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章 十三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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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瞧著眼前這群醉眼惺忪的新科進士,不禁蹙眉道:“你們如今都是國家的候補官員,待在太學修完新政章程便要分赴各地,怎的還這般縱酒無度?成何體統!”
那十三名舉子聽了這話,忙不迭站直身子,斂了醉意,竟無人敢接話。
說起來,他們皆是二甲進士,雖說與一甲同賜進士及第,可自高中後便知其中差別。一甲前三名的卷子早已張榜公布,憑心而論,他們確實不及賀新懷、胡澹與張肅的才學。
更叫他們氣悶的是,按往年規矩,二甲即便不放外任,也該在長安各衙門當差,如今卻要去太學重學新政,何時能得吏部任命始終沒個準信。
再看那狀元賀新懷已赴西夏故地任龍州知縣,榜眼胡澹更厲害,直接做了刑部六品比部司郎中,專管刑部審計,這分明是平步青雲的勢頭;探花郎張肅則授了六品朱雀衛監軍,直屬樞密院監軍司,成了新政軍務的急先鋒。
在大華官場,起點最是要緊,不光定了日後的路子、結交的人脈、所屬的派係,更關乎能走多遠。
這一甲前三名,一個似屬西夏派,一個是中央派,一個入了軍政派,妥妥的三大勢力,將來入主中樞都看得見路徑。隻要做出些政績,怕不是要直上青雲。
他們瞧著如何不眼熱?偏偏自己要麽是寒門子弟,要麽是落魄士族,哪裏有門路打點?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做什麽?
楊炯見他們個個垂頭喪氣,沒半分高中的意氣,心下已猜著幾分,便冷聲擺手:“別在這兒現眼了,吃飽了趕緊滾回去熟稔新政!”
說著轉向攤主,“再加十三份!”
“好嘞!”攤主應聲吆喝。
那十三名進士麵麵相覷,宿醉之後正餓得慌,當下也不再扭捏,圍著楊炯坐了。
隻聽楊炯又道:“湯臣、楊叔、梁伯讚、梁叔讚!你們四個過來拚桌!”
四人原以為楊炯早忘了他們,聞言先是一怔,趕忙抬了方桌拚過來,這才坐下等著楊炯說話。
此時天光大亮,映著這街頭小攤倒顯出幾分奇異的莊重來。
攤主手腳麻利地端上熱騰騰的湯餅並幾碟小菜,楊炯也不動箸,隻拿眼挨個兒掃視四人,那目光沉靜,卻似能穿透肺腑,看得四人心中打鼓,宿醉的混沌早被驅散幹淨。
良久,方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既已高中,便是朝廷儲才。今日偶遇,也算緣分。且說說,爾等日後,有何誌向?欲為朝廷效何力?為黎民解何困?”
此言一出,看似家常閑話,卻重若千鈞。
四人皆知,這便是考教來了,眼前這位,不僅是當朝駙馬、梁王嫡子,更是本次科舉題目執筆之人,其見識才學,早已折服眾人。若能得他青眼,那便是直通梁王一係的門徑,在這波譎雲詭的官場中,得一強援,更得“為民請命、名垂青史”的底氣。
一時間,四人神色各異,心思百轉。
那坐在最左邊的湯臣出身寒微,自幼見慣鄉裏胥吏豪強勾結,魚肉百姓,心中早積鬱一股不平之氣。
聽得楊炯發問,他深吸一口氣,率先開口,聲音帶著幾分底層磨礪出的硬朗與急切:“回稟侯爺,學生湯臣,竊以為治國首在治吏安民,而治吏安民之本,在於法度森嚴!
《周政要》有雲:‘刑亂國用重典’,如今我大華承平日久,法網漸疏,豪右之家視律令如無物,小民含冤莫白者比比皆是!譬如那‘親親相隱’之條,常為奸猾者庇護親族、脫罪之口實;又如那‘八議’之製,更使勳貴高門子弟恃寵生驕,犯法而輕縱。
此等寬法,非盛世之福,實乃蠹國之源!
