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龍首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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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楊炯一路行至朱雀門,彼時天已大亮,販夫走卒、進城出城之人往來如織,端的是熱鬧非凡。
楊炯的目光越過熙攘人群,一眼便望見了鄭秋的身影。
隻見她立於餛飩攤前,身著淺白青衿,恰似一竿翠竹挺立於喧囂人海,不染塵埃。初升的朝陽金輝順著她挺直的脊背滑落,竟為那素簡衣衫鍍上一層清傲之氣。
鄭秋左手穩托粗瓷碗,右手指尖拈著調羹,正輕輕在湯中畫著圈,動作流麗優雅,微垂的眉眼間似有晨光般的安寧流淌。餛飩熱氣嫋嫋升騰,拂過她光潔的額頭,將那專注神情暈染得愈發柔和。
鄭秋低頭,輕鼓臉頰,小心翼翼吹散熱湯上的浮油,剛舀起一隻玲瓏餛飩。
恰在此時,她似有所感,倏然抬眼,那目光清澈如寒潭映星,穿透人潮紛擾,直投向楊炯,恍若與清風明月撞了個滿懷。
隻一瞬,鄭秋眼波流轉,沉靜神色化作冰雪消融般的笑意,眼尾微彎似月牙初現,唇角亦揚起清淺弧度。
鄭秋輕輕招手,複又低頭,從容享用餛飩,唇色被熱湯潤澤得愈發嬌豔。偶有湯水濺上唇角,她便以小指輕巧一抿,纖指素白,指甲圓潤幹淨,動作利落爽脆,全無半分尋常女子的忸怩之態。
楊炯快步上前,見鄭秋的大丫鬟照花正坐在一旁,徑直將其拽到旁邊,霸了她的位子,笑望向鄭秋:“你也不等等我,怎的自個兒先吃起來了?”
鄭秋放下筷子,木筷輕擱在碗沿,未碰出半點聲響。
她掃了眼他背後巨大的畫板,未多言語,隻自然將吃了一半的餛飩推至他麵前:“我食量小,點多了怕浪費。”
楊炯倒不嫌棄,執起她用過的筷子便吃,一邊吃一邊道:“醜話說在前頭,這是你我第一次約會,可莫要吵架。”
“這可難說,我脾氣不好,你又不是不知。” 鄭秋一手托腮,輕笑望著他用餐,眉眼間平白添了幾分嫻靜溫婉。
楊炯無奈,深知鄭秋的性子,稍不順心便要發作,你越是與她爭執,她越不肯服輸,偏要與人較個高下。何況二人往日相處,十有八九是鬥嘴吵架收場,到最後往往是他先服軟。
長此以往,楊炯也被磨得沒了脾氣。
要知道,鄭秋不同於尋常女子,她冰雪聰明又飽讀詩書,哄起來著實費神。他那 “探花郎” 的手段有限,若早早用盡了,日後怕是再無計可施。
鄭秋見楊炯隻顧悶頭吃飯,便隨口開了話頭:“科舉可還順遂?我瞧著今日入城的人極多,多是些外地書商,想來你公布一甲試卷的舉措,叫不少人瞧著了商機。”
“還算順當。不出意外,賀新懷該中狀元,張肅點探花,其餘名次便由葉師兄定奪吧。至於印刷考卷的生意,交由民間商賈去做更好。
咱們隻消掌控輿論報紙與周刊的印刷權,逐步推行印刷術與造紙業,穩坐一級市場便可。如此既能借民商的分散性與流動性壓下書價,亦是最快普及讀書之風的良策。” 楊炯吃完餛飩,擦了擦嘴,與鄭秋一同往城外走去。
鄭秋點點頭,望著摩肩接踵的入城人群,忽然歎道:“與李漟鬧翻了?”
