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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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強撐著傷體緩緩起身,血染的錦袍隨風輕擺,他目光掃過滿殿諸人,語氣平靜卻字字千鈞:“子時已至,這第十日的約期,到了。”
言罷,他一步一步踱入場中,每一步都似踏在眾人的心尖上,引得滿座目光紛紛投來。
“本侯曾立誓十日之內查清學子命案,如今時辰已到,還請各位細聽。” 楊炯聲如洪鍾,震得殿內燭火都微微晃動。
眾人聞言,霎時間噤若寒蟬,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隻等他開口。
楊炯深吸一口氣,神色如常道:“要說這破案之道,無非證據與動機兩個方向。從樊樓血案,到冰雪城凶事,再到蘭蔻坊慘案,十數條人命隕落,卻尋不到半分線索。隻知是武林高手所為,那背後的動機更是迷霧重重,倒像是衝著本侯一人而來。”
說到此處,他忽而轉頭看向皇太後,意味深長道:“都說人在絕境之時,總要尋個神佛寄托一二。太後您說,這話可在理?”
皇太後神色微變,強作鎮定,冷笑道:“鎮南侯查案,還是該講些真憑實據,莫要信口開河惹人恥笑。”
楊炯卻不接話,隻冷冷一笑,大手一揮,厲聲喝道:“都帶上來!”
話音剛落,數十名皇城司衙役魚貫而入,兩兩一組抬著屍板。那屍板一入殿中,腐臭之氣便撲麵而來,熏得眾人紛紛掩鼻,殿內氣氛瞬間凝重到了極點。
皇城司衙役將屍板重重放下,腐臭之氣翻湧如潮。
楊炯幾步上前,一把攙住皇太後手臂。
太後暗中掙紮,卻掙不脫他鐵鉗般的手勁。
隻聽楊炯冷笑道:“太後,今夜怕是讀不完十八遍《地藏菩薩本願經》了。”
“放肆!” 皇太後漲紅著臉怒斥,眼神卻不住躲閃,不敢直視那些泛著青白、生著蛆蟲的屍體,“這是國宴!公卿即將到場,你卻將這些汙穢之物抬來,成何體統!”
楊炯突然放聲大笑,聲震屋瓦:“諸位!日後你們都要主政一方,若連凶殺命案都見不得,還談什麽為民請命?”
言罷,他拽著太後走到左側屍板前,指著一具脖頸潰爛的屍體,聲音平淡:“這是光州林德熙,年方十九,父母雙亡。平日裏靠替人抄書寫信度日。你們看他這雙手,滿是凍瘡裂痕,皆是十數年來寒冬握筆留下的印記。
那日在樊樓遇害前,他買胡餅時,還多給了賣餅的孤苦老嫗三個銅板。自己活得這般艱難,卻仍見不得人間疾苦。若能高中,應是個好官啊!”
皇太後見林德熙那布滿凍瘡裂痕的手,瞳孔猛地一縮。
楊炯字字如重錘,在耳畔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嘴唇微動,無聲念起《地藏菩薩本願經》,佛珠在袖中來回摩挲,卻掩不住指尖微微發顫。
楊炯見狀,冷笑道:“太後佛堂裏的地藏菩薩,金的、玉的、銅的、木的俱全,皆是工部巧匠精雕細琢,還要送去大寺開光,年年辦水陸法會,所花費不知凡幾。每日更是誦念十八遍《地藏菩薩本願經》,從不間斷,這般虔心禮佛,倒叫人以為是菩薩心腸。怎的見了這人間慘狀,反倒避之不及?”
“是田甜告訴你的?” 皇太後咬牙切齒,眼中幾要噴出火來。
楊炯不答,拖著太後走到另一具屍身前,聲音愈發沉重:“這是平州燕無咎,年過半百,四赴科考。從弱冠考到兩鬢染霜,終身未娶,受盡鄰裏嘲諷。旁人笑他‘讀書讀傻了’,他卻從不計較,總掛著三分笑意,耐心教鄰家孩童識字。這般身處逆境仍存善念,不怨天不尤人,實在難得。”
他頓了頓,歎道,“今年中樞正議恩科,聽聞五十以上舉子,雖不能入仕,卻也能謀個私塾先生的差事,開蒙授業。”
“夠了!” 皇太後猛地甩開他的手,麵色漲紅,“少在這裏拐彎抹角!本宮沒閑工夫聽你囉嗦!”
楊炯撣了撣衣袖,轉身麵向神色各異的學子,朗聲道:“諸位日後若為官一方,切記慎之又慎。朝廷的政令、你們的一言決斷,關乎的不隻是百姓生計,更是千萬家庭的興衰榮辱啊!”
