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假山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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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別鳴謝:tijin於24日送出的大神認證,特此加更!》
    鹿鳴院乃科考封卷批改之所,平日深鎖,唯待三日考畢,方由主考攜眾官入內閱卷。
    楊炯刻意提前半個時辰到此,但見院門大開,知是葉九齡已妥當安排,遂信步入院。
    先掃過兩旁參天銀杏,見枝椏間並無人影,方舉步踏入正廳。
    這鹿鳴院陳設素簡,除了兩方長桌並二十餘把堆在角落的木椅,再無他物。
    據傳此規自前梁沿襲而來,一為令評卷者心無旁騖,二為杜漸防微、杜絕舞弊。若在皇宮華殿之中,身後環伺宮女太監,難免疏漏叢生。
    楊炯定神,隨手從角落取過一把木椅,置於廊下門口處坐下,靜候來人。
    晚風輕拂,攜來絲絲涼意,銀杏葉沙沙作響,更顯四下寂然。
    楊炯神思飄轉,深知今日之事後,李漟必已下定最後的決斷,從此將以無牽無掛之姿主掌朝政。
    奇怪的是,他心中並無預想中的波瀾,唯有一縷淡淡的悵惘。捫心自問,自那日王府觀花樓一別,他便隱約料到會有這般結局。
    李漟七竅玲瓏,性子更是堅韌果決。猶記那夜,若他稍有越矩之意,李漟定不會推拒,可即便未中那鎖陽陣,他卻也斷無此念。
    楊炯有自知之明,若真與李漟牽扯不清,日後必成她掌中傀儡。細數身邊知己,最教楊炯忌憚的便是李漟與李淑,前者聰慧果決,善用一切可乘之機;後者是自己第一個女人,卻注定要守一輩子活寡,承受流言蜚語。
    更教楊炯頭疼的是,這兩個女子行事難測,偏又握有大華半壁權柄,直叫他心下煩憂。
    如今這局麵,自己在白虎觀、觀花樓接連兩次回絕李漟,近日又與李淑過從甚密,想來李漟是鐵了心要與王府劃清界限了。
    楊炯長歎一聲,忽憶起葉九齡所言,當務之急是保第三代順利降生,再將矛盾引至繼承權之爭,而王府須作壁上觀,待各方鬥得兩敗俱傷時,方是出手之機。
    “哎!這幾日須得避著蘭陵些,若再激惱了李漟,怕是要引火燒身了。” 楊炯喃喃自語。
    話音未落,忽聞梆子聲自遠處傳來,細細數來,正是亥時三刻。
    楊炯立時收了思緒,抬眼環顧四周,但見夜風簌簌,銀杏葉婆娑作響,並無異狀。
    他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本侯沒閑工夫看你裝神弄鬼,有話便出來說!”
    聲浪在鹿鳴院中激蕩,卻唯有風聲回應。
    楊炯冷笑,知那人斷無膽色來此,當即將鹿鳴院四下封鎖,自己則折返考場。
    未行幾步,忽見迎麵走來個低頭疾行的京兆府衙役。這人身形過分瘦弱,手掌白得異樣,又刻意以袖遮麵,分明有鬼。
    楊炯不動聲色,雙手交疊於前,暗中握住袖中匕首,徑直迎上前去。
    二人錯身之際,竟同時抽刀抵住對方腰腹,異口同聲道:“別動!”
    楊炯不及對方反應,掌風已至,直擊其前胸。
    那人顯然未料到楊炯突然出手,抬頭欲呼之時,已被擊飛在地,匕首脫鞘,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楊炯快步上前,揪住其衣領,待看清麵容,不由心頭大震,失聲道:“王淺予!”
    那扮作衙役的王淺予抹去嘴角血跡,勉強扯出笑來:“楊少卿,別來無恙?”
    楊炯隻覺腦子發懵,定睛細看眼前人,容貌昳麗,薄唇丹口,鳳眼斜飛入鬢,眼底陰鷙狠絕混著標誌性的淺笑,除了王淺予還能是誰?
    他一把將她扯起,擺手示意暗處的摘星樓殺手警戒,拽著她躲進假山後,上下打量的目光裏滿是震驚。
    王淺予卻挺直腰背,調笑道:“怎的?莫不是想重溫掖庭假山故事?”
