無睹?甚至於,哪怕將大權交予宗室公主,也不願分些給李澤、李沛?難不成真因我母後的宗室勢力龐大?
    起初,我與旁人一般這樣認為,可後來我發覺自己錯了。這十幾年來,我日夜鑽研父皇母後,他們的喜好,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我皆牢記於心,每至深夜,連他們的眼神、笑意,我都逐一回想、剖析。
    偏生湊巧,皇帝非要將九妹嫁去遼國之時,我便敏銳察覺出不對勁兒。若是和親,家中公主眾多,為何非得嫡女不可?最後竟還真成了,不同人有不同見解,我卻隻瞧出一個問題,那便是皇帝並不喜歡宗室。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如野草瘋長,再難壓製。
    於是,我在腦中反複回想皇帝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微笑,驚覺他對我們三個嫡親皇子,好似從未真正分過權柄。”
    袁靜宜又為李溢斟了一杯酒,麵露疑惑,問道:“為何這般說?太子監國,齊王是頭一個封王的皇子,夫君之前總領工部,這不算權力嗎?”
    李溢朝著袁靜宜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道:“我這人自幼便愛與人相較。這些權力,乍看極大,在皇子裏頭更是高出旁人不止一籌。可若與公主相較呢?她們一個掌著天下財權,一個握著天下情報,咱們這些皇子與她們一比,除卻太子,好似都不值一提。
    到這時,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都被皇帝騙了,咱們宗室嫡親皇子的權力,不過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罷了。後來我越琢磨越覺著有理,嫡親公主與皇子的權力,皇帝若想收回,好似也非難事,殺了母後,將公主嫁人,這大權可不就又都回到他手中了?
    可我又納悶,他為何要這般行事?既然不願讓我們這些嫡親皇子繼位,那便隻剩李沛與李澤了,難道不給他們庶出皇子權柄便是寵愛他們嗎?難道這便是與小時候分糖果一般嗎?
    我想不明白,但我確定一點,皇帝早晚會對我們宗室動手。於是,在九妹嫁人的那一日,我便暗中開始謀劃後手。若真有那麽一天,我好歹也有自保之力。
    可事實卻是,李沛被殺,皇帝竟毫無實質性反應,李澤那蠢貨,好似根本不足以與我們宗室抗衡。直至那條泥鰍出現,我方才如夢初醒。”
    袁靜宜沉默片刻,隨後替他理了理衣衫,淺笑道:“今日為何突然說起這些?”
    李溢輕笑一聲,拿起酒壺,猛灌了一口,苦笑道:“如今宗室嫡子,便隻剩我了,也不知皇帝哪日便會對我動手。”
    或許是不勝酒力,又或許是壓抑太久,李溢忽而癲狂笑起來。
    許久,李溢轉頭望向滿臉憂色的袁靜宜,道:“小時候,母後說她最疼我,也偷偷給我最多的糖。那日,母後將江南的宗室權柄送我保命,我方才知曉,母後並非最疼我,她是可憐我,知我不夠聰慧,怕我被其他兄弟欺負,這才偷偷給我許多,原來從小到大,竟是一點兒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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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靜宜聞言,輕輕搖頭,柔聲道:“母後是疼你的,不然不會將我嫁給你,也不會將宗室的半壁、江南權柄送你,單從這些作為來看,她確是最疼你的。”
    李溢默然良久,方道:“母後將你這國公嫡女嫁給我,我便知曉。”
    “既知曉,又為何要這般行事呢?” 袁靜宜語氣平和,並非質問,隻是單純疑惑。
    李溢聞聽此言,眸光瞬間轉冷,低吼道:“我兄弟之間如何爭鬥,那都是自家事,我的糖果被他們搶了去,我無怨無尤,可他一個泥鰍,殺我兄弟,謀害我母後,我若真逃去江南,可不就真成了母後眼中的可憐蟲!”
    袁靜宜瞳孔驟縮,而後眼神迅速四下遊移,耳朵豎起,低聲道:“夫君,你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
    李溢擺了擺手,道:“我為何不碰你,這便是緣由。自娶你那日起,我便已經謀劃多年,成敗與否,這幾日便能見分曉。你自從嫁了我,便沒怎麽笑過,性子也變了許多。母親常說我把你帶壞了,我雖嘴上未應,心裏卻認了。你是個好姑娘,不能跟著我一道送命。今日本想著與你吃一頓送行飯,卻不想被個奴才給攪黃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袁靜宜聞言,氣得用力跺腳,嗔罵道:“你這說的是什麽傻話!我是你妻子,你做何事,我能撇得開?普天之下,誰不知我韓國公府是你的倚仗,你如今這話是何意?”
    李溢還是頭一回見這傻姑娘動氣,不過轉瞬,眼眸又冷了下來,將她按坐在身旁,神色凝重,道:“今晚,韓國公府的人會來接你回家,回去後切莫聲張,韓國公自會安排你的去處,我若成事,便接你回來,咱們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我若不成,你便隱姓埋名,安安分分度過後半生,後路我都已替你備好,莫要賭氣犯傻。”
    “我不,我要留下來護著你,我若走了,豈不成了大難臨頭各自飛的負心人,我韓國公府可沒這般家教。” 袁靜宜憤然而起。
    “你給我坐下!”
    “哼!”袁靜宜撇著嘴坐下,眼中滿是委屈。
    “你瞧瞧咱們周遭這些奴才,你以為皇帝真能放心我?我若稍有異動,他們必然拿你要挾我,我太了解皇帝了,瞧瞧王淺予和崔穆清的下場,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尚未出世,便慘死他手,更不願我的妻子遭受那般喪子之痛。從咱們大婚那日起,我便謀劃了最激烈的後手,這一點我從小就知道,你要想糖不被人搶,那就隻能比他們更狠,一次性打服他們,不然這種事會一再發生,永不停止。” 李溢低聲吼道。
    “哼,你有兵嗎,你憑啥幹那事?” 袁靜宜梗著脖子,瞪眼回應。
    “正因如此,你才得回家,一切我與韓國公都已謀劃妥當,你若真想幫我,便得回家,不管是防著你被皇帝抓捕,還是替我領兵,總歸你不能再在東宮裏待下去。” 李溢鄭重其事。
    袁靜宜沉默許久,咬著牙道:“你想做什麽我都要跟著你,我絕不做那不仁不義的女子。”
    “哎,母後待我果真不薄,替我尋了你這麽個好妻子。” 李溢感慨萬千。
    “我這便回家,替你領兵,咱們夫妻要死,也死在一塊兒。” 袁靜宜言罷,再不停留,轉身大步朝宮外走去。
    李溢靜靜望著袁靜宜遠去的背影,眼神陡然陰鷙狠厲:“泥鰍束龍,也不知你殺不殺得死那吞食泥鰍的鼉龍!”
    言罷起身,朝著內宮行去,途經那膳食令杖責之地,冷然道:“著實打!”
    其聲仿若鼉吼,憤似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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