言罷,他整衣斂容,緩步踱至最後一具屍身前。那屍體麵容腐敗,蛆蟲蠕動。
楊炯卻視若無睹,冷冽目光直逼皇太後:“此乃蜀中呂藻,年方二十,素有才名,是十裏八鄉公認的讀書好苗子。十七歲那年,他不顧家族反對,執意娶了個外地來的歌女為妻,就此被逐出家門。”
殿內鴉雀無聲,唯聞他字字泣血:“小夫妻雖清貧度日,卻也琴瑟和鳴。那女子成婚後專心織布持家,呂藻欲以筆墨謀生,她卻執意阻攔:‘你是要中狀元的人,隻管好好讀書便是’。家中生計,全憑她一雙巧手支撐。”
他頓了頓,冷聲道:“歌女色藝雙絕,難免遭人覬覦。商賈利誘、地痞威逼,她卻守身如玉,行得端坐得正,鄰裏無不稱讚。今年呂藻赴京趕考,她將家中積蓄傾囊,又親手做了月餅,說是‘月圓人團圓,盼君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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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可知?” 楊炯一字一頓,眼中寒芒如刀,“世人皆道蜀地無情女,可這歌女怎就這般忠貞?”
皇太後蒼老的麵龐瞬間失了血色,瞳孔劇烈震顫。
楊炯的話如重錘般砸在她心頭,腦中嗡嗡作響,扶著案幾的手不住發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癱軟在地。
楊炯見太後神色恍惚,知這數十年深居佛堂的人已然亂了方寸,當下揚聲道:“許改之,且將呂藻腹內之物取來,也好叫眾人瞧瞧本侯言語真假!”
太後聞言,麵色驟變,踉蹌後退數步,顫抖著指向那身形佝僂的老者:“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許改之恍若未聞,操著一口蜀中方言應道:“要得!”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柄柳葉小刀,佝僂著脊背行至屍身前。他以白布遮掩,刀鋒輕挑,不過片刻,一股腐臭之氣便彌漫開來,顯是已開膛破肚。
隻見他雙手在白布下翻動,忽而袖口輕揚,竟從中取出半塊沾滿鮮血的月餅。那糕點上還沾著暗紅血肉,與褐色的餅皮相映,說不出的駭人。
“呈與太後細看。” 楊炯冷聲道。
許改之一步一緩,血水滴落在青磚之上。隨著他步步逼近,原本佝僂的脊背竟似漸漸挺直。
太後跌坐在禦階,待看清對方被火燒得猙獰可怖的麵容,以及那雙令她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的眼眸,終於崩潰般尖叫出聲:“不可能……你明明……”
話說了一半,見許改之如厲鬼般拿著月餅走來,他眼神一凝,用蜀地話,沙啞道:“太後,這都二十幾天了的月餅還楞個硬紮,那六十三年了的月餅,還硬不硬喲?”
“鄒……鄒魯!” 皇太後麵色慘白如紙,驚呼聲幾近破音。
鄒魯聞言提刀欲動,卻被沈槐長臂一攔,沉沉笑道:“鄒將軍好不知趣,王府的耐心可沒那麽多。將軍若真想留個好名聲,不如戰死沙場,何苦在這兒蹚渾水?”
話音未落,許改之突然攥碎手中血月餅,佝僂著背喃喃自語,川音裏盡是悲切:“雲喲,你跟別個走了就走了嘛,為啥子還要放火來殺我嘛?為啥子喲?當年我撇下屋頭的一切來跟你,把你娶回來,這些你都搞忘咯邁?為啥子嘛?”
這一聲喚,似重錘敲在太後心上。她踉蹌跌坐,恍惚間,眼前這人竟與記憶裏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重合。數十年的恐懼與愧疚如決堤洪水,衝垮了她勉力維係的威嚴。
隻見她忽而眸光清亮,仿若回到十七歲那年,含情脈脈呢喃:“許哥哥,雲兒定不負你。明日便去學織布,供你讀書考狀元。你得了功名,可不能忘了我……”
轉瞬神色一黯,又變回少女嬌嗔:“這織布怎這般辛苦,哪有唱歌來得輕鬆?”
忽而眼露狠厲,恢複太後威儀:“我還年輕,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你必須死!我的過去必須是幹淨的!”
