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祭死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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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天色尚早,楊炯已翻身離榻,瞧了瞧床上小魚兒那慵懶淺笑模樣,不禁搖頭苦笑。
數月未曾相見,小魚兒那情如烈火的性子哪還捺得住,扯著楊炯定要同她一道嬉鬧。楊炯怎敢由著她肆意胡鬧,隻得舌燦蓮花,使出渾身解數,才總算把小魚兒哄得眉眼彎彎,滿心暢意。
“還笑,都快做娘的人了,行事還這般沒個輕重。” 楊炯睨她一眼,俯身輕吻其額頭,話裏雖是嗔怪,語調卻滿是寵溺。
小魚兒回吻一記,柔聲道:“早些歸家。”
楊炯頷首,帶著阿福,徑往南山寺而去。
“等等!” 李瀠輕聲喚道。
楊炯駐步,待李瀠近前,抬手為她緊了緊圍脖,開口道:“怎起這般早?寒冬晨冷,你身子向來欠佳,有阿福隨我去便罷了。”
李瀠任他整理圍脖,神色凝重:“少夫人的活計都分派得差不多了,我總得攬些事兒做。”
“你何時在意過這些?” 楊炯麵露詫異。
李瀠默了片刻,輕歎一聲:“你走之後,我便要回西夏了。”
楊炯聞言一怔,牽起她手,認真道:“好,我陪你好好說說話,遲些,咱再往烏龜潭逛逛。”
李瀠重重點頭。
楊炯遂不多言,與李瀠十指交纏,緩緩朝南山寺行去。
“時光過得真快呐。” 李瀠望著長安大街上往來行人,怔怔出神。
“可不是,仿若咱們離開長安就在昨日,不想竟已曆經這麽多事端。” 楊炯隨口應和。
“明日與意外,誰都料不準哪個先來,你得多陪我說說話,莫要再似那日,於我榻前惹我不快。” 李瀠一本正經。
“這可有些難為我了,你簡直是我的克星,瞧我一眼,便知我心中所想,要哄你可不易。” 楊炯無奈歎氣。
李瀠聞聽,俏皮一笑:“我可以佯裝不知。”
“你那演技,可差得遠嘞!” 楊炯沒好氣地打趣。
“你莫要得寸進尺!” 李瀠圓睜雙眸,嬌嗔道。
楊炯淺笑,繼而切入正題:“回返之後,定要穩住西夏局勢。剿撫兼施,以安撫為主,待西夏安穩,再謀改革、收攏權柄。”
“嗯,你那《西夏故地發展綱要》,我細瞧了許久,裏頭幾個要點,你且給我講講,我也好知曉近些年的方向與側重。” 李瀠肅容道。
楊炯略作思忖,組織言辭,開口道:“西夏之戰略,有三。
其一,發展至上。發展可解九成難題。西夏黨項一族,說白了,窮得很,舉國上下,與其稱作一國,倒不如說是武裝走私團夥更為貼切。其立國根基,便在橫亙東西方的商路之上,靠收取往來商旅稅賦過活,如此一來,本就靠遊牧為生的經濟收入愈發不穩。
往昔富庶的,皆是大貴族、大商賈,尋常百姓與牧民極為窮困,一旦遭遇天災,牧民收成銳減,經貴族一煽動、征兵,便屢屢南下劫掠。
此問題關鍵,在於讓西夏故地的黨項百姓富起來。要點便是耕牧結合、紡織並舉。”
“耕牧結合,我倒明白,讓牧民安定,在適宜耕種處開荒種地。隻是這紡織並舉,是何意?” 李瀠追問道。
楊炯見狀,認真回道:“相府工匠一直在鑽研紡紗機,如今初代成品已出,正處於驗證階段,想必不日便可見成效。這紡紗機操作簡易,能將棉、羊毛等紡成紗線,且配有多個錠子,可同時紡出多根。
有此物件,便能在不適耕種之地組織牧民牧羊,一旦天災降臨,或閑散無業者眾多,就將他們招入紡織工坊務工。西夏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可連通東西,售賣紡織品富庶一方想來不是問題。
時日一長,黨項人富足,人人感念你的恩澤,自然沒了往昔為求活路四處劫掠的心思。”
李瀠先是點頭,繼而又生疑惑:“你說這紡紗機還能紡棉花?可西夏適宜種棉之地極少啊。”
“哈哈哈!西夏雖少,天山南北、伊犁河穀卻可種植!你當我為何放李寧名離去,還撥給他兵馬?那地方回鶻、突厥部落散落各處,咱們哪有閑暇精力去征伐?正好令他助咱們占據這兩處膏腴之地。到時候你與李嵬名商議,她若不應,便斷了她弟弟的錢糧支持。” 楊炯狡黠一笑。
“哎!你也忒壞了,這要是讓李嵬名知曉你這般算計她,她還不得找你拚命。” 李瀠亦掩口而笑。
“說的什麽話!西夏故地日後是咱兒子與李嵬名兒子的基業,不為長遠籌謀哪能行?李嵬名若做出敗家行徑,你可得好生管教。” 楊炯佯裝嚴厲。
李瀠白他一眼,嗔罵道:“你舍得讓我欺負李嵬名?”