學生之誌,便是重訂律例,效法古之良吏,行雷霆手段,使王法如日月懸天,無分貴賤,觸之者必遭嚴懲!
如此,則宵小斂跡,豪強束手,百姓方能安居樂業。”
他一番話說得激昂,引經據典,直指當下法度弊病,眼中閃爍著近乎偏執的光芒,那是長期目睹不公後對“絕對公平”的強烈渴望。
楊炯聽罷,麵色沉靜如水,並無讚許,亦無駁斥,隻端起粗瓷碗呷了口熱湯,方道:“法度之設,原為定分止爭,護國安民。然法如流水,當因時、因地、因勢而變,豈可泥古不化,一味求嚴?
《牧民》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律令之寬嚴鬆緊,須與民生實況相合。盛世用重典,恐傷和氣,反失民心。”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直視湯臣,“我且問你,開皇年間有一案:張二毛,貧寒佃戶,其父久病纏身,債台高築。地主催租,凶悍如虎,竟趁甲外出,欲將其臥病老父拖出茅屋抵債。
其父不堪其辱,又恐連累兒子,情急之下以柴刀自衛,混亂中反將地主刺死。依你嚴法論之,此弑主之奴,該當何罪?當判何刑?”
湯臣不假思索,凜然道:“弑主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依律,當判斬立決!其父亦難逃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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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微微搖頭,歎道:“若隻論法條,確然如此。然你可知,那地主素來橫行鄉裏,魚肉佃戶,此次逼債更是意圖強占其女為婢?其父年邁病弱,受此奇恥大辱,激憤自衛,情有可憫。
若將此老翁亦判重刑,鄉鄰聞之,是畏法乎?抑或怨法乎?
畏法隻在皮肉,怨法則入骨髓。
更遑論那張二毛,父死家破,滿腔悲憤,若官府再以嚴刑相逼,是逼其為匪為盜,還是逼其引頸就戮?
此法條之下,得公理乎?安人心乎?”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湯臣心上,“嚴刑峻法,看似剛猛,實則易失於苛酷,不察人情,不辨事理,往往製造更大冤屈,埋下更多禍根。
那地主之惡行,非一日之寒,鄉鄰敢怒不敢言,官府若早察其弊,明斷是非,何至於釀成此等血案?法之嚴,當嚴在何處?是嚴在懲處那走投無路之人的最後掙紮,還是嚴在約束權貴豪強的肆意妄為,使其有所忌憚?”
湯臣被楊炯這層層剖析的案例與詰問噎住,麵皮漲紅,嘴唇翕動,想要反駁,卻覺對方所言,句句切中那嚴苛理想下的盲點與冰冷。
他想起幼時鄰家姐姐被惡霸強擄,告官無門,反被斥為“刁民誣告”的情景,心中那股鬱結的怒火與無力感再次翻湧。
半晌,才梗著脖子,聲音帶著不甘的嘶啞道:“侯爺所言,固然有理。然……然若不用重典,何以震懾豪強?彼等富甲一方,權勢熏天,視小民如草芥!法若寬鬆,不過是給他們更多鑽營脫罪的空子!百姓永無出頭之日,永無揚眉吐氣之時!學生……學生所見,皆是豪強不法而逍遙,小民含冤而莫白!不用重典,天理何在?!”
說到最後,已是情緒激蕩,眼圈微紅。
楊炯見他如此,知其心結深重,亦知其本質並非冷酷之人,隻是所見黑暗太多,蒙蔽了雙眼。
他擺擺手,示意湯臣坐下,語氣稍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法之精神,在衡平,在明辨是非,在教化人心,非徒以刑殺為能事。你心中激憤,所見偏頗,尚需曆練開眼。
新政如火如荼,你且去太學安心研習。待學成,不必等吏部銓選,直接去江寧府衙,先做個書吏。”
此言一出,不僅湯臣愕然,同桌其餘三人乃至旁邊豎著耳朵聽的進士們都愣住了。
江寧府?那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魚米之鄉,豪商巨賈、勳貴高門雲集之處!