“你知道了?” 楊炯微顯驚訝。
“四大錢莊的審查被她連夜叫停了,田伯光也放了出來。估摸著下一步,他們便要算計如何對付中央銀行。” 鄭秋凝眉道。
楊炯倒是鎮定,平靜道:“意料中事。她得了龍朔衛,勢必需要銀錢擴軍,可想要辦成,卻並非易事。擋在她麵前的,既有樞密院與兵部掣肘,又有李淑相爭。擴軍從來不是簡單事,除非她能調龍朔衛出京,在外地發展,可她卻沒有穩固的勢力範圍,調出去也是白搭。
更何況,如今既無戰事,又無叛亂,龍朔衛根本尋不到出京的由頭。最要緊的是,龍朔衛曾為禁軍之首,人人皆為軍官,個個眼高於頂、身懷絕技,如今長安城中,可沒人能叫他們心服口服。
到最後,怕還是三萬指揮不動的‘死軍’。”
“如此說來,龍驤衛歸了李淑?” 鄭秋皺眉追問。
楊炯聳肩,眼中寒芒一閃,沉聲道:“龍驤衛多是悍卒,既由我統領,李淑便別想再收回。她打的算盤,怕是想製造與李漟的衝突,逼我為她賣命,順帶將整個王府拖下水。
她非常聰明,曉得自己身為女子又不通軍事,根本指揮不動龍驤衛,與其被李澤、李漟拉攏,不如直接將兵權交與我。
她要的不過是個名聲,叫旁人都以為我與她同氣連枝的名聲。如此一來,若有衝突,旁人便不得不顧忌龍驤衛背後的整個王府。”
“既知她算計,為何還應下?莫不是又中了美人計?” 鄭秋冷聲質問。
“休要胡說!我何時中過美人計?” 楊炯氣急敗壞,抬眼撞上她審視的目光,氣勢頓時弱了幾分,低聲嘀咕,“我心中自有計較。”
說著,偷偷去勾她柔荑,被拍開後仍不死心,幹脆一把攥住她手,任她掙紮也不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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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秋又氣又惱,暗道他總有用不完的手段磨人,無奈歎道:“你且說,有何計較?如今人人皆道你支持李淑,如何扭轉這局麵?”
楊炯老臉一紅,踟躕再三,湊近她低聲道:“呃……你說,讓她去揚州生子如何?”
“荒唐!” 鄭秋瞪圓了眼,旋即罵道,“李淑那性子你豈會不知?她若發起狠來,連自己骨肉都敢舍棄!她滿心滿眼唯有報仇,早被仇恨迷了心智,豈會受孩子要挾?”
楊炯長歎一聲:“此番歸來,我瞧著李淑變了許多。從前她行事狠辣從不與人商量,如今卻總會先來尋我言語。
我原想不通,昨夜酒後她胡話連篇,前後判若兩人,我才驚覺,她怕是認定自己今年難逃一死,是以行事愈發無所顧忌,連第三代血脈都可拋卻。
昨夜她醉後說,無人肯聽她說話,唯有我能懂她……”
“打住打住!” 鄭秋擺手打斷,沒好氣道,“你們的醃臢話我沒興致聽!我隻問你,如何保證能勸服她放棄報仇?”
“我也無十足把握。” 楊炯目光堅定,沉聲道,“但我既接手龍驤衛,便要第一時間設監軍、統思想,分兩批擴軍:一批重建監門衛以牽製千牛衛,一批以練兵為名,將大營紮在神策衛附近,常與他們‘切磋’。如此一來,當年皇城雪夜的血案,便再難重現。”
鄭秋聽了這一番部署,心下不禁暗暗沉凝。
合著繞了這許多彎子,原是楊炯想借兩位公主之爭謀那擴軍的由頭。細想倒也合理,楊炯軍功赫赫,又身領兩衛,若再要擴軍,朝堂阻力可想而知。
如今李淑與李漟相爭,恰如天賜良機,既給了李漟心心念念的龍朔衛,又讓李淑得了龍驤衛的名義控製權。到頭來,實則是楊炯牢牢攥住了龍驤衛,更借此牽製住京城周邊所有軍隊。
這般籌謀,怕也隻有楊炯能成。他有王府撐腰,又與兩位公主淵源頗深,一番交易下來,竟讓兩位公主替他掃清前路。這招 “借雞生蛋反殺雞”的手段,當真是狠辣又精妙。
念及此,鄭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好個心機深沉的負心人!原是用了美男計,哄得兩位公主替你當槍使!”
