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運斤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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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園街相府。
    李漟靜靜立於書房一側,身姿筆挺,儀態恭敬有加,恰似那庭前修竹,雖受風摧,猶自端然。觀其麵容,悲憤之色滿溢,往昔那股英氣勃發之態,此刻因著一腔怒火,竟化作了凜凜威嚴,仿若寒夜霜華,叫人不敢逼視。
    再瞧她那雙丹鳳眼,恰似裹著星芒的寒潭,眸底深處,一抹倔強隱現,恰似那茴香花莖,偏死不折;又有絲絲委屈,如被風卷的輕絮,悠悠然飄零其間,卻被他狠狠壓藏,不露分毫。真真是像極了那受了委屈的孩童,平白遭了偌大委屈,眼眶雖已泛紅,噙著淚意,卻因要強撐著一份自尊,咬著下唇,硬是不肯讓淚珠兒滾落。
    楊文和見此情形,不由開口教訓道:“何苦這般模樣?你既做了你宗室之主,早該料到會有今日這般局麵才是。如此小孩子氣,往後還能成什麽大事。”
    這不說還好,此話一出,仿若戳中了李漟心底的委屈閘口,她猛地蹲下身子,雙手抱膝,嚶嚶哭了起來,那哭聲哀婉淒切,好不悲傷,邊哭邊訴:“我不是個好姐姐,沒照料好弟弟們的家眷,嗚嗚嗚……”
    “起來 ——!” 楊文和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抬手將手中的《昭公陰符》重重摔在書桌上,聲音仿若呼嘯而過的疾風,威嚴四溢。
    李漟被這一吼嚇得渾身一顫,本如泉湧的淚水瞬間戛然而止,滿心惶恐地起身,委屈之色愈發濃重。
    “一受了委屈就回家哭鼻子,何時才能長大?你娘像你這般年紀時,獨自一人殺官剿匪,身中數箭都不吭一聲,遭人欺負了,頭一件事便是想著如何報仇,你倒好,隻會回家哭,成何體統!” 楊文和沒好氣地數落。
    “我娘那是不願讓您看輕,我是晚輩,受了委屈自然找您,我娘臨終前可是這般叮囑的。” 李漟小聲嘀咕。
    “你……” 楊文和一時竟無言以對。
    李漟委屈巴巴,垂首不語。
    “罷了,說正事吧。齊王妃已無大礙,隻是那腹中孩兒卻沒能保住。說起來,皆是我的疏忽,我本料到皇帝會對第三代皇孫下手,卻萬萬沒料到他這般心急,快得讓我都有些措手不及。” 楊文和皺眉歎道。
    “我原已在王淺予周遭安插了數十名頂尖高手,還弄了個替身迷惑眾人,又有宗室和王家全力護持,誰能想到,最後竟被一個與她自幼相伴的丫鬟下了毒手。” 李漟滿麵懊悔。
    楊文和輕抿一口茶,繼而悠悠問道:“這說明了什麽?”
    李漟知曉這是在考校自己,當下斂神正色道:“說明了兩點,其一,皇帝的勢力無孔不入,我當思慮得更為周全,加倍重視才是。其二,皇帝已然急不可耐要鏟除宗室,我須得盡快想法子還擊。”
    楊文和微微點頭,卻又隨即搖頭,語重心長道:“隻說對了一半。
    首先,咱們對皇帝的勢力的確認識不足,江南之地,本是世家與我相府多年苦心經營之處,沒曾想皇帝竟也能在這夾縫中培植出可用之力,此事萬不可小覷,你手段需得淩厲些,盡早將其鏟除幹淨。
    其二,皇帝既對宗室第二代接連下手,又殘害第三代,足見他已然等不及,也表明他已做好了與宗室兵戎相見的準備。
    為何會如此?