去做個……書吏?無權無勢,最底層的小吏?
湯臣心中瞬間湧上巨大的失落與不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楊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心頭一震:“記住,一年為期。給我用心看,用心記。
看看這江寧府,繁華錦繡之下,朱門如何宴飲,繡戶如何笙歌;也看看市井巷陌,小民如何營生,胥吏如何行事;更要看看,那些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賈,是仗勢欺人、盤剝百姓的多,還是誠信經營、惠及鄉裏的多?
看看這‘寬鬆’法度之下,百姓是怨聲載道,還是尚有喘息之機?一年之後,寫一篇見聞稿給我,詳論述你眼中的法與情,富與貧,權與民。
屆時,我再問你,嚴刑峻法,是否唯一良方?是否真能帶來你心中所求之公理?”
湯臣如遭當頭棒喝,瞬間明白了楊炯的深意。這是要他跳出那狹窄的、充滿怨憤的視角,去直麵這世間最複雜、最光怪陸離的繁華之地,去觀察、去思考,去分辨那黑暗中的微光,也看清那光明下的陰影。
這是考驗,更是天大的機會。
他出身貧寒,卻非愚鈍,此刻心中五味雜陳,既有被看穿的窘迫,又有撥雲見日的微茫希望,更有對這位侯爺識人之明、用人之險的震撼。
湯臣猛地站起身,對著楊炯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學生……學生謝侯爺指點!定不負所托!”
起身時,目光無意間掃過楊炯身旁那位一直安靜端坐、容光照人的五公主李淽。隻見她眉目如畫,正含笑望著楊炯,眼中滿是溫柔與傾慕。
湯臣心中一澀,憶起流落街頭被人毆打之時,正是這位心善的公主救了他一命。此等恩情,此等天人,自己如今連仰望的資格都無。
這般想著,他迅速垂下眼簾,將那絲酸澀深深壓下,隻餘下對五公主的感激與祝福,深吸一口氣,再無言語。
楊炯微微頷首,知湯臣已懂其意。他深知此子根骨剛硬,嫉惡如仇,但如未經打磨的璞玉,鋒芒過盛而易折。放他去江寧那溫柔富貴鄉、同時也是權力金錢最盤根錯節之地做個小書吏,正是要他在最底層、最複雜的環境中淬煉心性,看清這世道的千般麵孔。
一年後的見聞稿,便是試金石。是沉淪同流,是憤世更甚,還是能磨去偏激,生出圓融智慧,明辨是非而守住本心?皆在此一舉。
目光轉向另一人,那楊叔早已按捺不住。他見湯臣得了差遣,雖隻是個書吏,但那可是江寧,且明顯是楊炯有意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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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急切,待湯臣坐下,便立刻挺直腰背,麵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拱手道:“侯爺明鑒萬裏,學生楊叔,亦有淺見,鬥膽陳之。”
楊炯“唔”了一聲,示意他講。
楊叔精神一振,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野心與精明,侃侃而談:“學生以為,治國之要,首在理財!財匱則國弱,民窮則生變。
觀我大華當今之困,不在兵甲不利,而在府庫不盈!歲入看似不菲,然冗兵、冗官、冗費,如三座大山,耗費巨萬!
加之各地轉運,損耗驚人。
學生嚐聞,自江南漕糧入京,一石之糧,途中折損、官吏盤剝、運費疊加,至太倉者,所耗幾倍於原值。
此乃心腹之患!
學生之誌,便是要做那執掌一方財賦、梳理天下漕運的封疆能臣!”
他頓了頓,見楊炯神色不動,便拋出腹稿:“學生以為,當力行‘方田均稅法’與‘折漕為銀’之策!”
