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新舊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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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轉身,見楚靈曜身著白裙,雙手叉腰立在門前,一雙妙目圓睜,怒視著相擁的二人,眼底盡是被欺瞞的怒火。
    李澈見狀,忙不迭從楊炯懷中退開,強作鎮定道:“淨手後隨意走走,不想竟繞到此處。”
    楚靈曜聽了,險些氣結,幾步上前揪住她胳膊,咬牙切齒道:“好你個沒良心的!姐妹跟你心連心,你跟姐妹玩腦筋!快把我師傅送的燒雞吐出來!”
    “喲,那昨夜幫你續香的情分,你怎的不提?” 李澈梗著脖子反駁。
    “你……你簡直是個騙子!當初說要幫我……幫我……” 楚靈曜話說半句,忽偷眼覷了楊炯一眼,頓時紅了臉,餘下的話便咽回肚裏。
    李澈暗叫不妙,悔不該為口吃的騙了這小祖宗,如今倒真被纏上了。
    當下她眼珠一轉,忙附耳道:“好妹妹,收斂些脾氣!他最不喜潑辣女子。”
    楚靈曜聞言一怔,狐疑地看向她。
    李澈這一年隨楊炯走南闖北,早練就了說謊不打草稿的本事,當下連連點頭,神色鄭重無比。
    楊炯見兩個丫頭擠眉弄眼、你來我往,不禁啞然失笑:“好啦!今日天氣晴好,一同出去逛逛吧。”
    說著便褪去外袍,換了件淺色錦袍,率先出門。
    李澈與楚靈曜對視一眼,雖仍有幾分氣悶,腳下卻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時值正午,金烏高懸,將那長安城東市映照得一片煌煌。
    但見人煙湊集之處,車馬喧闐,市聲鼎沸,端的是紅塵中第一等富貴風流地。
    那街衢寬闊,兩旁店鋪鱗次櫛比,懸著各色招幌,金漆招牌映著日光,幌子上繡著“綢”、“緞”、“茶”、“藥”、“當”等大字,隨風招搖,獵獵作響。
    綢緞莊裏,五色錦緞、蜀錦吳綾,堆疊如山,光華奪目;古玩鋪內,鼎彝尊罍、字畫碑帖,琳琅滿目,透著古意;香料鋪子,異香氤氳,沉檀龍麝之氣直透街心;更有那酒樓食肆,彩樓歡門高聳,雕梁畫棟,裏麵傳出絲竹管弦、猜枚行令之聲,混雜著酒香肉氣,引得行人頻頻駐足。
    沿街更有無數攤販,占著道旁,或設案陳列,或挑擔吆喝。賣時新果品的,桃李杏梅,堆得鮮亮;賣熟食點心的,蒸籠裏熱氣騰騰,甜香撲鼻;賣泥人耍貨的,捏得惟妙惟肖;賣胭脂水粉的,小盒精致,香氣襲人;還有那打把式賣藝的、測字算卦的、代寫書信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笑語聲、騾馬嘶鳴聲,匯作一股喧騰熱浪,直衝霄漢,將這東市烘托得如滾水一般沸騰不息。
    楊炯一身淺色雲紋錦袍,更顯身姿挺拔,氣質清雅,他負手行在前頭,步履從容,自顧自介紹著這繁華盛景。
    行至一處三層飛簷、氣派非凡的酒樓前,他駐足抬首,指著那黑底金字的“醉仙樓”匾額,溫言道:“瞧這‘醉仙樓’,傳說是前朝一位致仕的老翰林所開,他家自釀的‘玉樓春’,清冽甘醇,號稱‘三杯通大道’,更有一道‘雪花羹’,取初冬嫩豆腐配以蟹黃、火腿末,形如雪覆紅霞,鮮美異常。
    隻是這醉仙樓這麽多年下來,早就成了富貴達官聚集之地,倒是少了幾分市井地氣,做的菜肴也沒我小時候好吃嘍!”
