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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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深冬,長安城中,已是第三番落雪。
李漟因宮中諸事紛擾,忙至夜深方才脫身。一出宮門,但見那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她先是一怔,旋即取過自己那深紅大氅披上,舉步踏入風雪之中。
身後女衛、內侍與宮娥緊緊相隨,有的手提燈籠照亮前路,有的候在一旁聽候差遣,還有的高高擎著收起的大傘。眾人皆不知長公主殿下深夜在宮中行走,究竟意欲去往何處,然卻都心懷敬畏,不敢多問半句,唯有緊緊跟隨,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一行人來到寶華宮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神色愈發恭謹,大氣都不敢出。隻因這寶華宮乃是先皇後往昔身為蘭妃時的居所,長公主幼時便是在此處長大,待後來蘭妃榮登後位,才搬離了這寶華宮。
李漟在宮門前停下腳步,佇立良久,輕輕抖落大氅上的積雪,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恰似小時候歸家那般,目光盈盈看向那空無一人的寶華宮,輕聲呢喃道:“娘,我回來了。”
言罷,便舉步邁入寶華宮中。
隨侍的宮娥們魚貫而入,動作迅速地點亮燈火,清掃積雪,刹那間,寶華宮燈火通明,竟有了幾分熱鬧的景象。
李漟吩咐人在屋門旁升起一盆炭火,自己則在一張木凳上坐下,那鳳目威嚴,凝視著宮門外緩緩飄飛的鵝毛大雪,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起來,思緒也隨之飄遠。
遙想當年,母親尚是蘭妃,母女二人居於這寶華宮,日子過得溫馨又愜意,那是她與母後為數不多的獨處時光。後來母親成為皇後,弟弟妹妹們相繼誕生,自己便被安排到別處居住。
那時她尚年幼,每次歸來,娘親都要求她站在宮門前喊一聲:“娘,我回來了。”
起初她懵懂不解,也時常忘卻,為此,還多次被娘親責罵。待她年歲漸長,方才知曉,原來這寶華宮曾是前朝華妃的寢宮,華妃因孩子夭折,變得瘋癲,最終自縊於宮內。
後來大華建立,娘親身為蘭妃,為了爭奪皇後之位,便選擇了這後宮之中等級最高的寶華宮居住。這一聲 “娘”,實則是喊給那可憐的前朝華妃所聽,求個平安,祈個安寧。
記得小時候,每逢天降大雪,她總會拉著娘親坐在這屋門前賞雪,那時的她無憂無慮,心中毫無雜念,那三年時光,堪稱李漟此生最為美好的回憶。
如今,她再度凝望這漫天大雪,沒人再陪她堆雪人,嬉笑之聲不再,母後的身影更是已消逝不見。
“咯吱咯吱!” 一陣急促的踩雪聲從遠處傳來,李漟不禁暗自皺起眉頭。
“大公主,我家主子不喜被打擾。” 田令孜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
“狗東西,莫不是活膩了?” 緊接著,傳來李淑那冷冽的聲音。
田令孜幾步搶至來人麵前,擺出一副要守在宮門,阻攔這群人進入的架勢。
李泠那清冷的眸子仿若寒潭,一步踏出,站到李淑身後,作勢便要一掌擊斃這不知死活的內侍省掌印大太監。
“你這一掌下去,那鎮武司怕是就要關門大吉了。” 李漟語氣平淡,緩緩說道。
李淑攔住李泠,抬眼看向坐在屋門前的李漟,說道:“李漟,你莫要忘了自己乃是皇家的長公主!”
李漟低頭撥弄了一下炭火,擺了擺手示意田令孜退下,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雪夜趕來的二人。
李淑見狀,麵色一冷,走到李漟身前坐下,寒聲質問:“惡奴欺主,你就是這般當長公主的?”
“要不你來?” 李漟鳳眉輕挑,語氣平淡卻帶著幾分揶揄。
“你……我懶得與你爭辯。我且問你,八妹鎮武司的款項,你為何遲遲不予批複?” 李淑冷聲質問。
李漟抬眸,眼神仿若看傻子一般看著李淑:“我為何要批?”