    我雖不敢說對皇帝了若指掌,卻也少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上次與他一同用飯,我發覺他進食極少,身子明顯大不如前,再結合諸多情報以及他近期上朝的頻次來看,我料定他身體怕是出了大變故。從他不惜暴露諸多暗藏勢力,連朝中中立之人都拉攏來推李淑掌權,便愈發印證了我的推斷。
    近來我方才察覺,原來朝中諸多看似中立之人,竟是皇帝的人。依我看,這些後手以及地方上的新貴,本是留著最後對付我的,如今卻為了推李淑掌權盡數暴露,他並非衝動之人,既如此行事,想來是籌備著與宗室和世家決一死戰了。”
    李漟聽聞這般分析,並未露出多少驚訝之色,在她心中,大華最聰慧的那一撥人裏,頂尖者非楊文和與陳群莫屬。
    陳群,以奇謀驚豔世人,目光銳利如炬,擅於謀篇布局,智計頻出。即便身處困境之中,尤能以小博大,總能精準捕捉對手破綻,憑借精妙構思,將細微優勢化為扭轉乾坤之力。哪怕資源匱乏、兵力懸殊,亦能在亂局尋得生機,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克敵製勝。
    楊文和卻全然是另一番氣度。
    他的謀劃布局向以高瞻遠矚、深遠綿長聞名於世,軍中人稱 “鐵算盤”,此綽號絕非虛妄。每一步籌謀,皆著眼於十步、百步之後。對待敵人,他的算計精細入微,仿若能洞察對手每一絲心緒波動,將敵人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皆納入算計之中,從戰略布局到戰術施行,層層推演,環環相扣,真正做到算無遺策,令對手一旦踏入彀中,便再難脫身。
    總歸而言,陳群燃犀照怪,楊文和運斤成風。
    見楊文和分析完畢,李漟繼而說道:“如此說來,我兄弟姐妹的性命,他怕是打算這幾日便要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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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文和沉默不語。
    李漟眸光一冷,決然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我心狠,他殺我侄兒,我便殺他皇孫,大不了我宗室與他魚死網破。”
    楊文和沉默良久,抬首望向遠處,凝視著窗台上那兩盆素冠荷鼎奇蘭花,悠悠長歎:“小茴香,你記住‘不假思索便釋放怒火,乃是最危險的任性之舉’,這話你需得牢記心間,萬不可忘。”
    李漟垂首沉默,少頃問道:“伯父,您的意思是不要我反擊?”
    楊文和反問:“我且問你,你打算如何反擊?”
    李漟沉思片刻,繼而鄭重道:“皇帝新提拔的這批官員,根基尚淺,不足為懼。我在後宮安插了諸多眼線,若要取二狗子嗣性命,並非難事。
    再者,我宗室之人遍布江南和京城,在朝堂之上頗具影響力。此刻,我便下令讓他們彈劾、罷免這些新貴,哪怕使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也在所不惜,定要將皇帝的勢力連根拔起。
    我宗室之所以強盛,威望與底蘊二者兼備。
    當務之急,我要上書奏請立太子一事,表麵上按部就班,暗中則分別扶持李澤與李溢,令他們相互角逐,逼著皇帝立第二代皇子。
    皇帝一心想讓李淑掌權,輔佐所謂的第三代,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聯合六部之力,逐步架空身為尚書令的李淑,讓皇帝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看他如何應對這一盤亂局。”
    楊文和微微點頭,總結道:“嗯,謀劃與手段倒也齊全。殺了二狗子嗣,便是斷了皇帝後路;逼他立第二代,便是拉攏可拉攏的一切勢力,消磨皇帝最後的時光,阻滯他為第三代鋪路的速度;彈劾罷免皇帝提拔的新貴,便是攫取皇帝的勢力根基;架空李淑,便是讓皇帝費盡心機、不惜暴露暗藏實力也要達成的目的付諸東流。想法固然不錯,若是太平盛世,若是皇帝身體康健,若是沒有敵軍圍城,你這些主意不可謂不佳。”
    李漟聽聞此言,恭敬回道:“伯父,自從我接手宗室,便一直在謀劃,皇帝提拔的這些新貴,我已然有了詳細名單與把柄,宗室在地方經營多年,與當地族老士紳早已融為一體,我有信心能一舉鏟除這些新上任的官員。
    皇帝一旦失去對地方的掌控,那他便隻是個長安城裏的皇帝,如此我便可專心對付他要扶植第三代的問題。這兩手,一是想用立第二代太子之爭消磨他最後的時間,二是要架空李淑,斷他後手。我實在想不通還有何處有疏漏,還望伯父教誨。”
    楊文和長歎一聲,道:“你與你娘都有個毛病,便是總想著在規則內與皇帝爭鬥,你們對局勢看得不清,對皇帝也看得不透。你這些手段若放在平日,確實能起大作用,可如今是平日麽?