    說罷又移步向前,至一古樸雅致的店鋪前,門楣懸著“墨林”三字,墨香隱隱透出,暖風一吹,直入心腑。
    楊炯眼中顯出幾分喜愛,道:“此乃百年老店,筆墨紙硯俱是上品。尤以鬆煙墨為最,取黃山古鬆之煙,和以鹿角膠,搗十萬杵方成,落紙如漆,曆久彌新。昔年辛學士過長安,亦曾在此購墨數錠。”
    他聲音清朗,不疾不徐,將這市井繁華中的典故娓娓道來,倒像是在品評詩文雅事,如數家珍。
    豈料他這番用心介紹,身後兩個玉人兒卻全然無心領受。
    李澈與楚靈曜,一個黃衫飄逸,一個白裙清麗,並肩跟在楊炯身後約莫三步之遙。
    起初尚各自端著,目不斜視,隻盯著楊炯挺拔的背影。
    未幾,李澈眼角餘光瞥見楚靈曜微撅的櫻唇,心知她餘怒未消,自己心虛,又兼少女心性,便忍不住悄悄斜睨過去,嘴角勾起一絲頑皮笑意。
    楚靈曜何等敏銳,立時察覺,一雙妙目狠狠瞪將回來,似嗔似怒,眼波流轉間分明寫著“騙子”二字。
    李澈見她瞪眼,非但不懼,反而促狹地眨了眨眼,更伸出舌尖,極快地舔了下唇角,做了個回味燒雞的饞相,氣得楚靈曜柳眉倒豎,銀牙暗咬。
    趁楊炯正指點一處古董店櫥窗內的前朝青瓷,楚靈曜腳下不動聲色,裙裾微動,那繡著連翹花的軟緞鞋尖便輕輕踩在了李澈的裙裾上,杏眸圓瞪,咬著牙用力碾了一下。
    李澈身子一歪,險些驚呼出聲,忙穩住身形,回頭怒視。
    楚靈曜卻已若無其事地轉開臉,隻留一個線條優美的側顏和微微上揚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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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澈豈肯吃虧?借著人潮湧動貼近之機,那藏在袖子裏的纖纖玉指,便如靈蛇般探出,在楚靈曜緊貼腰肢的胳膊內側極快極輕地捏了一把。
    楚靈曜猝不及防,渾身一激靈,差點跳將起來,猛地轉頭,俏臉飛紅,一雙眸子瞪得溜圓,似要噴出火來。
    李澈則迅速垂首,做出一副專心聆聽楊炯說話的模樣,隻是那微微聳動的肩膀泄露了心底的笑意。
    兩人你來我往,眼風如刀,手勢似電,無聲的較量在楊炯身後湧動,偏生還要極力維持著麵上端莊,那份少女的嬌憨活潑與賭氣較勁,便在這眉眼官司、袖裏乾坤中展露無遺,比那市井聲更添幾分生動。
    行至一處街角,一股烤肉香氣愈發濃鬱誘人。
    楊炯抬眼看去,隻見幾個幹淨利落的食攤臨街支著,或賣炙肉,或賣湯餅,或賣蜜餞果子。
    其中一攤,一口大油鍋翻滾著金黃的浪花,香氣四溢。
    攤主是個精幹婦人,手腳麻利地將裹了薄糊的各色食材投入鍋中,滋啦作響,瞬間便炸得金黃酥脆,撈出瀝油,插在竹簽上。
    楊炯駐足,笑道:“這‘簽菜’倒是長安一絕,現炸現賣,最是酥脆可口。有鵪鶉簽、鵝肫簽、還有這裹了豆沙的‘玉蘭片’。”
    說著便向那婦人要了三個鵪鶉簽,三個鵝肫簽,又特意指了兩個豆沙簽,付了錢鈔。
    待他拿著幾串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炸簽轉過身來,欲分與二人,卻見身後空空如也。
    楊炯微愕,四下張望,隻見幾步開外,人群稍疏處,那兩個方才還在暗中較勁的丫頭,不知何時竟已扭作一團。
    但見李澈一手抓著楚靈曜的皓腕,一手去嗬她腰間癢處,楚靈曜則扭身躲避,另一隻手去揪李澈的發髻,兩人鬢發微鬆,衣袂糾纏,粉麵含嗔帶笑,雖極力壓抑,仍發出細碎急促的喘息和低低的嬌呼,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楊炯眉頭皺起,快步來到近前,兩人如遭電擊,瞬間分開,動作快得驚人。
    李澈與楚靈曜極有默契地對視一眼,方才那點小芥蒂仿佛煙消雲散,同時展顏一笑,竟如親姐妹般親熱。
    兩人迅速整理好微亂的鬢發衣襟,手挽著手,親親熱熱地迎上前來,異口同聲嬌笑道:“買了什麽好吃的?好香啊!”