他見吸引了眾人注意,越發意氣風發:“其一,‘方田均稅法’!
天下田畝,隱匿者眾,豪強兼並,賦稅不均。
當遣精幹官吏,重新丈量全國土地,按土質肥瘠分為五等,核定實際田畝數目,登記造冊。
如此,則隱田盡出,田賦可增,且豪強難以再行詭寄、飛灑之弊,小民負擔亦得稍減。
其二,‘折漕為銀’!
江南漕糧,不必全數實物北運,可擇其部分,按豐年時價折為銀錢,由官府就地采買或令糧商運至指定地點繳納。
此舉,一則大大減少運輸損耗與沿途盤剝之弊;二則節省巨量運力民夫,可轉用於屯田或他務;三則銀錢流通,利於市易,可充盈國庫。
此二策若行,不出三載,府庫必充,國用可足。
學生願為朝廷,梳理這錢糧血脈。”
楊炯靜靜聽完,暗道這引述之策,雖改頭換麵,卻依稀可見前代能臣理財之影,更透著一股急切的功利。
他手指在粗糙的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微響。
看向楊叔的目光愈發審視,此人言辭便給,思路清晰,確能抓住財政漕運的要害,提出的方略聽起來也頗有章法。
然而,楊炯眼中卻無多少讚賞之意,反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半晌,楊炯才緩緩道:“理財之道,關乎國本民命,牽一發而動全身。你這兩策,立意不可謂不高,手腕不可謂不精。然丈量天下田畝,觸動的何止是豪強?
地方官吏、鄉紳胥吏,乃至無數依附其上的小民,其利益盤根錯節,阻力之大,恐非你所能想象。
前朝亦曾有人行‘經界法’,初衷甚好,然執行之中,丈量標準不一,胥吏上下其手,反成擾民虐民之政,最終不了了之,徒增民怨。此其一難。”
楊炯端起碗又放下,目光如炬:“其二,‘折漕為銀’,看似便捷省費。然江南糧價,豐歉波動,豈是‘豐年時價’四字可定?
官府定價過低,則傷農;定價過高,則國庫受損。
更緊要者,一旦漕糧折銀成例,地方官吏手握采買之權,此中尋租舞弊之空間,比之實物轉運,何止倍增?
商人逐利,囤積居奇、哄抬糧價之事,豈能杜絕?
若遇災年,京師缺糧,銀錢再多,可能當飯吃?
漕運之製,維係南北,其穩定關乎京城百萬軍民口腹,豈能輕易動搖其根本?”
楊炯字字如錐,直指楊叔方略中未曾深慮或刻意回避的深坑與隱患,“治國理財,非是紙上談兵,更非一味求功求速。需知‘治大國若烹小鮮’,火候稍過,則焦糊難咽。
你之策,銳意有餘,沉潛不足;見利甚明,見弊則疏。隻盯著府庫充盈,卻未細思這充盈背後,要付出多少代價,埋下多少隱患?更未思及,如何建立一套製衡機製,防止新策滋生更大弊端?”
楊叔臉上那自信的笑容漸漸僵住,額角似有微汗滲出。他自負才學,這番籌劃亦是深思熟慮,本以為能得楊炯青眼,不料卻被批得體無完膚,直指其急功近利、思慮不周。
他心中不服,暗想: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些許弊端,待掌權後自可徐徐圖之。
然麵上卻不敢顯露,強自按捺下那股被輕視的慍怒與不甘,擠出恭敬之色,躬身道:“侯爺教誨的是,學生……學生慮事不周,思慮淺薄了。”
然而那低垂的眼皮下,眸光閃爍不定,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撚著衣角,透出幾分深沉與壓抑。
楊炯將他的細微反應盡收眼底,心中了然。
此人才具是有,野心勃勃,亦能見事,可惜心性過於功利浮躁,做事隻求速效,不重根基,更缺乏對權力與利益交織下人性幽暗的深刻警惕。若放在要害位置,急於求成之下,恐非百姓之福,反易成酷吏聚斂之流。
這般想著,楊炯略一沉吟,淡淡道:“你有此心,亦算難得。戶部掌天下錢糧戶籍,倒是個能施展的地方。新政條陳,戶部亦是重中之重。待太學課業結束,你可尋個機會,將你方才所言,更詳實些,寫成條陳,遞到長公主府上,陳說一二。長公主總理新政財政事務,或可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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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楊叔心中先是一喜,能直達長公主天聽?隨即又是一沉:隻是“或可一聽”?且並未如湯臣般直接指派去處,隻是讓自己去“遞條陳”?
