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倭國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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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交子夜,倭國西海之上,千艘戰船首尾相連,宛如墨色長蛟橫臥,氣勢逼人。
    盧啟雙眼布滿血絲,卻透著一股狠勁,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海圖,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往甲板趕去。
    夜色中,他目光四下尋覓,忽見一抹赤紅麒麟服若火焰般在桅檣間閃爍,當下腳下生風,疾步上前,拱手稟道:“楊將軍,約莫再過兩個時辰便可抵倭國海岸。隻是原定登陸之處有變故,還請將軍定奪。”
    楊渝近日來行動已不複往昔利落,周身似被無形枷鎖縛住,稍一動彈便覺困乏。
    自出率濱城那日起,她已幾夜未合眼,本就心懷愧疚,如今又領三千五百一十二名麟嘉衛遠赴倭國,這千斤重擔壓在肩頭,饒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偏生天公不作美,此番航程本應數日便至,卻屢遭海流阻礙、逆風糾纏,幾度偏離航線。幸有臨行前在率濱城尋得海圖,王府東海路的老水手們又個個經驗老到,憑著一手操舟絕技,才堪堪有驚無險地行至倭國外海。
    楊渝垂眸聽完盧啟所言,接過海圖細細端詳,黛眉微蹙,輕啟朱唇問道:“早前不是已定下在若狹港登陸?此地離那倭國京都平安京最近,縱馬奔襲不過三日腳程,分明是上上之選,怎的突然生變?”
    盧啟揉了揉酸澀的眼眶,恨得牙關緊咬:“王總管遣人傳來急信,那倭國天皇與藤原氏已是劍拔弩張,幾日前便開始調兵遣將。
    天皇麾下兵力盡數部署在平安京周遭的若狹、近江、山城、攝津四地,而藤原道長則以但馬、播磨為界,生生將倭國攔腰截斷,分成東北、西南兩塊,兩方勢力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偏偏那若狹港正處交鋒最前沿,咱們若從那裏上岸,難免驚動雙方人馬,如此一來,突襲的先機可就盡失了。”
    楊渝聞言,秀眉擰得更緊,抽出底下的倭國地圖展開,越看越是心焦:“這圖怎畫得這般馬虎?除了寥寥城池山川,竟尋不出半分有用訊息。城池規模大小、山川走勢如何、地形是平是險、緊要城鎮坐落何處,還有那河流橋梁分布,怎的一概不見?”
    正說話間,毛罡、賈純剛與姬德龍三人聯袂而來。
    毛罡聽得楊渝言語,忙上前稟道:“楊將軍有所不知,那倭國素來遠在海外,於我大華而言,向來算不得心腹大患。若非此番他們蓄意挑釁,咱們怕是經年累月也不會興兵至此。
    隻是事發倉促,詳盡輿圖唯有兵部存有底檔。梁王府雖也有詳圖,可若從大華調運,一來二去,咱們哪裏等得及?”
    楊渝盯著地圖上兩個朱紅圈痕,黛眉微蹙:“依你們的意思,是要在丹後登陸,借道丹波突襲平安京?”
    賈純剛趨步向前,躬身應道:“正是。方才我等細細參詳局勢,那平安京周遭城鎮,皆被天皇與藤原氏重兵圍困,唯獨丹後、丹波兩處守備空虛。論突襲之速,這已是與原計劃最為相近的上策了。”
    楊渝指尖摩挲著地圖上蜿蜒的山巒線條,沉聲道:“我瞧這丹後、丹波之地,山地險峻、峽穀幽深、關隘重重。雖說暫無確切消息,可既然天皇與藤原氏皆未在此設防,保不齊是因地勢太過險要,無需屯兵。咱們毫無情報佐證便貿然行此險路,若遇上棘手狀況,又當如何?”
    姬德龍長歎一聲,麵上滿是無奈:“將軍所慮極是。可突襲之要,貴在出其不意。若從若狹登陸,十有八九要暴露行蹤。屆時天皇與藤原氏若握手言和,我軍便會腹背受敵。
    反觀丹後、丹波,雖說前路未卜,卻勝在隱秘且守卒寥寥。縱使有天險橫亙,我麟嘉衛上下也不在話下。可若失了先機,此番千裏奔襲,可就功虧一簣了。”
    楊渝聞言,沉吟良久,才緩聲道:“既你們已有定見,我也不再多言。便依計在丹後登陸。”
    言罷揮了揮手,“都下去好生歇息,養精蓄銳,且為來日戰事做足準備。”
    眾人齊聲道 :“是。”
    抱拳行禮後緩緩退下。
    待眾人散去,楊渝朝暗處輕抬素手,喚道:“一寸金,且來。”
    見那老嫗身形極快,轉瞬便至,楊渝麵色如常,低聲問道:“家中安插在倭國的人手,可聯絡上了?如今沒個詳細輿圖,怕是隻能仰仗諜子傳訊、引路了。”
    一寸金頷首應道:“少夫人寬心,消息早便傳至倭國。隻是為保登陸機密,他們尚不知曉咱們於何處上岸。若要碰麵,還得等登陸之後再做計較。”
    楊渝向來信得過摘星處的手段,她望著遠處墨色翻湧的海麵,將被夜風吹亂的鬢發輕輕捋到耳後,又問:“那藤原道長是怎麽回事?他與天皇可有攜手禦敵的可能?”