    從皇帝引兵入城,派殺手刺殺宗室第三代,甚至不惜暴露對付我的後手來推李淑上位,你便該敏銳察覺,皇帝已然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一個瀕死的帝王,他不會再跟你講規則,更不會跟你講道理,你這些手段在我看來,起不了多大效用。
    先說殺二狗子嗣,我明確告訴你,莫要再想,後宮孕婦用度減少,我料定皇帝已然將第三代送出了皇城。
    再說你想彈劾皇帝提拔的新貴,如今朝堂的中立派,許多都倒向了皇帝那邊,連顏夫子這些騎牆派都對李淑的尚書令沒了異議,這說明皇帝許給了他們足夠重的利益,你沒有我的支持,如何罷免?皇帝若是直接用個拖字訣與你周旋,你又當如何?
    再說架空李淑。我不否認你有這實力,更不否認六部反抗尚書令的決心,畢竟從開國就沒立過的尚書令,如今想要收攬六部權柄,六部主官斷不會應允。
    可你卻隻瞧見了表象,你想過沒有,原本給二狗增勢的功勞,為何安在了李淑頭上?這說明皇帝已然放棄了二狗,那一個人最後的價值是什麽?以我對皇帝的了解,二狗怕是活不久了,皇帝應該是想讓二狗以死來為第三代鋪路,至於後續的謀劃,我隻能想到應當是再次利用野利遇乞。
    如此,李淑的尚書令之位才能坐穩,二狗的第三代才能尊貴,才有機會做皇子乃至太子。
    至於你說的利用第二代之事,想法雖妙,操作卻難,李澤毫無根基,李溢如今不過是皇帝的屠刀,世家被他殺得元氣大傷,我料想不久之後,李溢也會被皇帝清算。
    最後,我問你。
    皇帝如今手握四萬精兵,算上內衛皇城司、京城衙署等,攏共能有七萬之眾,他若最後殊死一搏,將你京城宗室官員一網打盡,你又當如何?你那兩萬千牛衛豈是對手?
    你以為皇帝新提拔上來的官員那般簡單?瞧瞧他們都去了哪些州府?不是北方要地便是西南邊境,中原腹地亦被占了許多。我經營多年,如今隻剩下朝堂和江南九道可用,若不是皇帝時日無多,做出這般舉動,這手段用在我身上,還真能讓我傷筋動骨。”
    李漟靜靜聽著楊文和剖析,一顆心已然沉到穀底,被楊文和這般一說,她除了豁然開朗,更多的是暗恨自己愚笨。她總領戶部多年,養成的習慣便是在規則內行事,這規則涵蓋諸多,明麵上的朝章、律法,還有那暗地裏的潛規則等等,她自詡早已熟稔於心。可如今她才恍然,原來規則這東西,對於皇帝、楊文和這般人物而言,隻要他們不願遵守,便能跳出規則與你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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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漟心下有些惆悵,她以往也並非沒用過規則外的手段,本以為已然夠離經叛道,如今看來,一旦爭鬥進入白熱化,規則固然不可棄,但決定勝負的關鍵,卻是規則之外的手段。
    想通了這些,李漟沉聲道:“伯父,那漟兒該如何是好?照這般局勢,用不了多久,宗室和我兄弟姐妹便會被屠戮殆盡,難不成我就隻能束手待斃?”
    楊文和搖了搖頭,語重心長道:“你這宗室經過上次皇帝的清洗,已然所剩無幾,你若再做無謂反擊,隻會陷得更深,你怎知皇帝殺害宗室第三代,不是為了激怒你出手?你又怎知他不是張好了網等你自投羅網。所以,你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靜,無比的冷靜。
    但也不是讓你什麽都不做。我此刻告訴你幾件事,你即刻去辦。”
    李漟神色凝重,極為恭敬:“伯父請講。”
    “其一,暗中掌控刑部大牢,一旦有變,即刻令魏國公李若宰率千牛衛接管大牢三萬刑徒。李若宰最擅整軍,當年他那赦令衛皆是亡命刑徒,交予他辦此事,斷不會出錯。
    其二,令地方宗室聯合士紳生事,不管是田產糾紛,還是租賃契約,又或是張家長李家短,統統鬧到官府,纏住皇帝新提拔上來的官員,事不必大,卻一定要繁雜多樣,定要攪擾得他們脫不開身,必要之時動作可大些,但千萬別鬧出大亂子。
    其三,莫要再想著刺殺二狗和第三代之事。這種行徑可不是你一個貴女該做的。你先前不是想逼旁人求娶李淑麽?怎的不做了?”