這分明是覺得自己所言尚淺,不足以委以重任。
他強壓著失落與一絲怨懟,再次躬身:“謝侯爺提點!學生定當用心撰寫條陳。”
楊炯不再看他,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端坐的梁氏兄弟。此二人乃名門之後,雖家道中落,然家學淵源深厚,氣質沉靜,頗有古君子之風。
楊炯語氣和緩了些:“伯讚、叔讚,你兄弟二人,素以學問精純著稱。於這治道,又有何高見?”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由兄長梁伯讚開口,聲音溫潤如玉,卻滿是莊重:“回稟侯爺,學生兄弟以為,治國之根本,在於正人心、明天理。
《性理通義》有雲:‘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方今之世,物欲橫流,人心不古,功利之說盛行,禮義廉恥漸喪。朝廷新政,雖意在富國強兵,然若一味重利輕義,重器輕道,恐失其本。”
他神情肅然,目光清澈而堅定。
弟弟梁叔讚接口道,語氣更為急切:“正是此理!譬如這‘格物致知’、‘經世致用’之說,雖有其可取,然過於強調事功,易使人沉溺於外物之求,忘卻內心之修養!
‘存天理,滅人欲’,方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正途。
若人人皆汲汲於功利,則官場必競逐貪墨,民間必風俗澆漓。
學生觀新政諸條,於提振工商、興修水利、整飭軍備,用力甚勤,然於敦教化、明人倫、興禮樂、崇聖學,著力尚顯不足。
學生之誌,便是倡明儒學,興複聖道,使天下士子皆知‘尊德性而道問學’,內修心性,外行仁義,如此則人心正,風俗淳,天下自安。
懇請朝廷廣設書院,刊印聖賢經籍,使聖賢之道,光耀寰宇。”
二人所言,正是那心性義理之學,主張以道德教化統攝一切,將世風日下歸咎於功利學說的興起和對傳統道德的忽視。
楊炯聽罷,並未立刻反駁,而是沉吟片刻,方道:“聖賢之學,博大精深,尊德性,明義理,確為修身之本。然……”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而務實,“治國平天下,非僅靠書齋中的心性涵養便能成就。二位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立意高遠。
可我不禁要問,那田間老農,終日勞作,汗滴禾下土,所求不過一飯一衣,使妻兒免於饑寒,此是其‘人欲’,是否當滅?
那戍邊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所求不過封妻蔭子,光耀門楣,此亦是‘人欲’,是否當滅?
那商賈販夫,走南闖北,擔驚受怕,所求不過利市三倍,養家糊口,此‘人欲’,又是否當滅?”
梁氏兄弟被問得一怔。
梁伯讚謹慎道:“侯爺所言,乃人之常情,聖賢亦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此等常情,需以禮義節之,使其合乎天理,不至於泛濫成災……”
楊炯擺手打斷,道:“‘合乎天理’?何謂天理?民以食為天!百姓吃糠咽菜時,天理可曾管他饑寒?
將士浴血沙場,天理可曾保他不死?商賈貨殖流通,天理可曾助他免遭盤剝?”
