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犀掩龍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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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朱雀門城牆之上。
李泌身形佝僂,麵色慘白,一步一步緩緩登上城頭。他側目瞧了瞧坐在輪椅中的二狗,眼中平靜如水,在金杲的攙扶下,慢慢將手搭上城垛。
城頭上,守軍們遠遠望見齊王身影,不禁憂色滿麵。隻見齊王麵容憔悴,臉色如紙般蒼白,身形伉僂不堪,全靠侍從扶持方能勉強站住,陣陣劇烈咳嗽聲傳將出來,聲聲揪人心扉,明眼人一望便知,齊王這是身染重病啦。
“參見齊王殿下!” 也不知是哪個士兵率先喊了一嗓子,緊接著,數萬士兵齊聲高呼,那聲音震得天地都晃了幾晃。
在這長安城中,齊王李泌向有賢名,他那君子風度廣為傳頌。和那些裝模作樣、表麵親民實則傲慢無禮的權貴全然不同,齊王平日裏出行,從不會擺王爺的架子。
不管碰上街頭巷尾討生活的販夫走卒,還是工坊市井裏忙碌的工匠商賈,隻要有人壯著膽子上前搭話,齊王都會停下腳步,神色和藹地跟人嘮上幾句。而且齊王還有著驚人的過目不忘之能,哪怕隻和百姓有過一麵之緣、寥寥數語的交談,下次再見,他總能一口叫出對方的名字,這般親民之舉,讓百姓們打心眼裏覺得溫暖。
時日一長,長安百姓心裏都有了本賬,常念叨著:“七品知縣官不大,脾氣不小架子高,百姓無意衝撞了,動輒性命就難保。齊王生為天潢胄,卻是和善沒煩惱,就算言語失了當,不過幾句輕責了。”
這些守軍們,又有哪個沒聽過齊王在渭水湧洋口大戰中的英勇事跡?齊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力挽狂瀾守護家國,那一場傳奇之戰,早已深深印刻在他們心間,讓他們由衷地欽佩不已。此刻見齊王病重至此,心疼與敬重交織在一塊兒,自是愈發恭敬,紛紛挺直腰杆、注目行禮,以表尊崇之意。
二狗見了這陣仗,手指緊緊攥著輪椅扶手,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雙眸好似要噴出火來,死死地盯著李泌不放。
他心裏早把這些 “喂不熟” 的刁民惡兵罵了個千百遍:“哼,這幫泥腿子、螻蟻蠢貨,當真不識好歹!本皇子紆尊降貴,平日裏同你們說話,你們竟都擺出一副敷衍塞責的模樣,如今見了李泌,卻這般畢恭畢敬,簡直是有眼無珠!我屈尊俯就,想要博得你們幾分好感,到頭來全是白費心機,你們根本就不配我如此委身親近!”
一想到這兒,二狗的胸膛便因憤怒而劇烈起伏,口水順著嘴角不自覺地流了下來,這讓他羞憤難當,當下嗚嗚嗚地含糊不清地吼著。
內衛瞧見,趕忙上前,拿著錦帕不停地擦拭二狗嘴角的口水,似是氣憤,又似是因在眾人麵前出醜而著忙,那口水卻怎麽擦也擦不幹淨,竟有越擦越多的勢頭,二狗急得不停地拍打輪椅扶手,內衛額頭冷汗直冒。
李泌仿若未聞,他扶著城垛,望向城下那數萬西夏敵軍,以及被野利遇乞驅趕到陣前的百姓,用力挺直身子,卻換來更為劇烈的咳喘。
一名守城小兵瞧在眼裏,心下一橫,快步上前,用手抵住李泌腰背,使勁一挺,將李泌的腰身扶得筆直。
李泌身軀微微一震,帶著幾分詫異轉過頭,目光落在身後那名小兵身上,眼中滿是疑惑,輕聲問道:“二娃?”