“別來找我…… 別來找我……” 她突然抱頭尖叫,又轉為哀泣,“許哥哥,雲兒知道錯了……”
殿內眾人屏息凝神,隻覺脊背發涼。這番顛三倒四的囈語,雖未道明前因後果,卻字字藏著驚世駭俗的秘辛,直叫人浮想聯翩。
但見太後忽而癡笑,忽而怒目圓睜,雙手胡亂抓扯鬢發,裙裾下洇出大片水痕,哪裏還有半分鳳儀?
許改之佝僂著背挪到楊炯身側,壓低聲音道:“少爺,確實失了心智。”
楊炯眸光如冰,冷喝:“帶凶手上前!”
話音未落,譚花與青黛領著皇城司押著兩人入殿。
正是梅六、梅九,二人形容狼狽,顯然已受了重刑。
楊炯上前半步,沉聲道:“長安上下皆知本侯言出必行。你二人犯下命案證據確鑿,若肯供出主使,可免死罪改判流刑。”
梅六、梅九抬眼望向癲狂的太後,心中念頭急轉。
無論太後瘋癲是真是假,怕都要他們做替罪羔羊。不過梁王府想要扳倒皇太後,若是能推波助瀾一番,或許是他們保命的唯一機會。
二人對視一眼,梅六剛要開口,忽聞“砰”一聲地巨響。
老太君手中龍頭拐杖如閃電般擊出,二人頭顱瞬間碎裂,腦漿濺得滿地狼藉一片。
事發突然,滿殿皆驚。
眾人皆知老太君昔日征戰沙場,武功高強,卻不想古稀之年身手竟比當年更狠厲,竟能在譚花眼皮下一擊致命,那拐杖帶起的勁風,分明比頂尖高手還要厲害幾分。
楊炯目眥欲裂,厲聲喝道:“你這是何意?莫不是那背後黑手竟是你!”
老太君拄著龍頭拐杖,喟然長歎:“小子,得饒人處且饒人。皇家顏麵已碎,太後也落得這般田地,何苦再趕盡殺絕?就讓她在深宮之中吃齋念佛,了此殘生吧。”
“好個假慈悲!” 楊炯咬牙切齒,袖中雙拳捏得咯咯作響。
為設下這誅心之局,摘星處不知耗費多少心血。從田甜處探出太後禮佛習性,到派人暗訪蜀中、揚州舊跡;從沈槐炮擊曲江池震懾眾人,到抬出學子屍體,最到假扮許改之,樁樁件件皆是為攻破太後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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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毫無實證的困局下,唯有以情攻心,才是破局的唯一可走之路。
誰能料到,眼見大功告成,這七旬老太竟暴露出一身絕世武功。不單楊炯始料未及,滿殿人皆驚得目瞪口呆,這看似老邁的身軀,揮杖時竟虎虎生風,哪裏像個古稀之人?
老太君目光如炬,直視楊炯:“你北地歸來,怎生這般戾氣?昔日你行事尚有三分餘地,如今卻非要趕盡殺絕。咱們長安世家,雖有紛爭,卻也留著底線。誅心已是狠辣,再要人命,豈不亂了規矩?你今日若開此先例,日後世家相爭,可就再無顧忌了。”
楊炯垂眸凝視那瘋癲的太後,忽而冷笑出聲:“學子命案,乃清涼寺空性與彌勒教勾結謀劃,妄圖禍亂大華。如今元凶伏誅,後續罪證將由三法司詳查,待科考之後,自會在《長安日報》上公諸天下。”
滿座學子聽了,心中百味雜陳。他們自幼飽讀詩書,豈會不知 “朝堂如弈局,妥協亦是道” 的道理?
梁王府縱然勢大,也要權衡利弊、審時度勢。今日這般結局,凶手伏法,太後失勢,雖未明言主謀,卻也斷了禍亂根源,於國於朝,已是最好的收場。
當下眾人皆心照不宣,紛紛起身拱手,齊聲道:“理應如此!”
話音剛落,楊文和領著一眾公卿緩步而入。他環視殿內狼藉,朗笑打破僵局:“諸位這是等不及施展抱負了?怎的酒未酣、菜未涼,倒審起案子來了?”
眾人聞言,連忙以笑遮掩,你一言我一語打起圓場。
楊文和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目光落在瘋癲的太後身上:“太後鳳體欠安,先送回德壽宮靜養吧。”
內衛得了令,小心翼翼攙扶著太後退下。
見太後離去,楊文和轉身展袖,神色悠然:“既已水落石出,這曲江宴也該接著熱鬧。今夜月色如水,清風送爽,正是觀星的好時辰。不如移駕觀星台,繼續把酒言歡!”
“謹遵梁王吩咐!” 近萬餘人齊聲應和,簇擁著楊文和緩緩走出曲江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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