    楚靈曜故意將頭靠在李澈肩上蹭了蹭,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李澈亦是眉眼彎彎,伸手自然地接過楊炯遞來的簽菜,先遞了一串給楚靈曜,笑道:“靈曜妹妹快嚐嚐。”
    兩人接過那金黃酥脆的簽菜,小口咬下,酥皮簌簌而落,內裏鮮嫩多汁,豆沙簽更是甜香軟糯。
    美食當前,又兼做戲要全套,兩人倒也暫時偃旗息鼓,鼓著腮幫子吃得香甜,隻是偶爾眼神交匯,仍不免流露出一絲尚未散盡的“殺氣”和彼此心照的促狹。
    楊炯看著她們粉腮微鼓、吃得香甜卻又暗藏機鋒的模樣,搖頭失笑,眼中滿是無奈與寵溺,歎道:“兩個瘋丫頭!鬧騰了半日,想也餓了。
    前頭有家‘郭羊正店’支出來的路邊攤子,他家的‘插肉麵’湯頭極好,麵條也筋道,幹淨清爽,不如就在那兒用些午飯。”
    二女自無異議,嘴裏塞著簽菜,含糊應著,隨楊炯走去。
    那攤子支在一株老槐樹下,幾張榆木矮桌,幾條長凳,倒也收拾得幹淨。
    攤主是個憨厚漢子,見是楊炯,連忙熱情招呼。
    楊炯輕笑著擺手,示意他不必拘謹,要了三碗招牌的“插肉麵”,又加了一碟脆生生的醃黃瓜,一碟香油拌的胡芹絲,便就開始分碗拿箸。
    不多時,三碗熱氣騰騰的麵便端了上來。
    隻見那青花大碗裏,乳白濃鬱的骨頭湯,根根分明、細長筋道的麵條,上麵整整齊齊碼著數片醬紅色、切得薄如蟬翼的熟羊肉片,再撒上碧綠的蔥花芫荽末,香氣直往鼻子裏鑽。
    三人落座,楊炯居中,李澈自然坐在他左手邊,楚靈曜便坐在了右手邊。
    李澈方才與楚靈曜一番“纏鬥”,發髻略有些鬆散,幾縷烏黑的發絲垂落下來,拂在雪白的頸側。
    她正欲抬手去攏,楊炯已極其自然地側過身,溫言道:“別動。”
    說著,便伸出修長的手指,慢慢地將那幾縷調皮的發絲攏起,動作輕柔地將她鬢邊微鬆的簪子扶正,又替她將垂下的發絲重新抿入髻中。
    楊炯指尖偶爾不經意掠過李澈細膩的耳廓,李澈便微微低頭,雪白的頸子染上一抹極淡的緋色,卻並無閃避,隻安靜地任由他擺弄,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待楊炯弄好,李澈才抬眸對他淺淺一笑,眼波流轉間,自有旁人難懂的默契與親昵流淌。
    楊炯亦是含笑點頭,這才拿起自己的竹箸。
    吃麵時,楊炯亦時不時留意著李澈。
    見她碗裏的羊肉片快吃完了,便將自己碗中未動的幾片,極其自然地夾了過去,輕輕放在她碗邊。
    李澈也不推辭,隻低低“嗯”了一聲,夾起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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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又見那醃黃瓜爽脆,便也夾了幾片放到李澈麵前的小碟裏。李澈胃口似乎甚好,小口吃著麵,腮幫子微微鼓起,如同一鬆鼠般可愛。
    楊炯看著她吃,眼中笑意更深,偶爾低聲提醒一句:“慢些,小心燙。”
    又將手邊幹淨的素帕遞給她,示意她擦擦唇角沾上的一點油星。
    這些細微處的照拂,皆如行雲流水,自然而然,仿佛已做了千百遍,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熟稔與體貼。
    其間楊炯亦不忘照顧楚靈曜,見她湯少了,便溫聲喚酒保添湯,也將那碟胡芹絲往她麵前推了推,道:“這胡芹絲拌得清爽,配麵正好,嚐嚐。”
    態度溫和有禮,無可挑剔。
    然而,坐在一旁的楚靈曜,捧著碗,看著楊炯眼前這無聲流淌的脈脈情意,那鮮美的麵湯喝在嘴裏,卻漸漸品出幾分澀意。
    楊炯對李澈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像細小的針,輕輕紮在她初初萌動的心尖上。
    那是一種無需言說、渾然天成的親近,是隻有彼此才懂得的密語。楊炯看李澈的眼神,深邃溫柔,仿佛蘊著星光,而看向自己時,雖然同樣含笑,卻清澈坦蕩,分明是兄長對妹妹的關愛嗬護。
