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小李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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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剛踱出觀門,那馬蹄聲已如驟雨般潑至眼前。
抬眼處,一騎當先,踏碎長安街巷殘存的薄薄曉霧。
馬上之人,李淽一身淺黃宮裝長裙,晨光熹微,正落在她身上,肌膚竟是比那新剝的嫩荔還要瑩白幾分,又似裹著初雪薄光,直照得人眼底生暈。
平日裏溫婉嫻靜如畫中仙子的李淽,此刻卻不顧釵環鬢亂,奮力揚鞭,額角鬢邊滲出細密如珠的汗,在晨光映照下,恰似杏花上滾動的清露,平白為那傾國姿容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英氣。
身後蹄聲如雷,緊隨著三十餘騎,服色各異,卻個個眼神銳利如鷹隼。
當中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袖口微動,隱見木色關節;另一魁偉漢子,頸項轉動時,有細微銅簧機括之音泄出;更有甚者,馬鞍旁斜掛的布囊形狀奇特,微微凸起棱角,分明藏匿著非屬血肉的機關筋骨。
他們皆是靜默隨行,拱衛著前方那抹驚鴻般飛馳的淺黃。
“籲——!”李淽猛勒韁繩,駿馬長嘶人立。她甚至不及等馬完全停穩,便已翻身躍下,繡鞋沾地微塵,幾步搶到楊炯麵前,氣息急促不穩,一張臉因疾馳而暈染出淡淡的緋霞,宛如玉璧生煙。
她素來最重儀容,此刻卻連裏層深衣的襟口微斜、露出一線同樣欺霜賽雪的肌膚也未察覺,隻一疊聲急問:“你可還好?我得了急報,說你被那些不知死活的武林人圍困了!可有傷著哪裏?”
那關切之情,竟似要從那雙盈盈秋水般的眸子裏滿溢出來。
楊炯心頭驀地一熱,如沸水燙過,方才觀中籌謀的種種機鋒算計,瞬間被這撲麵而來的焦灼情意滌蕩得無影無蹤。至於那些緊隨其後、氣息沉凝、身懷異器的護衛高手,他竟是視而不見,恍若眼前天地隻餘此一人。
楊炯擺擺手,聲音溫和著回應:“無妨,些許宵小,早已料理幹淨。都散了吧!”
語罷,目光便全然落回李淽身上,自然而然地抬手,用袖角輕輕拂去她額角鬢邊的細汗,動作輕柔,複又替她細細整理好微亂的衣襟。
李淽一雙美目,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將楊炯周身打量了好幾遍,見他果然衣衫齊整,氣息沉穩,並無半分受傷狼狽之態,這才長長地、心有餘悸地舒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緩緩鬆懈下來。
她抿了抿略顯幹澀的唇,這才微微側首,對著身後那群無聲肅立的身影,輕輕擺了擺手。
眾人如蒙敕令,齊刷刷勒馬後退,馬蹄聲起落有序,轉眼間便隱入長安街巷四通八達的晨靄之中,消失得無聲無息。
楊炯朗聲一笑,順勢便捉住了李淽那隻微涼滑膩的手,不由分說便牽著她往街市深處走去:“一夜勞神,腹內空空如擂鼓。走,尋個地方填填五髒廟!”
他步履輕快,談笑風生,仿佛方才那刀光劍影的凶險、李淽疾馳而來的驚惶、乃至那群神秘莫測的機關護衛,都不過是拂過麵頰的一縷晨風,了無痕跡。
李淽被他牽著手,跟著他輕快的腳步,心頭卻如同揣了個小鹿,七上八下。
她冰雪聰明,如何看不出楊炯方才對那群周族遺民高手視若無睹的刻意?他定是猜到了或者知道了些什麽。
可這力量並非李淽所求,她隻願做他身畔那個素手調羹、為他做蛋糕的小女子,守著兩人一世的歲月靜好。
可如今這層薄紗似被無形之手揭開一角,楊炯越是這般渾若無事、笑語晏晏,她便越覺心慌意亂,仿佛腳下的青石板路都變得滑膩不穩起來。
“楊炯!”李淽試探著開口,聲音微澀,目光飄向街邊一家氣派非凡的綢緞莊,那門口懸掛著象征皇商身份的明黃錦幡,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你看那錦幡……其實有些東西,它看似高高在上,未必就是心之所向,有時反倒……”
她想借這幡,隱喻自己那令人敬畏的“家底”,表明心跡。
“心之所向?”楊炯卻立刻截斷她的話頭,指著前方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攤,眼睛發亮,“我之所向,此刻是那剛出籠的蟹黃包子!皮薄餡大,那香味勾魂奪魄!卿卿,你可知我這幾日案牘勞形,連你親手做的杏花小蛋糕都快忘了是什麽滋味了。待我忙過這陣,你可得讓我一次吃個夠!”
