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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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來得急,去得也疾。
楊炯在蛋糕坊嚐了李淽親手製的杏花小蛋糕,甜香尚在齒間縈繞,便因事物纏身,不得不匆匆作別。
李淽立在門首,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輕撫鬢邊被風吹亂的發絲,幽幽歎道:“這雨倒是會挑時候,催得人這般緊。”
楊炯對禦史府路徑熟稔,輕車熟路穿廊過院。
門房見是常客,也不阻攔,隻笑著福了一福:“姑爺來了?老爺才念叨您呢!”
楊炯點頭致意,腳下不停,踏著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青石板,穿過垂花門,直奔內院而去。
才轉過垂花門,忽聞得馬蹄聲碎,一隊馬車首尾相接緩緩而入。車轅上高挑杏黃商旗,“荊湘楚氏” 四個墨字在風中獵獵作響。車鬥裏箱籠堆疊如山,雖覆著油布,卻隱隱透出檀木的沉鬱與龍涎香的清冽,叫人隔著老遠便知是些貴重物什。
為首的美婦人身披墨綠掐金披風,端坐在棗紅馬上。她鬢邊一支翡翠步搖隨著動作輕顫,倒比那枝頭新綻的玉蘭還要靈動三分。
隻見她柳眉微蹙,揚聲叱道:“都仔細著!那尊鼎是要供在祠堂的,磕碰了一絲一毫,仔細你們的皮!”
楊炯見狀,心中暗忖:“莫不是鄭秋的母親到了?往日裏與未來嶽父釣魚,來去隨意,倒不曾想今日這般唐突。兩手空空來見未來嶽母,實在失禮。”
想到此處,他不禁微微窘迫,麵上也泛起幾縷赧色,一時進退兩難,隻得立在廊下,望著那美婦人指揮若定的模樣,暗自懊惱。
正自進退維穀時,忽聽得身後環佩叮咚,回頭一瞧,隻見鄭秋貼身大丫鬟照花跌跌撞撞奔來,鬢邊絹花歪在一旁,發間銀線也鬆散了幾縷,嬌憨急切。
楊炯趕忙扯住她的袖口,喜道:“可算盼著救星了!”
照花冷不丁被拽住,嚇得一激靈,粉臉頓時漲得通紅,頭垂得低低的,絞著裙角忸怩道:“哎喲姑爺,使不得!這般拉拉扯扯的,若是讓小姐撞見……”
見她這般模樣,楊炯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拍了下她的頭:“糊塗丫頭!我問你,前頭那位可是楚夫人?今日來得匆忙,兩手空空……”
話未說完,照花已急得直跺腳,杏眼瞪得溜圓:“正是夫人剛從荊楚老家回來!您快躲去西廂房暫避,我這就去取些玉器金石充作見麵禮!”
話音未落,她已提著裙裾跑開,發髻上的銀鈴一路叮當亂響,倒像是驚了巢的雀兒撲棱棱飛遠。
楊炯望著照花遠去的背影,又偷眼瞧那正指揮仆役的楚夫人,忙整了整衣冠,往廊下陰影處躲去。他心中七上八下,暗自禱告莫要被這位精明的夫人瞧出端倪。
怎料剛挪得半步,忽聽得一聲脆喝破空而來:“杵在那兒做什麽?莫不是當這禦史府的石獅子?沒見人手不夠使喚?”
抬眼望去,正撞見楚夫人似笑非笑的目光。
那雙丹鳳眼與鄭秋生得一般模樣,此刻卻微微眯起,正上下打量著他:“這身織金錦緞倒是鮮亮,難不成是哪家貴公子閑得發慌,來我這禦史府尋樂子?”
楊炯慌忙上前作揖,還未及開口,楚夫人已轉身指向馬車:“把最裏頭那箱汝窯瓷瓶搬下來,手腳麻利些!”
無奈之下,楊炯隻得卷起袖口,咬牙去搬那沉重木箱。箱蓋掀開時,一抹天青色映入眼簾,釉麵蟬翼紋若隱若現,正是與李淽房中同款的禦窯珍品。
他不禁脫口而出:“這等開片工藝,當是禦窯一絕。”
“喲,倒是好眼力。” 楚夫人捏著錦帕湊近,指尖劃過瓶頸處細密的冰裂紋,“聽聞京中貴公子們,最愛搜羅這些玩意兒。偏我家秋兒心軟,總愛替人分憂解難。”
她忽而雙臂環胸,語氣帶了三分涼意,“前日裏掌燈時分還在替人查賬,熬得眼圈發青,活脫脫像煙熏的烏木,不知道是為得誰來?”