    楚靈曜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悶地發脹,又酸又澀。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掩飾著眸中那點猝不及防的黯然。
    她默默地用竹箸撥弄著碗裏的麵條,那原本誘人的羊肉片也失了滋味。方才與李澈打鬧時的鮮活氣焰仿佛被這頓飯澆熄了,隻餘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一絲絲自己也不願承認的羨慕。
    楚靈曜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對麵。
    隻見李澈正微微側著頭,小口喝著湯,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那出塵的氣質,即便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自愧不如。
    楚靈曜慌忙低下頭,隻覺得臉上有些發燙,心裏那點酸澀卻更重了,連帶著口中的麵條也仿佛變得寡淡無味起來。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竹箸,指尖微微泛白,仿佛要將那點莫名的委屈和初開情竇便遭遇的無形壁壘捏碎在掌心。
    少女的心事,便如同那碗中嫋嫋升起的熱氣,朦朧、脆弱,帶著微燙的溫度,卻又轉瞬即逝,無處著落。
    楚靈曜默默地夾起一根胡芹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那清香的滋味此刻嚐來,竟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清苦。
    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縫隙灑下,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卻照不進那雙忽然籠上輕愁的明眸。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荷包裏那顆早上李澈塞給她的糖漬梅子,指尖觸到那微硬的果核,心底那點小小的不甘和委屈,便如同梅核上的褶皺,細細密密地蔓延開來,最終隻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歎息,悄悄融入了市井的喧囂之中。
    飯畢,三人離了麵攤,重新匯入東市如織的人流。
    日頭正好,市聲依舊鼎沸,紅塵萬丈,正是少年遊冶時。
    楊炯依舊行在前頭,指點著前方一處專賣海外奇珍的“海泊行”,意欲帶她們開開眼界。
    李澈與楚靈曜並肩跟在後麵,麵上仍是言笑晏晏,方才飯桌上那點微妙的漣漪似乎已被這市井的繁華熱鬧所掩蓋。
    楚靈曜偶爾與李澈說笑兩句,眼波流轉間,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楊挺秀的背影,複又飛快收回,那深藏於少女心底、初嚐便已覺酸澀的情愫,如同她荷包裏那顆未及品嚐的糖漬梅子,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隻在無人處,才敢細細回味那一絲半縷的滋味。
    李澈心思玲瓏剔透,雖與楚靈曜打鬧慣了,此刻也隱約察覺她一絲不同尋常的沉默,隻道她還在為燒雞的事鬧小性兒,便又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遞去一個溫暖的笑。
    楚靈曜感受到手心的溫熱,抬眸對上李澈清澈含笑的眼,心中那點酸澀竟奇異地淡了些,也回握了一下,隻是那笑容裏,終究摻雜了些許難以言明的複雜,如同這午後長安城上空,既明媚又帶著一絲慵懶悵惘的天光。
    三人一路緩行,楊炯或是介紹長安風物,或是買些沿街的小吃,一路歡聲笑語,楚靈曜那心思來得快,去得也快,又恢複到最初那活潑模樣,同李澈嘰嘰喳喳的嬉鬧起來。
    行至淩波坊,楊炯轉身笑道:“這是咱們家開的第一家高端繡鞋坊,進去看看!”