    楊炯翻了個白眼,皺眉道:“你不是被皇帝身邊的間諜丫鬟刺死了?”
    “你看我像蠢蛋嗎?” 王淺予挑眉反問。
    楊炯搖頭:“目中無人倒是真的。一般能活到你這歲數,又能坐上太子妃之位的,斷不是蠢人。”
    “你這誇人倒別具一格。” 王淺予倚著假山,莞爾一笑。
    楊炯凝眸看向她平坦的小腹,疑惑道:“你不是有孕在身?如何……”
    王淺予眼底驟然冷下來,聲音淡漠如冰:“我自小被庶母及其家族欺辱,待我九歲將她杖斃後,竟被生父關了十日,那裏暗無天日,我十日滴水未進。
    出得牢籠,他又命我為那賤人守陵,我如何敢拒?在那墳前,我才算懂了世人的虛偽,學會了人前做戲、人後藏刀,更明白在沒有倚仗時,須得收斂起鋒芒。
    待我長大後,暗中積蓄力量,好容易熬成太子妃,眼看著要熬死我那生父、全麵掌控王家,卻遭了滅頂之災!”
    她頓了頓,轉身望向天上明月,幽幽歎道:“狡兔三窟,本就是大族一直奉行的圭臬。江南那條後路,便是我早年間布下的棋。”
    “所以……被殺的是你的替身?可她如何能與你生得一般模樣,還正巧有孕?” 楊炯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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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淺予冷笑,眼底盡是漠然:“你用那人皮麵具時從不避人,你是太子的眼中釘,你的情報在東宮都裝滿五個大箱子。我既知你底細,尋個會做麵具的手藝人又有何難?培養個月份相仿的死侍,更非難事。”
    “既如此,你這肚子……” 楊炯盯著她小腹,話到嘴邊又咽下。
    王淺予眼中忽而騰起滔天恨意,猛然逼近楊炯,掀開自己衣襟,咬牙切齒道:“崔穆清那賤人做的好事!”
    楊炯聞言一怔,待看清她小腹上那道寸許長的傷疤,驚道:“你是說,崔穆清後來察覺你未死,遂派人暗殺?雖未取你性命,卻害了腹中胎兒?”
    王淺予頷首,咬牙切齒道:“替身被殺後,族中雖作義憤填膺之態,卻也隻得按捺住性子收斂遺體。那時許多人欲上前辨認,虧得我早命人燒了靈堂,這才瞞過眾人耳目。之後我便蟄伏江南,暗中籌謀,原想等孩子落地再圖後事,誰知……”
    她話音一頓,忽而冷笑:“我們都小覷了崔穆清那賤人!原以為她出自清河崔氏,不過是個舞文弄墨的翰林千金,卻不想心腸比我還狠辣,更兼善會偽裝。”
    楊炯聽至此,興致頓起,接話道:“這話倒奇了!清河崔氏素以清貴著稱,論權謀手段,如何能與你們王家相提並論?她竟能派人到千裏之外的江南行刺?何況那還是你的地盤。”
    王淺予轉頭瞥他一眼,忽而嗤笑:“你既自詡了解齊王,可知遍布江南十九道的仁德書院?”
    “自然知道。” 楊炯挑眉接話,“那書院本是李泌為編修典籍、彰顯皇恩所建,能有何隱情?”
    王淺予歎道:“那些書院明麵上是大儒掌教,行的是教書育人之事,暗地裏卻與皇後在江南的勢力勾連,專司情報刺探、暗殺之務。
    你當崔穆清真是清白如雪的閨閣女?
    歙州仁德書院的山長便姓崔!李泌選妃前曾至歙州,早與那賤人見過。她為了嫁入齊王府,樹立賢良淑德的人設,竟設局害死了青梅竹馬的表哥,之後又在書院裏裝出偶遇的戲碼,這般蛇蠍心腸,當真是叫人不齒!”
    楊炯皺眉沉思,緩緩道:“如此看來,如今李泌手中的情報網盡在崔穆清掌控之中。她既在江南發現你的蹤跡,便唯恐你生下孩子威脅到第三代繼承權,故而痛下殺手?”