    “有皇帝和天波府撐腰,沒人敢求娶她。” 李漟滿麵愁容。
    楊文和輕笑一聲:“那現在的天波府呢?”
    “啊?”
    “傻丫頭,如今皇帝將李淑抬至尚書令高位,你覺得他有心讓李淑嫁入天波府麽?天波府在將門威望極高,我料想此前必是李淑或者皇帝暗示會嫁入天波府,這才說動了老太君領兵。
    可從如今皇帝的舉動來看,他斷不會讓一個大權在握的尚書令與將門聯姻,不然他駕崩之後,便是另一個龐然大物崛起。這一點與你不能嫁入我相府是一個道理。
    你覺得老太君瞧不出這一點?此事我點到為止,畢竟李淑與那臭小子也有些淵源,你自己斟酌,我不多言。” 楊文和沉聲道。
    李漟眼眸一亮,這三招當真是釜底抽薪,妙不可言。
    三萬刑徒軍彌補了自己沒有後手的致命短板。用繁雜政事拖住皇帝提拔的新貴,讓皇帝縱有政令亦難以施行。 用李淑離間皇帝和天波府,堪稱絕殺,老太君若強硬,李淑再難掌權,皇帝若強硬,必然失去神策衛依仗。
    李漟不由感歎,楊文和不愧是文官領袖、大權獨攬的左相,這份對人心和局勢的把控,當真是運斤成風,妙到毫巔,無論是規則內還是規則外,手段無一不絕。
    當下她便迫不及待,轉身便離書房去部署計劃。剛邁出書房,又匆匆折返,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而後轉身飛奔而去,邊跑邊嚷:“我娘說了:隻要你伯父不幫你,你就哭,他最見不得娘哭了!”
    “死丫頭!你……” 楊文和氣得直跺腳。
    “哼,你倒是多情呀,我說你怎的那般寵漟兒,原來是這般緣由!” 謝南從屏風後轉出,冷笑連連。
    “你莫聽那丫頭胡言,沒這回事!” 楊文和疾步上前,將謝南扶至椅子上,滿臉無奈。
    “哼,那你為何還幫她?不是說咱家不摻和這些煩心事麽?” 謝南冷言冷語。
    楊文和聞言,長歎一聲,道:“皇帝既已將對付我的後手盡數亮出,顯然還有更要命的手段等著我。我不得不防,此番我料他是想用野利遇乞圍城鏟除宗室,用提拔上來的勳貴清掃已然被李溢殺得七零八落的世家。他不可能不對我下手,可我尚有幾處不明,那便讓漟兒去投石問路,瞧瞧皇帝還有何後手,所以如今並非我要幫宗室,而是我不得不如此。
    一個瀕死帝王的瘋狂,我不敢想,必須想盡一切法子,弄清楚他為何要將李淑推上高位,這絕非僅僅是為第三代鋪路那般簡單。依我之見,皇帝根本撐不到第三代降生,他如今這般瘋狂,我有太多不解之處,所以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發製人,試探出他的目的,備下後手。”
    謝南沉默許久,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與楊文和道:“兒子密信。”
    楊文和一怔,隨即迅速拆閱,眼眸落在信上,瞳孔驟然收縮,目光晦暗難明。
    謝南起身步出書房,悠悠道:“你們父子倆,沒一個讓我省心的,我已將摘星衛老人召回,我那些兒媳婦可不能出事。”
    楊文和一言不發,默默將信紙湊近燭火,直至那紙張化為灰燼,碎屑紛揚而落。他緩緩坐回桌前,雙目緊閉,久久未曾動彈,唯有眉心那道深深的褶痕,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良久,他才終於有了動作,抬手緩緩伸向書架,手指在一排排古籍間摸索,最終停留在一處隱蔽的暗格前。輕輕撥開機關,從中取出一本積滿厚塵的名冊。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封麵,帶起一片塵土,繼而緩緩翻開冊子,目光逐行掃過。
    楊文和的嘴唇微微顫動,終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你這孩子,可真是給爹拋來一個棘手至極的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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