這般說著,他拉著李淽徑直朝那攤位走去,語氣滿是家常的暖意。
李淽被他拉著,話噎在喉中,隻得咽下。
走了幾步,又見一隊身著統一號衣、押送著沉重箱籠的鏢師隊伍自遠處行來。
李淽心念又是一動,低聲道:“這些鏢行……看似走南闖北,威風八麵,實則也是身不由己,肩負著許多旁人看不見的……”
楊炯再次笑著打斷,這回卻是望著街角一個挑擔賣早食的老嫗:“我看那老婆婆肩上擔子才真叫重!大清早便出來,不知養活了家中幾口人。不過她蒸的胡麻粥,卻是長安一絕!走,今日就嚐嚐她的手藝。”
他言語間,滿是市井煙火裏的溫情與敬意,將李淽所有試圖觸及那敏感淵藪的話語,盡數溫柔地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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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越是這般輕描淡寫,李淽心中的惶恐便如藤蔓般瘋狂滋長。他那雙洞察世情的眼眸,分明已看透了她竭力隱藏的冰山一角,卻偏偏裝作雲淡風輕。
這究竟是體恤,還是失望與疏離前的平靜?這念頭如冰針刺骨,直令李淽周身發冷。
行至那粥攤旁的老柳樹下,李淽猛地頓住腳步,素手緊緊攥住了楊炯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抬起頭,一雙剪水秋瞳定定地望著他,那裏麵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不安、愧疚、決然,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勇氣。
李淽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天地間所有的力量,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如同玉簪跌落瓷盤:“楊炯!我……我有事瞞著你!你難道……難道真的不知曉麽?”
話語出口,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隻餘下一副空落落的軀殼,等待著最終的判決。
那眼神裏,有孤注一擲的坦白,也深藏著怕被厭棄的驚惶,像寒潭投入石子,漣漪直撞人心。
楊炯臉上的笑意,如同被風吹散的薄霧,緩緩沉澱下來。他低頭看著眼前這張寫滿掙紮與驚懼的玉容,那雙秋水明眸裏映著自己,也映著初升朝陽細碎的金芒,驚心動魄。
楊炯心中喟歎一聲,知道這話題終究是避不開了,從那日龍首原放紙鳶,楊炯見那紙鳶上的精巧機關,瞬間就聯想到了之前在蛋糕坊見到的那汝窯花瓶。
楊炯非常聰明,且穿越來的第一時間就將大華之前的曆史書都看了個遍,之前隻是不想去探尋,今日看見李淽身後那些機關高手,他哪裏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可楊炯知道,李淽這姑娘很不喜歡權力鬥爭,隻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她不說自然有苦衷,這一點,楊炯從沒有懷疑過。
這般想著,楊炯伸出手,溫暖的手掌輕輕捧住李淽冰涼微顫的臉頰,拇指極盡溫柔地拂過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楊炯的目光深邃而沉靜,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李淽的心坎上:“卿卿,我隻知道,這世上有個傻姑娘,會為了我一句話,就傻乎乎地等在王府門口幾個時辰;會為我不厭疲倦的去做那小蛋糕;更會傻傻的等著我的來信,關心我是否吃飽。我知道這些這就夠了,足夠了。”
他的指腹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輕輕摩挲著她細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旁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問。楊炯此生所求,唯願你展顏一笑,平安喜樂。”
這話語,字字未提“周族”,句句未涉“秘密”,卻如最柔韌的絲線,將李淽一顆驚惶欲碎的心,密密實實地包裹、熨帖。
李淽怔怔地望著他,那雙承載了太多憂慮與恐懼的眸子,先是茫然,繼而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火種,瞬間燃起熾熱的光華,隨即又被洶湧而來的水汽彌漫、淹沒。