    王淺予閉目不語,眼底恨意翻湧,恍若凝成實質,那滿腔的怨毒亦已不言而喻。
    楊炯見狀,心下疑惑更盛,問道:“還有一事不明,既然死的是替身,你為何不早些現身聯係王家,告知自己未死之事?何苦眼睜睜看著王家覆滅?”
    王淺予冷笑一聲,眼底盡是漠然:“我即便現身,能扭轉世家分崩離析、皇帝拿王家開刀的局勢?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再者說,王家人哪一個不是活該?我那蠢笨的父親,竟在我做太子妃時,妄圖將我的權勢分與不成器的弟弟。既然皇帝要清算,我倒樂見其成。”
    楊炯聞此語,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雖不知王淺予究竟經曆了何等傷痛,亦不曉王家對她做過何等涼薄之事,卻深知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不便置喙。
    沉吟片刻,方淡聲道:“既如此,你尋我何事?”
    “報仇。” 王淺予直視著他,目中燃起瘋狂的火焰。
    楊炯一愣,沉聲道:“報哪家的仇?崔穆清?”
    她搖頭,咬碎銀牙般道:“不止她一人,還有所有第三代皇嗣!”
    “你找錯人了。” 楊炯麵色一冷,“你該去尋李漟。”
    王淺予慘然一笑,身子湊近幾分,低聲道:“我的孩兒已被崔穆清害了性命,我落入長江九死一生才逃回京城。你道李漟會幫我?”
    “那你怎知我就會幫你?” 楊炯冷笑反問。
    “我自然不確定。” 她忽而將手搭在他肩頭,眼底閃過決然,舌尖輕舔下唇,眼尾微挑,“不過交易嘛,總要選個實力最強、又講信義的同盟者。”
    楊炯嫌惡地推開她,冷冷道:“我對寡婦並無興趣。”
    “哈哈哈哈!” 王淺予忽然咯咯笑起來,重新勾住他脖頸,吐氣如蘭,“田甜不也是寡婦?你招惹個側妃有什麽趣味,不想嚐嚐更刺激的?”
    “實話說,你並非我喜歡的類型。” 楊炯盯著她陰鷙的眼眸,麵無表情。
    王淺予聳肩,渾不在意道:“誰要你喜歡?不過是樁純粹的交易。我給你征服的快感,你助我報仇雪恨,各取所需罷了。”
    楊炯一把甩開她的手,冷聲道:“可有別的話要說?”
    王淺予見他這般冷淡,咬了咬唇,沉聲道:“好個今非昔比的鎮南侯!當年為了盧和鈴、鄭秋等人,又是夜闖掖庭,又是當眾示愛,如今倒扮起正人君子來了?”
    “你我好歹相識一場,何必說得這般難聽。” 楊炯不耐地皺眉,“我時間有限,有話便直說。”
    王淺予見他軟硬不吃,心中又氣又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助我報仇,我便告訴你被燒死的究竟是誰,且整頓後的王家勢力任你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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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聽了反笑出聲,淡聲道:“你當我查不出?再說你王家如今要兵沒兵、要錢沒錢,憑何與我談條件?”
    王淺予冷笑,平靜道:“我成為太子妃前,便已暗中在江南分流出王家一脈勢力。王家百年底蘊、世家之首的名號豈是虛傳?狡兔三窟的道理,我早年間便悟透了。”
    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張泛黃海圖,展開後指著右下角一座大島道:“此處金礦銀礦無數,距大華福州港五千餘裏,大船最快二十五日可至。
    我王家經營數十年,島上原住民早已肅清,唯有珍禽野獸棲息。如今島上有百姓五萬、私兵一萬,隨時可歸國效力。這條件,可夠分量?”
    “艸!你……你殖民澳洲呀你!”楊炯看著地圖上的大島,愣了半晌,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王淺予一愣:“什麽是殖民?什麽是澳洲?那島本無主,我王家不過是屯田駐兵罷了。”
    楊炯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將海圖收入懷中,轉而問道:“那燒死的究竟是誰?此次泄題主謀又是何人?”