“嘿嘿!” 被喚作二娃的小兵撓了撓頭,露出一口白牙,臉上洋溢著憨厚的笑容,“殿下還記得我呐?”
李泌的眉頭卻緩緩皺起,眼神裏有責備之意,語氣也變得嚴肅:“你才十一歲,來參的什麽軍?你祖母年事已高,每日裏櫛風沐雨,推著小車走街串巷賣糖,辛苦掙來的錢供你讀書,盼的就是你有個出息,你怎的卻跑到這兒來了?”
二娃一聽,胸膛陡然一挺,大聲回應道:“殿下,我讀過您編的《古經新編》,那裏麵寫得明明白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這長安,是咱大家夥兒的家呀!我祖母也支持我,說國家有難,咱不能躲。您瞧,現在城裏人心惶惶的,大家都沒心思買糖了,那些個當官的、有錢的,又有幾個能像殿下您這樣,時常照顧我祖母的生意。我琢磨著,我不就是那匹夫嘛,這不就來了。等打完這仗,把敵人趕跑了,我再去您府門前賣糖,到時候,您可得多買點!”
李泌瞧著這稚氣未脫的少年良久,喃喃歎道:“是該結束了。”
“啊?” 二娃一臉疑惑。
“沒事,等咱們贏了,你可得給我挑個最甜的那個。” 李泌輕笑道。
“放心吧殿下,我家的糖,每次賣您的都是最好最甜的。” 二娃拍著胸脯,一臉鄭重。
李泌輕笑點頭,而後再次用力挺直那本就已經筆直的腰背,朝城下吼道:“野利遇乞,你不是要見本王嗎?有什麽話,說罷!”
野利遇乞早就聽見城頭聲音,可他並未率先開口,他此次談判,主要是想給進入地道的兵丁拖延時間,待城中動亂後,他才有機會裏應外合,徹底攻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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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李泌問起,野利遇乞朗聲道:“李泌,本將軍已經說得很清楚,黃金五萬兩,糧草五萬斤,少女五千,送來我軍,本將軍即刻放人。”
李泌冷笑不止:“野利遇乞,大家都是聰明人,就別說些繞圈子的話了,少女五千?你傻了還是蠢了?讓本王用五千人的命換一千人?黃金五萬,你真敢想,你活這麽大,見過這麽多黃金嗎?”
“哼!” 野利遇乞冷喝一聲,揮手示意。
“住手!野利遇乞,本王告訴你,別以為本王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若現在敢殺一人,本王便親自下令射殺所有人,你試試看!” 李泌寒聲道。
“哈哈哈!李泌,你不是仁義君子嗎?怎麽?要殺自己的子民?” 野利遇乞大笑不止。
“舉箭!” 李泌大吼。
身後城衛兵得令,毫不遲疑,張弓搭箭,死死瞄準城下居民。
“李泌,你什麽意思?” 野利遇乞凝眉質問。
李泌雙手死死扒著城垛,怒道:“野利遇乞,想要跟我談就拿出誠意來,不要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野利遇乞沉默,小聲道:“進入地道的人多久了?怎麽還沒動靜?”
“將軍,前軍報道,很多地道都被堵死,現在我軍正在奮力疏通,有兩條地道通暢,按理說應該已經入城了,不知為何還沒有動靜。” 身旁親兵低聲回應。
“你去,親自督戰,誓死都要給老子衝進城!” 野利遇乞低聲吼道。
“是!” 親兵得令而去。
野利遇乞抬眸看向城頭,大聲道:“好,作為老對手,別說本將軍不給你麵子,黃金三萬,糧草五萬,少女一千!”
“野利遇乞,本王沒時間跟你掰扯!黃金三萬,糧草三萬!即刻放人!”
“哈哈哈!李泌,你當真以為本將不敢殺人!” 野利遇乞揮手,親兵扯出十名百姓,舉刀聽令。
李泌眸光一冷,大聲道:“放箭!”