“哎!這話可屈煞我了!” 楊炯忙不迭辯駁,“什麽美男計?不過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罷了!”
鄭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忽的似想起什麽,聲線一冷:“我且問你,可曾算計過我?”
“天地良心!我豈敢算計你?” 楊炯立時認慫,柔聲哄道,“再說了,以你的聰慧,我哪般算計能逃過你的眼睛?”
鄭秋盯著他瞧了許久,終是輕哼一聲,暫且放過。
說話間,二人已至龍首原。
但見龍首原早被四月的春意喚醒,眼前儼然一幅鋪展到天際的錦繡畫卷。
深淺不一的綠草如柔軟織毯,覆蓋了廣袤原野,其間潑灑著肆意盛放的百花。灼灼桃花織就連綿粉霞,雪白杏花堆砌成起伏雲浪,金黃的連翹與淡紫的地丁如星子散落,更有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風中搖曳,潑灑出點點茜紅、鵝黃與柳綠。
遊人如織,衣袂翻飛,華服錦袍與粗布麻衣交錯其間,笑語喧嘩匯成暖洋洋的聲浪,在暖陽下蒸騰。
湛藍天幕似被打翻了顏料匣,無數紙鳶乘風而起。
斑斕彩蝶扇動巨翅輕盈滑翔,蜿蜒蜈蚣拖著長軀在空中搖頭擺尾,威武鷹隼銳目炯炯似要刺破雲霄,更有憨態沙燕、靈動錦鯉點綴其間。色彩斑斕的絲線在日光下閃爍金芒,將天空切割成無數流動的碎片。
落眼處,一位胡商正笨拙地操控著一條金魚風箏,那魚兒在空中頻頻 “打挺”,逗得他身旁的孩童拍掌大笑;幾位閨中秀女聚在杏花樹下,纖纖玉手輕牽絲線,仰首追著自家放飛的小巧紙鳶,銀鈴般的笑聲此起彼伏。
幾個總角小童尖叫著追逐一隻斷了線的燕子紙鳶,那紙鳶跌跌撞撞掠過草尖,最終栽進一片怒放的紫色二月蘭花叢中,驚起幾隻斑斕蛺蝶,撲棱棱四散飛去。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揉碎後的清冽甘甜、泥土蘇醒的濕潤芬芳,以及各色花香交織的馥鬱。陽光毫不吝嗇地傾灑而下,為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草葉、每一張洋溢著春意的笑臉都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楊炯隻覺胸中因朝堂紛爭積下的沉鬱,被這無邊的生機與歡騰滌蕩殆盡。
他深吸一口氣,那鮮活的氣息直沁心脾,忍不住轉頭對鄭秋笑道:“我們也去放一隻紙鳶如何?”
話未說完,遠處孩童群中一抹淺黃衣衫突然撞入眼簾,幾個小姑娘正歡快地互相追逐,將紙鳶放得老高,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楊炯待看清正中那傾國女子,麵色微窘,囁嚅道:“那、那個……”
“什麽這個那個!” 鄭秋沒好氣道,“你答應人家的話竟能裝作忘記?整日在外招蜂引蝶,五公主日日自己做紙鳶,就盼著今日。你倒好,答應了卻裝糊塗?”
楊炯聞言驚訝道:“是你叫她來的?”
“不然呢?左右都在龍首原,今日天氣又好,省得你日後還得逐個兒哄。” 鄭秋聳聳肩,不以為意的罵道。
楊炯聽了,心中感動,望著她柔聲道:“杕韻,我本想與你共度這難得的時光,卻也並未忘記對他人的承諾,隻是希望每個人都能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打住!” 鄭秋推了他一把,“少在這兒酸我!快去哄你的五公主吧!我去山頂等你!”
說罷,便帶著照花瀟灑地朝山頂走去。
楊炯望著她的背影,唇角微揚,眼前這片由人潮、繁花、綠草與漫天紙鳶共同織就的盛世春光,隻覺那勃發的生機也注入了眼底,所有煩惱皆被掃盡,唯有被無邊春色熨帖過的平和,在心底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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