    一寸金神色凝重,娓娓道來:“如今倭國局勢恰似一團亂麻,最是棘手。天皇、藤原氏與僧侶貴族三方鼎立,各懷心思。
    藤原氏近年來羽翼漸豐,勢力愈發龐大。反觀天皇,眼下能轄製的不過京都周遭,還有東北幾處貧瘠州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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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氏得了我大華的鹽鐵兵器,短短三年,便掃平西南諸番,儼然已是倭國實際的掌舵人,野心更是膨脹得沒邊兒。
    此次率濱城變故,諸多跡象表明,藤原道長對此事不僅知情,怕是還暗中默許敦良親王掌控船隊,分明是在試探老爺的底線。
    更蹊蹺的是,他許久不曾給老爺回信,瞧這架勢,怕是鐵了心要取天皇而代之。
    至於此番爭端的由頭,原是天皇想將愛女媄內子親王許配給藤原道長的嫡子藤原信。按理說,兩家長久以來通婚不斷,親緣關係早已盤根錯節,可這次藤原道長卻反常的死活不應這門親事。
    天皇便借著說親的由頭,將東北十三番的首領召入平安京。藤原道長察覺不妙,慌忙逃離,直奔播磨而去,這才有了如今兩方對峙的局麵。
    依老身看,少夫人若能一舉攻入平安京,藤原氏定會與咱們聯手,順勢除掉天皇。可若戰事陷入僵局,以那藤原氏的門風,怕是會為了利益,與天皇冰釋前嫌,轉而共同對付咱們。”
    楊渝微微頷首,心中對倭國局勢已然有了計較,遂展顏笑道:“你且去歇著,這些日子日夜守著我,仔細累壞了身子。待到了倭國,還指著你幫我聯絡摘星處的人呢。”
    一寸金卻不肯離去,麵上滿是憂色:“少夫人,您這氣息虛浮,神思倦怠,哪像個內家高手的模樣?莫不是受了什麽內傷?”
    “哪有的事?軍醫不是都瞧過了?許是這幾日舟車勞頓、未曾好生歇息罷了。” 楊渝漫不經心地應著。
    一寸金渾濁的老眼直直盯著她,目光銳利如鷹。
    良久,她咬了咬牙,沉聲道:“少夫人,老婆子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輩子,多少也有些眼力,您可瞞不過我。”
    楊渝輕咬著下唇,玉手不自覺撫上小腹,神色一凜,壓低聲音道:“這事,你休要告訴旁人!”
    一寸金深知,以內家高手的敏銳,楊渝豈會察覺不出自己氣息異變?有家學的世家子弟,家中長輩向來會傳授辨氣秘術,楊渝身為絕頂高手,又怎會不知自己已有身孕?
    此番隱瞞,不過是憂心被強行送回,更怕亂了軍心。
    想她一寸金縱橫江湖數十載,最擅望氣斷人,早看出了楊渝似是有了身孕,這才執意守在楊渝身邊,隨她遠赴倭國。隻因這腹中胎兒關係重大,若是小少主有個閃失,她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思忖至此,一寸金幽幽一歎,語帶憂戚:“少夫人,懷胎頭三月最是凶險,這小少主金枝玉葉,您可要千萬當心。但凡有個差使,隻管吩咐老婆子,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楊渝輕輕頷首,溫言道:“你且寬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一寸金不再多言,身形一閃,隱入暗處。旋即不動聲色地將一封密信交給身後摘星處的夜遊宮,示意速速傳回家中報信。
    待那人離去,楊渝獨倚欄杆,望著茫茫夜色,纖手輕撫小腹,柔聲道:“雨隮呀,那些叔叔們因著娘的將令,葬身大海,娘定要為他們報仇雪恨。你且安安穩穩的,莫要折騰娘。娘身為大將軍,總要給將士們做個表率。”
    話猶未了,忽覺一陣困意襲來,她蹙了蹙眉頭,半嗔半笑道:“小子!給你好好說話不聽是吧!行,你等你出來,老娘非好好教訓你不可,我看誰敢給你說情!”
    話音未落,卻見謝令君從船艙嫋嫋而出,一眼瞥見楊渝身影,當即蓮步輕移,快步上前,先自嗔道:“再有幾個時辰便要登陸了,怎還不歇著?”