    楚靈曜一聽這話,想起楊炯之前說的要給自己買繡鞋,小臉“唰”的一下紅如晚霞,囁嚅著剛要說話,卻見楊炯已經走入了帶店鋪中,當即小腳在繡鞋中蜷了蜷,快步追了上去。
    三人步入淩波坊,頓覺香風拂麵,珠光耀目。
    這長安城第一等的繡鞋鋪子,果然氣象非凡。
    隻見店內人煙鼎盛,綺羅珠翠的小姐貴婦們,或三五成群圍在紫檀鑲螺鈿的展櫃前細看,或倚著楠木雕花憑幾由那伶俐的女店員捧了錦盒伺候試履。
    更有那氣派不凡的,正與管事娘子在角落的八仙桌旁細語,描畫鞋樣,定製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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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聞鶯聲燕語,環佩叮當,將那架上、櫃中、盒內無數錦繡鞋襪,映襯得愈發流光溢彩。
    掌櫃劉三娘眼尖,早瞥見楊炯身影,忙將手中正伺候的一位夫人托給旁邊伶俐丫頭,自己堆著滿臉的笑,碎步急趨上前,深深道個萬福:“哎喲,我的好少爺!今兒是什麽風把您吹來了?可巧今日新到一批姑蘇的軟緞,還有蜀地進上的上好金線,正想著給您過過眼呢!”
    她一麵說,一麵用眼風飛快掃過楊炯身後兩位絕色佳人,心下已猜著八九分。
    楊炯含笑點頭:“店鋪剛開不久,諸事繁多,你辛苦了!帶我們隨意看看。”
    劉三娘殷勤引著三人向內,指著琳琅滿目的貨架道:“少爺請看,這一層俱是現成的繡花鞋。南邊的‘步步嬌’,用的是吳綾做麵,鞋尖綴著小米珠攢的蝶兒,走起路來顫巍巍的;北邊的‘踏雪尋梅’,鹿皮底兒,羊羔毛滾邊,最是暖足;還有這‘淩波微步’,薄如蟬翼的鮫綃紗底子,專為盛夏納涼,繡的是纏枝蓮,襯著水紅裏子,真真是步步生蓮呢!
    那邊高幾上擺的,是仿前朝古製的‘雲頭履’、‘鳳頭履’,貴氣是貴氣,隻是如今穿的人少了些……”
    她口齒伶俐,如數家珍。滿目所見,繡鞋或如金蓮吐蕊,或似彩鳳斂翼,寶光流轉,令人目不暇接。
    楊炯略看幾眼,讚了幾句鋪麵興旺,劉三娘便知機地引著他們往那鋪了猩紅氈毯的樓梯行去:“少爺和姑娘們請移步二樓雅閣,那裏清淨些,好東西也盡收著呢。”
    二層果然清雅許多,檀香氤氳,四壁皆是紫檀多寶格,格中非鞋,卻是一雙雙疊放整齊的錦繡綾襪,亦有少量繡鞋置於琉璃罩中,顯是珍品。
    劉三娘笑道:“二層專賣上好的襪履。您瞧這‘踏雲襪’,用的是西域長絨棉,裏外三織,鬆軟透氣;這‘鮫人淚’羅襪,薄如煙霧,可是摻了南海鮫綃絲,夏日穿著,足下生涼。這幾雙繡鞋,皆是老師傅限量手作,需得提前三個月訂下尺寸花樣才得呢。”
    楊炯目光掃過,見這淩波坊倒是按照自己設想的奢侈品店來經營,當下也就點頭讚許。
    隨後對身旁的李澈溫言道:“你那幾雙羅襪舊了,春日易汗,這‘踏雲襪’綿軟吸汗,正合用。”
    又指著一雙淺碧色、邊緣滾著極細銀線的“鮫人淚”羅襪對楚靈曜道:“靈曜活潑好動,這雙薄透清爽,走路也輕便,給你可好?”