“呃……,李嵬名又豈是柔弱女子,能任你拿捏?” 楊炯反駁。
李瀠一怔,繼而跳腳罵道:“好哇!敢情壞事都讓我做,你倒落得好人!”
“哎!話不能這般講,這不全是為咱兒子鋪路嘛。” 楊炯苦笑。
李瀠狠狠瞪他,深吸一口氣:“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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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就愛李瀠這傲嬌又通透的性子,不管如何與自己鬧,總歸是私下作為,在外人跟前,總能顧全他顏麵,大是大非麵前,亦能明辨是非、分清內外。
當下又攥緊她手,續道:“其二要點是穩定。而穩定的關鍵,在於民族矛盾。遼國的法子是南北院分治,我所謀的,是各民族平等、交融,統稱華夏民族。要將民族平等之理念,宣揚至西夏故地各個角落。
推行此策,需有強硬手段。咱們剛平西夏,正可挾此威勢,強力施行民族平等之策。此點與發展相輔相成,務必要堅定不移、徹徹底底地落實。
鼓勵兩族聯姻、往來。快則五年,慢則十年,西夏故地便能徹底融入大華版圖,不論地理還是精神層麵。”
李瀠重重點頭,極為認可:“這點的詳細規劃,我在你那《西夏發故地展剛要》中瞧了許多,我自會著重留意。那其三是何?”
楊炯不語,隻靜靜凝視李瀠雙眸。
李瀠淺笑,輕聲道:“放心,有我在,西夏永遠是咱家的。”
楊炯見她明了其中要害,便不再多言。二人一路行來,不多時便至南山寺。
阿福在前引路,邊走邊道:“少爺,趙國公一生未娶,生活甚是簡樸。依他遺願,老爺吩咐我等為其料理身後事,未曾舉辦葬禮,就葬在南山寺後山了。
老爺說,趙國公早年本欲歸隱或是行醫,皇後攜皇帝七次登門,才勉強應下從龍之事。
征戰天下之際,見多了世間疾苦,便生締造盛世、安定九州之心。大華開國後,趙國公與老爺政見不合。老爺覺得,欲為民請命、辦事,非得有個強力中央不可。趙國公卻認為,開國便存此念,日後必生權臣黨爭,乃禍亂根源。
皇帝認可老爺主張。漸漸的,趙國公見老爺這些年作為,也不再提及此事,朝堂諸事,若非大事,從不參與。”
李瀠聞聽,歎息一聲:“趙國公一代人傑,原以為輔佐的是真命天子,能開創盛世大華,沒料到皇帝竟會如此罔顧百姓,那日之事過後,想必是令他信念徹底崩塌了。”
楊炯沉默,想那理想破滅一瞬,趙國公內心定是煎熬萬分。從隱士到謀士,再至開國重臣,從置身事外到為民開天,終至信念粉碎,此間心路,怕唯有他自己清楚。
抬眼望向那翠影遮掩之處,楊炯長聲歎息,取過那半壇天下春,待阿福擺上祭品,親手燃上三炷香,酹酒於地,高聲道:“陳伯伯,長安回春!”