“艸!李泌你瘋了!” 野利遇乞大吼。
“野利遇乞,本王既然來了,就不怕擔那千古罵名,你有本事就動手,你若動手,我便親手送這些百姓上路,本王說一不二!” 李泌麵色不變,手指卻死死抓著城垛,周遭親兵,能清楚地聽到他指節因用力而咯吱作響。
野利遇乞咬牙切齒,他見這李泌如此難纏,還真摸不清他是否會真的放箭,他的目的是拖延時間,若真將李泌逼急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想到此,當下冷哼道:“好,你送錢送糧,本將放人。”
“野利遇乞,你當本王傻子嗎?若我給了你錢糧,你卻不信守承諾,該當如何?” 李泌冷聲質問。
野利遇乞皺眉,喝問道:“你想如何?”
“好說,五百兩黃金,本王的誠意!你的誠意呢?”
野利遇乞大笑:“哈哈哈!你倒是打得好主意,想一點點救人?”
“大家都是聰明人,本王沒必要遮掩,救人是真,想要看到你的誠意也是真,你如何作答?” 李泌知道極限施壓的道理,現在兩個人都繃著一根弦,他知道最終野利遇乞絕對會逼自己進入敵營,所以他才敢如此施壓,但在進入敵營前,他能做的便是能救多少救多少。
野利遇乞咬牙,暗罵這李泌不好惹,當真是膽氣十足,當下恨聲道:“一萬兩黃金,三百老弱!”
“哈哈哈!野利遇乞,你消息是真靈通呀!” 李泌淒厲大笑。
“少廢話!這是我的底線!” 野利遇乞大吼。
“城前交換!”
“好!”
金杲自告奮勇,點齊二十名親兵,親自押送一萬兩黃金出城交換。
李泌靜靜看著正在清點人質的西夏軍陣,眼神晦暗,神色不明。
此時,陳群帶著仆從正行走在長安大街上,往日繁華熙攘的長街如今卻空無一人,顯得格外冷清。
街邊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兩人相對而坐,桌上靜靜擺放著三壇尚未開封的老酒,細細觀瞧,那壇底還沾染著些許泥土,顯然是剛被挖出來不久。二人察覺到陳群投來的目光,竟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同時抬手,微笑著邀請陳群入座。
“老爺,我去拖住他們,家仆掩護你離開!” 灰袍老者一步踏出,身上袍衫無風自揚,死死凝視著桌旁的兩人。
陳群冷笑擺手,抬眸看了看街道兩旁湧現的數百弓箭手,走到桌子前,一把揭開酒壇封泥,豪飲一口,看向兩人:“康麻子,萬縷疤,將軍做膩了?想做權臣?”
杞國公萬和宜輕笑一聲,掀開酒壇封泥,鯨吞數口,罵道:“陳犀魁,怎麽一見麵便如此說話,枉我給你準備了三十年的好酒。”
英國公康白附和一句:“也就是你陳犀魁,若換做旁人如此說話,老子早就給那人捅個對穿了。”
“想喝酒?等老子辦完事,跟你們兩個糊塗蟲喝個三天三夜,現在老子沒時間。” 陳群冷言冷語。
杞國公萬和宜聞言,長歎一聲:“老兄弟,我二人既然出現在這,你還不知因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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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怎麽?要殺我陳群?”