    他選得極是妥帖,李澈氣質清冷,需綿軟嗬護;楚靈曜靈動跳脫,則取其輕盈。
    二女皆點頭稱好。
    劉三娘心思玲瓏,忙命人仔細包起。
    “再上三樓瞧瞧。”楊炯興致頗高的朝劉三娘吩咐。
    三樓更是別開洞天,儼然是個精雅繡房與待客雅間的合體。四壁懸著各色精美鞋樣圖譜,長案上鋪著素緞,筆墨顏料齊備,更有幾位師傅正低頭飛針走線。
    此地靜謐非常,隻聞絲線穿過繃緊綢麵的細微聲響。
    “少爺,這裏是專為貴客定製鞋履之處。您和姑娘們隻管將心意說出,畫樣、配色、選料、試腳,我們師傅定能做出最合心意的。”劉三娘奉上香茗,垂手侍立。
    楊炯點頭,四下遊移,目光落在靠牆一個紫檀木托架上。
    那裏靜靜立著一雙月白色軟緞繡鞋,鞋頭不似尋常尖翹,線條溫潤流暢,如含苞玉蘭。鞋身並無繁花,隻以極細的銀線盤出疏朗有致的雲水紋,清冷雅致,鞋口內斂,襯著淺淺一痕瑞香黃的牙邊,端的是出塵脫俗。
    “這雙如何?”楊炯拿起一隻,指尖拂過那銀線雲紋,“料子是最上等的蘇州素緞,針腳細密,雲紋疏淡,倒合你素日喜好。隻是……”他微微蹙眉,“鞋尖這粒米珠,似乎有些刻意了?”
    李澈接過細看,指尖輕輕摩挲那雲紋,搖頭道:“珠子確是多此一舉,去了更顯幹淨。這雲紋走勢極好,空靈有意趣。隻是裏襯若能換作更柔韌的‘七裏香’棉布,走路會更貼服些。”
    她語聲清泠,點評卻是內行。
    楊炯含笑點頭,對一旁侍立的老師傅道:“聽見了?就依這意思改,米珠去掉,裏襯換成‘七裏香’。”
    兩人言談自若,一個眼神便知彼此心意,默契得如同呼吸。
    楊炯轉向楚靈曜,語氣依舊溫和:“靈曜,你喜歡什麽樣式?隻管說,或者讓師傅們幫你設計幾款看看?”
    他笑容煦暖,言語周到,可那眼神,卻是兄長看著自家小妹般的清澈坦蕩,並無半分在李澈麵前那種深潭微瀾似的專注與情愫流轉。
    楚靈曜心頭那點剛被市井繁華壓下的酸澀,又如初春的藤蔓,細細密密纏繞上來。
    她強自按捺,努力綻開一個活潑的笑顏:“多謝了!我……我自己瞧瞧。”
    她走到掛滿鞋樣的牆前,目光掠過一雙雙描金繪彩、繡鳳盤龍的華履,隻覺得眼前一片絢爛,卻無一雙能真正落入心湖。
    那些熱鬧的花樣,此刻看來竟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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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指尖拂過一張繪著纏枝並蒂蓮的鞋樣,那蓮花開得正好,成雙成對,她心頭卻猛地一刺,慌忙移開眼去。
    那邊,李澈的新鞋已按她要求略作調整,由老師傅快手快腳改好呈上。
    楊炯接過,竟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去,對李澈道:“試試可合腳。”
    李澈麵上飛起淡淡霞色,卻並未推拒,隻將纖足微微向前伸出。楊炯一手極輕地托住她的足踝,另一手為她褪下舊履。
    那足踝瑩白如玉,落入他溫熱的掌心。
    楊炯動作熟稔,將新襪套上,再小心翼翼地為她穿上那雙月白雲紋繡鞋。
    李澈一手扶著楊炯堅實的肩膀,微微借力,待鞋履穿好,她輕輕落地,裙裾微揚,在那鋪著波斯絨毯的地上輕盈地轉了個圈兒,抬頭看向楊炯,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羞澀的雀躍:“如何?”