    楊渝隻淡淡吐出二字:“不困。”
    謝令君聞言,柳眉微蹙,冷哼道:“你莫自作多情,我可不是關心你。你身為麟嘉衛主帥,這一眾兄弟皆與楊炯親厚,你若因著身子誤了大事,害得兄弟們折損,我與你沒完!”
    楊渝聞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就憑你,打得過我?”
    謝令君挑眉,神色冷然:“要不試試?”
    “罷了罷了,” 楊渝輕笑一聲,語帶調侃,“你那功夫在旁人眼裏算得高手,可離頂尖還差著些火候。便是兩個你加起來,怕也不是我的對手。”
    謝令君心裏清楚,楊渝所言非虛。長安城裏高手如雲,單論女子之中,能稱得上頂尖的,不過譚花、楊渝、潘簡若三人。
    楊渝見她垂首不語,率先打破僵局:“家裏捎來家書,命你即刻返程。”
    謝令君聞言,撇了撇嘴,言語間盡是任性:“天波府的規矩,可拘不住我!”
    楊渝又氣又笑,望著這位與楊炯鬧出滿城風雨的謝家姑娘,無奈歎道:“是老爺子親筆書信,你乖乖回去吧。”
    “哎喲,我這幾日暈船暈得緊,耳朵也不大靈光了!” 謝令君捂著腦袋,繼續裝傻充愣。
    楊渝轉過身,目光如炬地盯著她,沉聲道:“你這般胡攪蠻纏,究竟有何意義?”
    “我做事隻求無愧於心,旁人評說,與我何幹!” 謝令君仰起頭,眼神裏滿是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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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渝冷笑一聲,直言不諱:“好個無愧於心!我看你分明是仗著楊炯心軟,又倚仗著表姐的身份,還拿捏著夫人疼你,想用這些恩情來要挾府裏!你心思太重了!”
    “我心思重?你們誰敢說自己是清心寡欲?我便是有些盤算,可曾害過旁人?可曾連累過家族?我就倚仗著這份親緣又如何?橫豎我樂意!” 謝令君漲紅了臉,連珠炮似的反駁。
    楊渝雙臂環胸,神色冷冽:“你是太子側妃,楊炯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你算哪根蔥?憑什麽對我指手畫腳!” 謝令君氣得銀牙緊咬,杏眼圓睜。
    楊渝瞥了眼她氣鼓鼓的模樣,嗤笑道:“這世上,唯有我能欺負楊炯,旁人若要欺負他,先過我這關!”
    “我何時欺負過他?”
    “逼著他娶不愛之人,這不算欺負?”
    “我何曾逼過!”
    “咱們都是聰明人,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此番執意隨軍,不就是想借著為麟嘉衛報仇的由頭,加上救命之恩,好讓夫人為你說項?楊炯素來孝順,夫人若開口,他豈有不應之理?這般算計,還說不是逼他?” 楊渝字字如刀,將她的心思剖得明明白白。
    謝令君死死攥住腰間劍柄,轉身便走:“我家的事,輪不到你這外人置喙!”
    “由不得你說個‘不’字!明日一早,便跟著摘星處的人返程!” 楊渝寒聲下令,語氣裏不容半點辯駁。
    隻聽 “砰” 地一聲悶響,謝令君狠狠甩上艙門,那力道震得門框都跟著微微發顫。
    轉瞬間,她便如抽去筋骨般,順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整個人癱軟如泥。
    艙內昏暗,燭火在海風裏明明滅滅。她木然望著虛空,眼神渙散,恍若失了魂魄。
    楊文和那封家書,字字如刀剜心,表麵是喚她歸家,實則是委婉拒婚,將她的念想生生碾碎。
    念及此,謝令君隻覺胸腔裏漫起無盡悲涼,滿心滿眼皆是徒勞。委屈如潮水翻湧,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沾濕了衣襟。
    恍惚間,兒時學藝的光景在眼前浮現。
    姑母的聲音似從遙遠飄來:“君兒呀,咱們青萍門劍法講究個一往無前,向死而生。”
    “什麽意思呀姑母?我才四歲,不懂!” 當年那個紮著雙髻的小丫頭脆生生地問。
    “便是要刪繁就簡,一劍破萬法,一擊必殺。若出第二劍,便落了下乘,劍招越雜,破綻越多。切記,一旦出劍,便要有舍我其誰、你死我亡的狠勁!”
    “可……可姑母!我怕疼……!”
    “那便別練了,也做不成俠女!”
    謝令君顫抖著抬手,胡亂抹去麵上淚痕,又輕輕撫過肩頭的舊傷,往事如刀割般刺痛心扉。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撐著地麵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床榻邊,開始一件件疊起衣裳:“君兒不怕疼!姑母放心,我定不給你丟臉!”
    謝令君唇齒相齧至見血痕,卻仍強抑悲聲,唯有雙肩若秋葉顫栗,艙中孤影亦隨之搖曳,恍若風中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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