楊炯喉頭發緊,強笑道:“杕韻向來勤勉……”
話未說完,便被楚夫人截斷:“勤勉?我看是心太實!什麽阿貓阿狗張口求助,她都巴巴應下。就說這瓷瓶,原是給老祖宗賀壽的,偏生有人討要,她二話不說便分出一對。”
說著忽而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聽說西市新開了家蛋糕坊,生意紅火得很,倒比這瓷器還金貴幾分?”
這話恰似針尖兒裹著蜜,刺得楊炯後背發涼,手上一顫,懷中瓷瓶險些脫手。他暗自叫苦,隻道這位嶽母怕是專為女兒討個說法而來。
楚夫人見狀,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年輕人愛吃甜的原也尋常。隻是莫要錯把晨露當瓊漿,傷了身體。”
她指尖輕撫過瓷瓶冰裂紋,語氣幽幽,“就好比這禦窯珍品,看著晶瑩剔透,實則碰不得、摔不得,嬌貴得很,倒不如那土陶大碗來得實在,你說是不是?”
正說著,忽聽得回廊傳來急促腳步,鄭秋一襲月白襦裙閃出門來,發間素銀簪子歪歪斜斜,鬢角還沾著幾縷碎發。
她見楊炯抱著瓷瓶,又瞧了瞧母親似笑非笑的神色,頓時明白了幾分,眼角眉梢染上笑意:“母親,您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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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你的救星可算到了。” 楚夫人白了楊炯一眼,故意將披風抖得嘩嘩作響,對著身旁丫鬟歎道,“到底是女大不中留,有了貼心人,便把母親拋在腦後了。”
說罷,踩著繡鞋款步離去,留下一串意味深長的輕笑。
楊炯僵立當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向一旁憋笑的鄭秋投去求助目光。
鄭秋飛了個白眼,嗔道:“杵在這兒當門神呢?既愛搬東西,怎不再去搭把手?”
話雖嗔怪,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轉身便往府內走去。
楊炯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麵上滿是懊惱:“今日這般唐突,實在對不住。不如我即刻回去備上厚禮,改日再鄭重登門?”
鄭秋聞言駐足,柳眉微蹙:“合著在你眼裏,我鄭家是缺那點禮的?故意說這話來堵我?”
楊炯苦笑著攤手:“實在是不知夫人今日回府,才這般狼狽。”
鄭秋見他著急模樣,心下軟了幾分,引他進了書房,溫言道:“我娘就是嘴上不饒人,發些牢騷罷了,你莫要往心裏去。”
楊炯雖點頭應著,心中卻暗自思忖:來日定要備下上等的蘇繡、新貢的雨前茶,再尋幾件精巧古玩,好好補上這份禮數。若教未來嶽母誤會,往後可如何是好?這般想著,眉間不覺又添了幾分凝重。
鄭秋款擺羅裙坐定,抬眼瞥見楊炯懷中抱著的汝窯花瓶,唇角微揚:“怎的,瞧你這般愛不釋手的模樣,要不一回兒抱回去吧!”
楊炯怔了怔,苦笑著將花瓶輕輕擱在案頭,歎道:“不過是方才在別處見過三隻同樣成色的天青釉瓷,不想這裏又撞見,隻覺世事巧合罷了。”
“這等開片原是周國官窯的絕技,便是在長安城裏,怕也是打著燈籠難尋。你倒好,一下子見著好幾件,當真是好造化。” 鄭秋說著,執起狼毫繼續批注賬本,墨香混著案頭熏香,嫋嫋繞著她指尖。
楊炯見她隻顧著算賬,愁眉苦臉道:“杕韻,我在北地那些日子,日日夜夜盼著見你。好容易回來了,你卻這般冷淡,豈不讓人寒心?”
鄭秋頭也不抬,筆尖在賬本上頓出個墨點:“少在這兒說些甜言蜜語!這話哄五公主倒也罷了,來我跟前說,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成?”
“好哇!合著我一片真心,倒成了假意?” 楊炯佯裝惱怒,冷不丁繞到她身後,雙臂環住她纖細腰肢,“平日裏給你寫信最多,你倒連封回函也無。今日說什麽也要好好‘檢查’一番,看你這心肝兒,到底是鐵打的還是肉長的!”
鄭秋無奈擱下狼毫,軟語相勸:“好端端的怎又胡鬧起來?我這正核對著中央銀行的賬目呢。近來四大錢莊攪得滿城風雨,幸得你先前傳授的‘反洗錢’‘公權力製衡’之法,才堪堪壓製住他們的囂張氣焰。如今正要籌謀,該拿哪家先開刀立威,你且莫要搗亂。”
楊炯一聽事關要緊,忙搬過繡墩在她對麵坐下,執起她素手認真道:“這有何難?田伯光跳得最凶,前番勾結皇太後炮製學子案,近日又聯合小錢莊做空中央銀行利率。這般目無王法,不拿他開刀,難不成留著過年?”