    楊炯直起身,目光膠著在她足下,又緩緩上移至她出塵的麵龐,笑意自眼底漾開,溫聲道:“很好。素雅潔淨,步步生蓮。”
    這般說著,他隨手又拿起方才換下的那雙半舊繡鞋,用自己袖中的素帕拂了拂並不存在的微塵,遞給旁邊的侍女:“好生收著。”
    這一幕,真真切切落在楚靈曜眼中。
    那溫柔托起的足踝,那專注係帶的指尖,那讚許含笑的眼神,還有那自然而然的舊鞋拂拭。
    每一下都像細小的芒刺,紮在她初初萌動便已無措的心尖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委屈直衝眼底鼻端,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猛地扭過頭,死死盯著牆壁上一幅繁複的百鳥朝鳳鞋樣,指尖幾乎要掐進了掌心。
    “靈曜?”楊炯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詢問,“可有看中的?”
    楚靈曜深吸一口氣,用力眨掉眼中泛起的水光,驀然轉過身來,臉上已努力掛上慣常的嬌俏笑容,隻是那笑容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我……我看花了眼。不如……你幫我選一雙吧?”
    她聲音微顫,帶著點孤注一擲的味道。
    既然無法得到那獨一份的情意,至少讓他為自己挑選一雙鞋,也算留個念想。
    楊炯微微一怔,隨即溫和應允:“好。”
    話音剛落,楊炯的目光便在琳琅鞋樣和實物間逡巡,最終停在一雙小巧玲瓏的繡鞋上。
    那鞋是極嬌嫩的杏子黃軟緞所製,鞋頭圓潤可愛,鞋幫不高,用略深一色的金橙絲線繡著幾簇活潑潑的連翹花,花瓣飽滿,花蕊以極細的金線點綴,枝葉舒展,充滿了春日氣息。
    “這雙如何?”楊炯拿起鞋,遞給楚靈曜,“連翹迎春,顏色鮮亮活潑,繡工也精致,倒合你跳脫的性子。”
    楚靈曜接過這雙杏黃連翹鞋。鞋兒入手溫軟,繡工精湛,連翹花栩栩如生,確是好物。
    她看著這明媚的顏色,活潑的花樣,心頭卻一片冰涼。
    這鞋,像極了他眼中的自己,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需要照顧,需要哄著,卻永遠不會是他目光流連、情意繾綣的對象。
    “謝謝,我很喜歡。”楚靈曜低聲回應,聲音有些發悶。
    劉三娘何等精明,立刻命人將兩雙新鞋並襪子用上好的錦盒裝好奉上。
    李澈性喜新物,當下便換上了那雙月白雲紋繡鞋,將舊鞋裝入錦盒,提在手中,步履輕移,裙裾下新鞋若隱若現,更添幾分清雅韻致。
    楚靈曜卻默默地將那裝著杏黃連翹鞋的錦盒緊緊抱在懷中,像是抱著什麽稀世珍寶,腳下依舊穿著來時那雙半舊的粉緞繡鞋。
    三人辭了劉三娘,出了淩波坊。
    日頭已然西斜,給長安城的飛簷畫角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楊炯見楚靈曜一路沉默,懷抱錦盒,步履似有凝滯,不似往日歡快,便溫聲問道:“靈曜,可是不喜歡那鞋子?若不合心意,這便帶你來換過便是。”
    楚靈曜腳步一頓,抬起頭,暮色中,她一雙明眸直直看向楊炯,那裏麵翻湧著委屈、不甘,還有一絲豁出去的倔強。
    她緊了緊懷中的錦盒,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鞋自然是極好的,你選的,怎會不好?”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李澈足下那雙嶄新的月白履,又垂下眼簾看著自己懷中緊抱的錦盒,唇邊彎起一抹極淡、極澀的笑意:“隻是!新鞋再好,終究磨腳。不比舊鞋,雖已半舊,卻早已妥帖合腳,行遠路、走崎嶇,都不懼了。”
    她忽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洗,帶著一種近乎質問的哀傷,直刺楊炯心底:“你說是不是?既然知道新鞋磨腳,穿不長久,為何當初又要試它呢?”