“你是不是有病?咱們之間的爭鬥,為何要牽扯八妹?天下武人眾多,時日一久,大有以武犯禁的勢頭。難道你想看到一個朝廷無法掌控的勢力出現?未雨綢繆,讓八妹擔任武林盟主,鎮武司統禦武林,這有何不妥?你到底分不分得清公私?” 李淑桃花眸中滿是冰冷之意,怒意盡顯。
李漟不為所動,淡淡回應:“於公而言,國家需用錢之處甚多,春稅尚未收繳上來,沒錢供你們肆意揮霍。再者,武林之人並非盡是暴虐違法之徒,我已令人招攬有識之士進入麟嘉衛從軍,所以你也不必打著為國的旗號來攬權了。
於私來講,你參與謀害了我母後和小弟,她親手殺害了我弟弟,如今卻要我幫你們,到底是你傻了,還是我瘋了?”
“我再說最後一遍!我不過是打傷了李溢,他根本不可能因此喪命,真正下手殺他的人是誰,你心裏清楚得很。你將此事歸咎於我,無非是氣我曾幫助父皇罷了。” 李泠清冷的麵龐上閃過一絲憤怒,看向李漟的眼神中滿是怨懟。
“沒錯,我知曉是二狗最後那幾巴掌暗藏了陰力,才致使我弟弟喪命。但你若不阻攔他引爆轟天雷,我弟弟又怎會落得那般窩囊的下場?你身為幫凶,就別在此狡辯了,在我眼中,你與凶手並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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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戶部難道未曾給你鎮武司撥款?是你自己跑去楊炯家中鬧事,將錢都賠了出去,這叫挪用公款、公器私用。要不是看在你公主的身份,還有她護著你,你怕是早已不知死過多少回了,如今還有臉來跟我要錢,當真又蠢又笨。” 李漟字字如刀,冷笑連連。
“你…… 你……” 李泠身著的潔白衣衫無風自動,雙手緊緊握拳,全然沒了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模樣,活脫脫一頭暴怒的小雌獅。
李漟上下打量著李泠,緩緩搖頭,滿臉盡是不屑之色:“還是楊炯看人精準。整日自視甚高,裝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可實際上呢?衣食住行,哪一樣能離得開這世間煙火氣?嘴上說著不問世事,實則心裏對什麽都放不下。也就隻剩一身蠻力還算有點用處。哦對,還有這張臉,倒是繼承了咱們家的好相貌。”
李泠聽聞她提及楊炯,原本憤怒的情緒竟漸漸平靜下來,冷冷地瞪了李漟一眼,便不再言語,心中暗自盤算著該如何對付那個混蛋。
“你將武林中聽話之人收攏至麟嘉衛,那那些不聽話的呢?隱患不還是未曾解決?” 李淑目光灼灼,盯著李漟問道。
“沒錢,楊炯要發展登州和江華,這是今年財政的大頭支出。” 李漟語氣平淡,話語中卻滿是拒絕之意。
李淑聞言,愣了半晌,轉身與李漟一同坐望著這漫天的鵝毛大雪,突然問道:“跟我說這些話是何意?要我幫楊炯說話?”
“你難道不該幫嗎?” 李漟反問道。
李淑沉默良久,語氣中滿是憤恨:“他攪亂高麗局勢,屠戮西京,還築了京觀,高麗使者至今已有三人在宣德門外自戕,群臣議論紛紛,彈劾他的奏折堆滿了中樞,你讓我如何幫他說話?”
“你瞧,你也並非如你剛才所言那般公私分明。都有哪些人在彈劾楊炯?還不是以顏夫子為首的寒門之士,他們之中又有幾人懂得軍事,又有幾人了解我大華如今的處境?
顏夫子或許懂些,可他卻妄圖借此玷汙楊炯在天下人心中的名聲,逼迫左相在北地官吏任免一事上讓步。
這些人,有的是愚昧無知,有的是居心不良,有的則是別有用心,那你又屬於哪一種呢?”