鄭秋聞言,忽而斂了笑意,目光如電般掃向他:“我且問你,你與田甜又是何幹係?”
楊炯一時愣住:“這……”
“這什麽這!” 鄭秋甩開他的手,柳眉倒豎,“你可知我掌著粘杆處?長安城裏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青天白日與太子遺孀舉止親昵,當真是糊塗透頂!”
楊炯麵皮漲得通紅,忙不迭分辯:“我與她實無半點私情!”
鄭秋緊盯著他眼底神色,見他不似作偽,才輕哼一聲:“此事背後恐有長公主插手。依我看,她怕是覬覦中央銀行的權柄已久。”
楊炯聞言心頭一震,神色凝重:“此話怎講?”
鄭秋將鬢邊碎發輕輕抿到耳後,眸光銳利:“這助商法裏的貸款利率本是機密,知曉者寥寥無幾。可政令剛一頒布,申請者竟暴增至三百之數,長安何時冒出這許多膽大的商賈?更蹊蹺的是,不過三日,那些小錢莊便迅速聯合起來,從出借利率到辦貸流程皆嚴絲合縫,分明是早有綢繆。”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上鎮紙:“如今長公主不去徹查消息泄露之人,反倒借故問責,將我一手提拔的官員換成戶部的人。這般行徑,倒像是賊喊捉賊。那泄密之人,怕就是她自己。”
楊炯聽罷,沉吟良久方道:“原來如此!我說她為何故意放出假消息,引得李清與嶽展入局,想來是探知定國公在江南重建虎賁衛,這是要提前給定國公施壓呢。”
鄭秋目光如炬:“她已察覺了家裏的謀劃?”
“不過是猜疑罷了。” 楊炯輕輕搖頭,“我楊家如今樹大招風,她豈有不忌憚之理?這兩步棋,分明是在試探虛實。”
鄭秋蹙眉道:“眼下撕破臉絕非上策,能拖延些時日方好,咱們這邊越是沉得住氣,局勢就越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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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握住她的手,眼中閃過狡黠:“這有何難?你可借著新政之名,讓石師兄出麵。新近頒布的《反洗錢法》正好派上用場,先給田伯光扣個金融詐騙的罪名,押入皇城司。且看李漟、皇太後、李澤三人如何反應,也好探清他們的糾葛深淺。”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李漟奪權一事,你不妨以嶽父名義上個折子,就說中央銀行權柄過重、歸屬不明,奏請禦史台牽頭成立金融監管總局。她往中央銀行安插人手,咱們便削了戶部的稽核權,也叫她知道,你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鄭秋挑眉笑道:“如此行事,就不怕她狗急跳牆?”
楊炯將她的手捂在掌心摩挲,笑道:“全靠我的好杕韻施展手段!這可是禦史台擴張權柄的天賜良機,你舍得錯過?”
鄭秋嗔怪地瞥他一眼:“中樞能輕易應允?”
“若不同意,便去找李淑,再加上葉師兄出麵周旋。有他們二人相助,還怕不成?隻要爭得監管名義,往後如何行事,還不是你說了算?” 楊炯眼底笑意盈盈,倒像是已經勝券在握。
鄭秋頷首沉思,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楊炯這番謀劃,原是瞧準了王府與李漟之間微妙的試探之勢,如今不過是投石問路,試探出對方底線,尋個新的平衡罷了。
念及此,她輕揮玉手,笑道:“我爹尚未下朝,母親又忙著擺弄金石,今日怕是不管飯了!”
說罷便重新執起狼毫,專注於中央銀行的賬冊之上,筆尖沙沙作響。
“鄭秋!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楊炯臉不紅心不跳的質問。
鄭秋聞言,險些將白眼翻到天際,撇嘴嗔道:“我的好侯爺,沒見我忙得腳不沾地?府裏上下都眼巴巴望著我出些成績,日後好掌家法呢!你就別來添亂了。”
楊炯哪肯罷休,梗著脖子哼道:“今日非得問出個結果來!你忙你的,我有的是功夫耗著!”
說罷,一屁股坐在她對麵,目光如炬地盯著她,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
鄭秋最是清楚他這無賴性子,往日裏那些狡黠手段,十有八九都用在了自己身上。此刻見他這般模樣,反倒起了逗弄之心,隻作沒瞧見,依舊埋頭算賬。
楊炯何曾受過這般冷落,一時竟覺自己像被玩弄了感情的湯姆,心中又氣又惱,偏生不願先服軟,隻死死盯著她,書房裏氣氛一時凝滯如綢。
唯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混著兩人一急一緩的呼吸,在靜謐中交織成曲。
西窗日昳,影落於案。
鄭秋執筆核計,楊炯凝眸而視。雖無聲息,然暗潮湧動,較力之意,隱於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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