寒風拂過,蒼鬆輕搖,幾聲鳥鳴零星傳來,一如往昔。冬日暖陽透過枝葉,灑在那尋常不過的墳塋之上,恰似日照金山。閃爍的光斑,仿若逝者記憶碎片,於時光長河跳躍不止。墳前未燃盡的香燭,嫋嫋青煙升騰,於靜謐空氣中繾綣縈繞。風攜鬆針清香、泥土氣息,彌漫此間,靜謐平常。
“趙國公本要做歸隱之士,這埋骨之地倒也安寧,想來他也早有預料。” 李瀠感慨一聲。
阿福立於一旁,瞧著一直沉默的楊炯,沉聲道:“少爺,趙國公曾與老爺打賭,贏家通吃。其中一條,若老爺贏了,趙國公家中藏書盡歸於你,條件是得為他寫副挽聯。”
楊炯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朗聲道:“犀隱青巒,憐塵世哀鴻,奮袂入霄,赤膽驅霾迎曉色,祈九域回春。
魁沉碧海,慟蒼生困厄,舍身蔽龍,丹心照夜啟新程,許長安春駐。”
言罷,行弟子禮,深深一躬,轉身離去。
一路無話,行至南山寺東南,前臨渼陂湖,後靠藏青山,正是應龍埋骨之地。
李瀠搶前一步,親手擺放祭品,說道:“小弟素來不喜皇家爭鬥,一心隻想做聖賢,卻總也掙脫不得。此處是我為他擇的安息之所,遠離皇陵,無有紛擾,與趙國公相鄰,他想必中意。”
楊炯瞧著周遭擺滿的祭品,歎息一聲:“他也算得償所願,留下諸多聖賢典籍,長安百姓至少還記得他。”
邊說邊燃起三炷香,插在李泌的墓碑之前。
“小弟呀,莫嫌煩擾。長安百姓記著你的救命之恩,來看看你,這是好事,再過十數年,怕就沒人記得你嘍,到那時你便能清靜了。” 李瀠話裏雖似調笑,語調卻滿是哀傷。
楊炯搖頭:“承春,誰對百姓好,百姓永遠不會忘,這點我深信不疑,你瞧這前方水灣,原本無名,如今卻被百姓叫做‘應龍灣’,應龍畫江,庇佑蒼生,誰又會忘呢。”
“但願吧!不過忘了也無妨,想來小弟也不在乎這些。” 李瀠淡淡道。
楊炯不再多言,從阿福手中接過兩壇酒,啟開一壇置於墓碑前,自己則拿起另一壇,飲了一口,道:“兄弟來看你了。”
李瀠接過楊炯手中酒,仰頭猛灌一口,灑酒於地,眼中含淚:“你這臭小子,小時候就嚷著要做聖賢,如今可遂了願!”
楊炯見狀,知她哀傷難抑,長歎一聲,將她攬入懷中,柔聲撫慰:“莫要這般,別讓你弟弟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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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李瀠淚如雨下,雙手緊抱楊炯,身子止不住顫抖,滿心悲戚哭訴:“我不是個好姐姐,一心守著這個家,到頭來人散家破,啥都沒保住,連個弟弟都護不住,我真沒用啊!”
“承春呀!祭死慰生,憑吊撫心,怎能如此說?” 楊炯輕撫她後背,溫言勸慰。
“楊炯,我沒了娘,如今弟弟也沒了!家也沒了,眼下隻剩你了!” 李瀠抬眸,淚眼汪汪,無助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
楊炯輕輕摩挲她發髻,笑容和煦,鄭重道:“有我之處,便是你家。往後,等有了小靈娥,家就更大些。還有,你尚有姐姐、妹妹,怎可說沒了家?
逝者已矣,生者當勉,更要幸福度日才是。你那三個弟弟,可都瞧著你這姐姐呢,你照料他們許久,莫要讓他們掛懷。”
說著,楊炯輕輕拭去她淚花,提醒道:“天色不早了,娘還等著咱歸家吃飯呢。”
李瀠瞧著楊炯溫暖笑容,情緒漸平,點頭應承,轉身,肅容道:“小弟,姐姐來年再看你。”
“可要寫副挽聯?” 楊炯忽道。
李瀠搖頭:“百姓自有評說,後世自會公斷。”
楊炯頷首,與李瀠緩緩離去。
這邊二人從南山寺南坡而下,北山那邊,卻見一手提香燭、神色憔悴的少女攀山而來。
“那可是盛姑娘?” 楊炯疑道。
李瀠長歎一聲,拉著楊炯快走幾步,直至瞧不見那姑娘,才道:“是個癡情的好姑娘,暗中幫扶些便罷,莫誤了她下半輩子。”
楊炯點頭,不再多言。他亦覺得這般 “冷” 處理為宜,若過分親近幫扶,反倒讓盛姑娘心生負擔,往後若想開啟新生活,亦會有所顧忌。
於是也不再提這茬,續道:“皇後與太子已然正名,二人須入皇陵,來年咱再一道祭拜。李溢與晉王妃的衣冠塚,韓國公立在蔡州老家,來年若有機會,咱再一同前往。”
李瀠點頭,繼而輕聲道:“去烏龜潭逛逛吧。”
“好。” 楊炯牽起她手,悠悠漫步長安西城。
沿著街巷,迎著日光,瞧著街頭巷尾的熱鬧景致,販夫走卒吆喝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挑擔貨郎腳步匆匆,與行人擦肩;街邊店鋪琳琅滿目,幌子隨風輕擺,招攬生意。孩童們在巷子裏嬉笑追逐,老人們三兩成群,或坐於門檻,或聚在古樹下,曬著太陽,嘮著家常。
楊炯側目,看向身旁眼眶猶紅的李瀠,輕聲道:“你瞧,這長安城處處生機,日子總歸會慢慢變好,咱們也定能守住想守的。”
李瀠抬眸,迎著暖煦日光,眼中似有微光閃爍,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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