    王淺予見他鬆口,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被燒死的是清河崔氏子弟崔嶺,現任文瀾閣翰林。他偶然撞見大學士崔鴻藻夾帶試題出宮,欲向封門監考的葉九齡告發,卻被崔穆清察覺行蹤,竟在登科院設局縱火滅口。”
    “你莫要為了報仇便胡亂攀扯!” 楊炯皺眉反駁,“崔穆清為何要做此事?她又有何動機?”
    王淺予聞言嗤笑,反詰道:“你道李漟為何突然與崔穆清疏遠?南方皇後一係本就有李漟的死忠部屬,崔穆清對我動手,她豈會毫不知情?
    我猜她此刻定是震驚難平,既驚我大難不死,更驚崔穆清竟敢如此膽大,暗中竟有這般勢力。
    李漟故意疏遠崔穆清、親近李清,不過是敲山震虎之計,怕是正琢磨著如何收回皇後與李泌在江南的權柄。至於崔穆清為何行此險招……”
    她忽而冷笑,“自然是要攪亂朝局,將髒水潑向李漟,挑唆你二人決裂。”
    楊炯聽至此,心頭猛地一震,刹那間想通那晚崔穆清深夜來訪的緣由。原是與李漟生了嫌隙,這才轉投自己尋求庇護。
    他望向王淺予,驚歎道:“王家果然底蘊深厚,連李清的隱秘都能探得,更將崔穆清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當真是叫人開眼。”
    “不亮些底牌,如何讓你放心結盟?” 王淺予聳肩一笑。
    楊炯深深看她一眼,淡聲道:“你尋錯人了。我斷不會對第三代皇嗣下手。”
    她眼中閃過譏誚,喉頭動了動,終是忍不住嘲諷:“你可真虛偽!”
    “說話就說話,怎的突然人身攻擊?” 楊炯挑眉斥問。
    “你王府如今勢力有多大你不知道?真當自己是忠君之臣?” 王淺予毫不留情拆穿,“那一步早晚要走,何必裝腔作勢?”
    楊炯知曉這話不可出口,隻冷笑譏諷:“以太子妃之身行色誘之計,你可真行!”
    她輕哼一聲,負手而立:“我隻做最尊貴的女人,至於誰坐龍椅,與我何幹?”
    楊炯無語,又問:“做夫妻最重要的是什麽?”
    “忠誠。”
    “做皇後最要緊的是什麽?”
    “忍耐。”
    楊炯冷笑譏諷:“你倒說說,自己占了哪樣?”
    王淺予卻不氣惱,轉身道:“我心狠手辣、善作偽善、睚眥必報,更吃不得苦、趨炎附勢。唯有一樣可保,便是重契約、守信用,對盟友絕不食言。”
    “你倒對自己看得透徹。” 楊炯扯了扯嘴角。
    王淺予忽而沉默,半晌後與他並肩而立,淡聲道:“嫌我髒?”
    “並無此意,隻是本就對你沒那種心思!”
    “那你可願助我報仇?”
    楊炯抬眼望了望天色,見夜深露重,輕笑道:“你此刻該憂心的是如何避開暗殺。還有你這臉色,我這不通藥理的人都瞧出你氣血大虧,當真撐得到複仇之日?”
    “九歲那年,我被關在暗室十日,水米未進、不見天日。” 她聲音輕得似一片羽毛,“人的忍耐力,遠比你想象中強。”
    楊炯默然良久,長歎道:“大華第一次宗室選妃,你們幾個入選的女子,竟無一人過得順遂。”
    “權力場本就是你死我活之地,贏家通吃,願賭服輸。” 她眼底的寒意仿佛千年不化的冰,縱是嘴角帶笑,仍叫人心生凜冽。
    “罷了!帶上人皮麵具,我著人送你出去。” 楊炯擺手喚來暗處的高手,“我認得一位女神醫,改日請她為你診治。”
    “真不嚐嚐人婦的滋味?” 王淺予用手肘輕捅他,眼底盡是戲謔。
    “你莫不是腦子也遭了刀?” 楊炯瞪她一眼,轉而對近身的暗衛低聲囑咐幾句,便轉身離去。
    “若改了主意,隨時來找我。” 她望著他的背影咯咯直笑,“我王淺予說話算話!”
    楊炯暗歎這女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當真是不惜一切往上攀爬,腳下不禁加快幾分,唯有夜風吹過,將他的身影揉碎在沉沉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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