    這“試”字,她說得極輕,卻似重錘,狠狠敲在楊炯心上。
    楊炯身形微凝,看著眼前少女那雙強忍淚意卻執拗明亮的眼睛,心中了然她所指何物,亦明了那份初萌的情愫與此刻的傷痛。
    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澄澈:“靈曜,你說得對。新鞋縱然華美,初上腳時,卻需磨合,甚至可能磨出血泡,疼痛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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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雙鞋是否合腳,能否行穩致遠,不在其新與舊,而在是否真正契合一人的腳型與步態。
    舊履跟隨日久,早已與足形相融,行過千山萬水,知冷知熱,自然妥帖安穩,再無磨礪之苦。此非舊鞋之過,亦非新鞋之罪,不過是足與履,早已彼此合適罷了。”
    楊炯語聲平緩,如清溪流過石上,卻字字如刻,清晰地劃開了界限。這“彼此合適”四字,更是道盡了他與李澈之間那無法言說卻深入骨髓的羈絆。
    楚靈曜如遭雷擊,怔怔地立在原地。
    楊炯的話語,像一把鑰匙,猝然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難怪師傅昨晚給自己送燒雞的時候會留下這一番話:“丫頭!情之一字,最是纏人!與其望穿秋水等那不知落在何處的真龍,不如自己先練出能搏擊長空的翅膀。
    有朝一日,你若成了那武林之巔的盟主,功夫蓋世,光芒萬丈,天下何人敢輕慢於你?”
    往日隻覺師傅嚴厲,話語枯燥。此刻,字字句句,竟如醍醐灌頂,轟然作響。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自己這點微末功夫,這點跳脫性情,在楊炯這般人物眼中,不過是個需要照顧的小妹妹,如何能與那清冷出塵、與他心意相通、並肩而立的李澈相比?不是新鞋舊鞋之過,是自己還不夠耀眼,不夠強大,不夠站在那足以與他匹配的高度!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楚靈曜的心頭,瞬間驅散了那蝕骨的酸澀與自憐。
    那並非委屈,而是源自血脈深處、屬於荊楚兒女的烈性與不甘!
    她挺直了纖細的背脊,懷抱錦盒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那雙明澈的大眼睛裏,水光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熱的決心。
    武林盟主!功夫最厲害的那個!
    她要在最高的擂台上,在萬眾矚目之下,憑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到楊炯麵前。讓他看到,楚靈曜,絕非隻是那個需要他照顧、為了一雙鞋子患得患失的小丫頭。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長安城的喧囂依舊,車馬粼粼,人聲如沸。
    李澈足踏新履,步履輕盈,月白色的鞋尖在裙裾下若隱若現。她偶爾側首與楊炯低語,唇邊笑意清淺,眼波流轉間,盡是心照不宣的安然。
    楊炯負手徐行,身姿依舊挺拔清雅,側耳聽著李澈的輕語,目光溫煦,偶爾點頭,仿佛方才那場關乎心跡的剖白並未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波瀾。
    紅塵萬丈,他心之所係,足下之路,早已明了清晰。
    楚靈曜懷抱那裝著杏黃連翹鞋的錦盒,緊緊貼在胸前,如同懷抱著一個滾燙的誓言。她微低著頭,步履沉靜,再不見方才入店時的雀躍與飯後的失落。
    楊炯與李澈攜手而歸,步履相諧,若舊履之適足。
    楚靈曜抱匣於懷,目如星隕,然心誌愈堅,暗自發誓:“往後必礪劍鋒,登武林之極,鳴九州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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