“老陳,大華才安定幾年?咱們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還有幾年活頭,你何必再折騰?我聽說你早就有了退隱之心,怎地又管起這些破事來了?” 英國公康白無奈歎息。
陳群轉頭看向這個滿臉麻子的朱雀衛大將軍,怒道:“你們兩個糊塗!國賴長君的道理你們不懂?若推一個還未出世的嬰兒上位,你們知不知道會有多大的問題?一個不能預見未來的大華,不是我陳群想要締造的大華。”
“老陳!他是天子!這是皇家家事,你這麽做是謀反你知不知道!” 萬和宜用力拍向桌子,對陳群怒目而視,臉上那道長疤,也隨著他的表情而變得扭曲。
“狗屁!皇家無家事,皆國事!你們來找我,想來是皇帝已許諾你們重權,怎麽?托孤給你二人了?顧命大臣?哈哈哈,你倆也想做楊文和那樣的權臣?” 陳群怒罵,嘲諷不止。
康白臉色難看,冷聲道:“老陳,你一定要扶那應龍上位?”
“應龍乃真龍也!我陳群隻輔真龍,一條泥鰍也配?” 陳群冷笑連連。
萬和宜起身,提起酒壇,仰頭喝光酒壇中老酒,自身旁拿起長槍,眼神森冷如刀,看著陳群一言不發。
“哈哈哈!你們這些武將,就該好好守衛邊疆,非要回來摻和這龍馭新更之事,當真是不知所謂。” 陳群大笑。
康白眼眸一寒,喝問道:“老陳,你想幹嘛?”
陳群眼眸一冷,抬手指了指西城,道:“聽聽!野利遇乞的兵從地道入城了。”
“哼!幾千兵丁,不成氣候!” 萬和宜不屑道。
“哈哈哈!所以說你們武將就不適合在朝堂,皇帝讓你二人來殺我,不知道他自己還能不能保住命?”
陳群話音剛落,轟的一聲震天巨響,緊接著皇城西門西華門塵煙四起,聲震長安。
“陳犀魁!你簡直是個瘋子!你敢引兵入皇城?” 萬和宜雙目赤紅,嘶吼大罵。
“老萬呀!你們都叫我瘋子,我若不做出點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出來,豈不是對不起這名號?他不是喜歡通敵嗎?好呀,我就看看他頂不頂得住數萬瘋狂的西夏兵進入皇城。
我陳群雖然不攬權,但卻也不是誰都拿捏之人。與其讓敵人禍害百姓,倒不如讓他們去屠龍,你們說呢?” 陳群冷笑不止。
“你找死!” 萬和宜大罵一聲,一槍迅猛遞出,直刺陳群胸膛。
灰袍老者急速而至,一拳打在槍杆之上,打偏這一槍後,牢牢護在陳群身前。
陳群狂笑,推開老者,罵道:“萬縷疤,怎麽還這般衝動?真是毫無長進。”
“老陳,你這是弑君!” 康白低吼。
“真是個愚忠的蠢蛋!” 陳群毫不留情地怒罵。
“老陳,我本想勸你歸隱,可你非要如此行事,那就別怪兄弟不講情麵!” 康白咬牙,用力揮手,周圍弓箭手齊齊舉弓。
陳群仿若未見,拿起酒壇猛灌一口,輕笑道:“別急!事情還沒完呢,再看看那邊!”
兩人聞言,瞳孔一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皇城東華門,隻見原本漆黑一片的東城,此時火光衝天,城頭上火把閃動,他們能清楚地聽見那裏的喊殺聲。
“看到了?這天下要屠龍的可不止我一人!” 陳群滿臉的譏諷。
康白轉頭,喝問道:“你真不怕死?”
“赴義為民,快慰平生!” 陳群狂笑。
“可笑,既然我二人能站在你麵前,便說明皇帝早有謀劃,你以為你們能成功!” 萬和宜雙眸急冷,一字一頓道。
陳群搖頭,將壇中酒飲盡,起身整了整衣冠,悠悠道:“還是跟楊文和那老狐狸說話有意思!”
言罷,轉身朝南城走去。
康白雙眸噴火,滿是麻子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他牙關緊咬,怒吼下令:“放箭!”
數箭齊發,陳群矗立原地,望向南城,聲不可聞:“應龍畫江,龍輦易方,犀掩龍煌,新朝啟芒。”
陳群,萬箭穿心,泣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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