李漟言罷,見李淑眼眸中神色晦澀難明,便輕笑一聲,往炭盆中添了幾塊木炭,繼續說道:“李淑!於公,你清楚楊炯為何要這般行事,為何要打這場仗;於私,你自己心裏也明白,你與他究竟是何關係。”
“我與他是何關係?他自己可清楚?” 李淑聲音冷得仿若能滴出水來。
“哈哈哈,哎!真是未曾料到,你竟也有在乎之人,嘖嘖嘖,有意思。哎!你說,倘若有一日,你我二人在他麵前,都等著他來施救,他會先救誰呢?” 李漟心思玲瓏,對李淑再熟悉不過,言語仿若利刃,直戳李淑心窩,隻讓她渾身寒意肆意,仿佛能將這漫天大雪都凍結一般。
“他不是早已給出答案了嗎?” 李淑冷漠回應,眼底那一抹哀傷一閃而過。
“聽說他陪你看過日落?” 李漟見李淑不接話茬,冷冷問道。
李淑挑眉,嘴角輕揚,笑意綻放如百花盛開:“不止如此,他還送了我一條敖犬呢。”
李漟聞言,沉默不語,咬牙輕哼一聲,低聲咒罵道:“等你回來,看我如何收拾你。”
“你我皆是如此,自從鑄了金身,手握大權之後,便注定要成為孤家寡人。你倒是不安分,女兒紅都能送,他名義上可是我的駙馬,你這般做,合適嗎,二妹?”李淑笑意更濃,將“二妹”咬的極重,語氣中滿是譏諷。
“你倒是知曉得不少。” 李漟聲音冷冽。
“皇宮之中,又有何事能藏得住?你都已這般明目張膽,我若還不知曉,那可就不配做你的仇人了,不是嗎?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你我二人最後的結局,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除此別無他路。”
李漟冷冷看向出神的李淑,淡淡說道:“我有家人,你沒有。”
“你既有家人,大晚上獨自一人跑到此處做甚?李漟,若論這世上誰最了解你,我這個仇人必定能排得上號。你我二人,實則並無區別,你敢去相府嗎?你能去相府嗎?
你的處境與我相同,往前一步便是那至高之位,往後一步便是背棄過往。所以呀,二妹,日後還是離你的姐夫遠些吧。莫要等日後鬧出什麽醜事,到那時,你又該如何麵對你死去的二弟和未出世的侄子呢?”
李淑起身,一臉嘲弄之色,隨後便轉身領著滿臉震驚的李泠朝宮門外走去。行至宮門處,李淑停下腳步,頭也不回,淡淡說道:“我會替楊炯說話,你趕緊將八妹的錢批給她,莫要再拿那些理由來搪塞我。”
言罷,便帶人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李漟靜靜地坐在小凳子上,凝視著炭盆,愣愣出神。良久,嘴角浮現出一抹孩童般純真的笑容,輕聲說道:“娘,咱們堆個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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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她獨自一人走到寶華宮的空地上,仿若回到小時候那般,開始收攏積雪,一邊歡快地自言自語,一邊堆起了雪人。
田令孜遠遠地看著,眯著的眼眸中老淚縱橫,他狠狠瞪了宮內的侍從一眼,見他們都識趣地跑出寶華宮,便就守在宮門外,閉著眼睛,默默地守護著自己的小主子。
此情此景,恰似李漟兩三歲那年,唯一的區別便是,那時還有皇後相伴,而如今卻隻剩小主子孤身一人。
時光悄然流逝,李漟那英氣逼人的臉龐被凍得通紅,芊芊玉手也滿是雪水,可她卻仿若未覺,看著眼前自己親手堆起的雪人,臉上洋溢著開心與激動的神情,全然沒了平日裏說一不二、威勢逼人的長公主儀態。
李漟環顧四周,想要尋些物件給雪人安上兩隻 “手”,可這四周幹幹淨淨,除了皚皚積雪,再無他物。
好巧不巧,一陣大風驟然刮起,李漟不得不抬手遮擋,心中滿是戚戚之感。
待風停之後,她輕歎一聲,便準備轉身離開。就在她手臂剛放下之時,卻瞥見雪人下方不知何時多了一紅一白兩條錦帕。
李漟先是一愣,旋即開心得如同孩子一般,拾起這兩塊錦帕,安置在雪人兩側,權當是雪人的手臂。
“誰說我沒有家人呢,我兩個娘都在陪我玩呢。” 李漟小聲呢喃著,淚水卻早已模糊了雙眼。
一陣冷風吹過,輕輕拂動那一紅一白兩條錦帕,錦帕隨風擺動,那雪人竟仿若活了過來,嘴角含笑,像是要與李漟一同玩鬧。
李漟滿心歡喜,一抹眼淚,繞著雪人嬉笑玩耍起來,一會兒揚起積雪,一會兒捏個雪球拋擲,那笑聲清脆稚嫩,悠悠揚揚,傳得很遠很遠。
倚靠在宮門外的田令孜,嘴角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小聲的自言自語:“主子回來了呢,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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