所有的顧慮、所有欲說還休的重擔,在這一刻轟然崩塌。淚水決堤般奔湧而出,不是委屈,是心尖被暖流狠狠撞擊後的酸軟。
李淽再也顧不得身在市井街衢,也顧不得什麽公主儀態,猛地撲入楊炯懷中,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身,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將臉深深埋進他寬闊堅實的胸膛,壓抑的哭泣聲悶悶地傳出來,肩膀不住地抽動。
那淚珠滾燙,瞬間便濡濕了楊炯胸前的衣襟,留下深色的印記。
楊炯隻覺懷中溫香軟玉,肩頭已被濡濕一片,那壓抑的嚶嚶低泣,如幼獸哀鳴,直鑽進他心窩最深處,攪得他五髒六腑都酸軟起來。
他未再言語,隻是用更堅實的臂膀回應著她的擁抱,一手緊緊環住她的纖腰,一手則在她微微顫抖的背上,一下下,極輕極緩地撫過,力道輕柔得如同拂去初春嫩蕊上的微塵。
楊炯的下頜輕輕抵在她散發著幽香的發頂,感受著懷中人兒由劇烈的抽噎,漸漸轉為細微的、帶著鼻息的嗚咽。
街市喧囂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去,隻餘柳絲拂動,晨光靜淌,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一隅相擁的體溫與無聲的慰藉。
良久,李淽的哭聲才漸漸低微下去,隻餘細微的抽噎。
楊炯這才微微鬆開懷抱,低頭看她。隻見她一雙妙目哭得紅腫,像浸了水的桃子,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粘在一起,鼻尖也泛著紅,幾縷被淚水浸透的青絲貼在頰邊,平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狼狽。
楊炯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好笑,掏出自己的素白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瞧瞧,這眼淚比珍珠還值錢了嘍?”楊炯故意打趣,聲音裏卻滿是化不開的柔情,“再哭下去,這長安城的護城河怕是要漲水了。”
李淽被他逗得破涕為笑,又羞又惱地抬手輕捶他胸膛,帶著濃重鼻音嗔道:“你這人……就愛取笑我!還不是都怪你!”
那含淚帶笑的嬌嗔模樣,一如杏花泣露,又如海棠初綻,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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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我怪我,”楊炯笑著認下,順勢捉住她捶來的粉拳,握在掌心暖著,“那罰我請娘子喝碗熱粥,暖暖身子,也堵堵我這餓了一夜的肚子,如何?”
李淽抽了抽鼻子,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楊炯這才拉著她,走到那老嫗的粥攤前。
兩張矮凳,一方粗木小桌,上麵油漬斑駁,卻擦拭得幹淨。
楊炯揚聲要了兩碗熱騰騰的胡麻粥,又特意點了兩個素餡蒸餅。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米香混著芝麻香的粥便端了上來,白瓷碗裏粥麵浮著幾點翠綠的芫荽末,煞是誘人。
“快嚐嚐,這老婆婆的粥,米粒熬得開花,胡麻研得細碎,最是暖胃。”楊炯將一碗推到李淽麵前,自己先端起碗,吹了吹熱氣,啜了一口,發出滿足的輕歎。
李淽學著他的樣子,也小心地捧起碗,小口啜飲。
熱粥入腹,一股暖意迅速蔓延開去,熨帖了方才哭得發冷的四肢百骸,也撫平了些許心頭的波瀾。
李淽偷偷抬眼,看著楊炯吃得專注而滿足的側臉,晨光勾勒著他英挺的輪廓,心中那股劫後餘生般的安寧與甜蜜,便如同碗中嫋嫋升騰的熱氣,氤氳開來。
粥食過半,楊炯放下碗,拿起一個蒸餅掰開,將鬆軟溫熱的一半遞給李淽,自己則就著剩下的一半,慢慢吃著。他動作隨意,目光落在遠處宮闕的飛簷上,語氣也如閑聊般自然:“卿卿,明日我得動身去趟倭國。”
李淽正小口咬著蒸餅,聞言猛地一滯,抬頭望向他,清澈的眼眸裏瞬間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愕與擔憂,手中的半塊蒸餅都忘了送入口中。
李淽嘴唇微動,似乎想問什麽,卻終究沒有出聲,隻是那剛剛被暖粥熨帖下去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沉甸甸的。
她放下蒸餅,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低頭在自己腰間那精致的繡囊裏摸索起來。
很快,李淽纖細的手指拈出一個小小的布偶來,小心翼翼地托到楊炯麵前。
那布偶不過寸許大小,用淺黃柔軟的細錦縫製而成,梳著雙丫髻,一張圓潤的娃娃臉,眼睛是用兩粒墨黑晶亮的琉璃珠子嵌的,顯得格外有神,身上還穿著同李淽今日裙裳顏色相仿的淺黃小衫,針腳細密精巧,憨態可掬,活脫脫一個縮小了的、稚氣未脫的小李淽。
“喏,”李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卻又努力維持著平靜,“帶著它……我陪著你。海路多風波,千萬……千萬小心。”
李淽將那小布偶輕輕放在楊炯攤開的掌心,一臉的深情。
楊炯低頭,目光落在這小小的、溫軟的布偶上,心頭仿佛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搔過,一股暖流夾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澀,直衝眼底。
那布偶圓溜溜的大眼睛,仿佛真能映出李淽此刻強作鎮定的模樣。楊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布偶柔軟的臉頰,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漾開一個極溫柔、極珍視的笑容。
他捏了捏那布偶的小手,抬起頭,眼中含著戲謔又無比認真的光,凝視著李淽:“這小東西好生可愛!卿卿,待我回來,你定要給我生個女兒,定要如這小布偶一般,圓頭圓腦,眼睛大大,還要穿這淺黃的小裙子!”
他故意將布偶湊到眼前,像逗弄真娃娃般晃了晃,“好不好?”
李淽被他這半是調笑半是期盼的話語說得雙頰飛紅,羞赧地低下頭去,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然而片刻後,她又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猛地抬起頭,那水潤的眸子裏閃爍著羞澀卻無比堅定的光。
李淽傾身向前,幾乎將溫軟的唇貼在楊炯耳畔,用隻有兩人才能聽見的氣音,帶著一絲顫意,卻又清晰無比地說道:“你……你平安回來!我便……便給你生下這個小李淽!”
話語剛落,她已羞得滿麵通紅,幾乎要將臉埋進桌子裏去。
此言一出,楊炯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從耳根蔓延至全身,直衝頭頂。那句低語如同最烈的醇酒,轟然點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楊炯哪裏還按捺得住?眼中熾熱的情意洶湧如潮,身體已先於思緒而動。他一把捉住李淽的手腕,猛地站起,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喑啞:“好卿卿!我可等不及回來了!”
說著,楊炯作勢便要拉著李淽離開這喧鬧的街市,那急切的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要拉著她去兌現那個令人心旌搖曳的承諾。
“哎呀!你做什麽!快放手!青天白日的!”李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孟浪之舉驚得花容失色,又羞又急,一邊試圖抽回自己的手,一邊忍不住被他這猴急的模樣逗得咯咯直笑,那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在晨光裏蕩漾開去,滿是歡悅和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李淽粉麵含春,眼波流轉間,似嗔似喜,天地間仿佛隻剩下眼前人莽撞熾熱的情意。
就在這拉拉扯扯、笑鬧作一團、情濃意稠的當口,長街另一頭,一陣整齊而清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這方小小的旖旎天地。
隻見一群身著簇新青衿的年輕學子,約莫十數人,正聯袂而來。他們遠遠望見柳樹下小攤旁的楊炯,腳步齊齊一頓,隨即臉上皆露出恭敬之色,不約而同地停下,在丈許之外便整肅衣冠,動作劃一地朝著楊炯躬身,齊聲唱喏:“學生參見侯爺!”
長街倏然一靜,粥攤的熱氣仍在嫋嫋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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