他語氣漸重,直視兩人,“二位飽讀詩書,可知空談天理人欲,而無視百姓生計之艱、將士報國之切、商賈營生之難,此理懸於空中樓閣,於國何益?於民何補?
新政重事功,非是輕道義,乃是深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理!
國不強,則外寇欺淩,百姓塗炭,縱有萬千聖賢道理,可能擋胡虜鐵騎?民不富,則饑寒起盜心,禮義廉恥從何談起?教化需有根基,這根基便是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有冤可申。
無此根基,一切高妙義理,皆如鏡花水月。興書院、刊經籍固然重要,然若隻以此為先,而置農桑、水利、武備、財賦、律法於不顧,豈非緣木求魚?天下學問之大之廣,人之一生學也無涯!我等當兼容並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為富國強民所用,方是正道!”
楊炯這一番話,引經據典,卻又緊貼現實,如疾風驟雨,將梁氏兄弟那套高大的道德理想主義批駁得立足不穩。他所舉皆是實實在在的民生疾苦、國家困局,強調務實與根基的重要性。
梁伯讚陷入沉思,眉頭緊鎖,撚著頷下短須,反複咀嚼楊炯的話,心中那堅固的儒學壁壘似被打開了一道縫隙。
梁叔讚則臉色微白,猶自不甘,嘴唇動了動想辯解,卻一時找不到更有力的立足點,最終隻是扶額輕歎,目光中充滿了困惑與掙紮。
楊炯見二人沉默,知其心中已有所觸動,此二子本質純良,學問根基深厚,隻是過於沉浸書齋,不諳世事。
他心中已有計較,直接開口道:“修身明理固然要緊,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你二人心性質樸,學問精純,正是引導人心、匡正風氣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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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說著,楊炯輕笑著看向兄長:“梁伯讚,樞密院監軍司,專司軍中風紀教化,整肅軍伍思想,需剛正明理之人。你去那裏,做個見習錄事參軍,隨軍行走,看看將士所思所想,體察軍旅實情,將你那聖賢道理,結合實際,想想如何才能真正提振士氣,明曉忠義!”
“梁叔讚,”他又看向弟弟,“龍驤衛乃天子親軍,拱衛京畿,責任重大。其監軍一職,尤重思想引導,使將士知為何而戰,明忠君報國之理。你去龍驤衛狴犴營,任見習監軍!”
“啊?!”此言一出,不僅是梁氏兄弟目瞪口呆,同桌的湯臣、楊叔,乃至旁邊所有豎著耳朵聽的進士們,全都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瞬間鴉雀無聲。
監軍司!龍驤衛監軍!
監軍司乃樞密院直轄要害部門,掌管全大華禁衛軍的思想督查、軍紀整飭,錄事參軍雖品級不高,卻是核心吏員,接觸機要,前途無量。
而那龍驤衛,雖經新政拆分,不複舊日全盛規模,然其狴犴營仍是駐守京畿核心的精銳。其監軍,位在六品,直屬樞密院監軍司,位卑而權重,負責一軍將士的思想教化與軍紀監督,乃實實在在的要職。
探花張肅外放嶺南朱雀衛監軍,已令人豔羨不已,而這梁氏兄弟,一個竟直接踏入樞密院監軍司的門檻,另一個更是直接做了京城天子親軍的監軍。這起點之高,際遇之隆,簡直駭人聽聞。
眾人看向梁氏兄弟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難以言喻的豔羨。
梁伯讚、梁叔讚兄弟二人,早已激動得渾身顫抖,手足無措。他們萬萬沒想到,自己一番“不合時宜”的儒學言論,非但未受斥責,反而得了如此天大的機緣。
兩人慌忙離席,躬身行禮:“學……學生……叩謝侯爺大恩!定當肝腦塗地,不負侯爺期許!”
這一刻,在場的新科進士們,心中再無半分醉意,隻有無比的清醒與震撼!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位鎮南侯,輕描淡寫之間,便將四人前程安排妥當。
湯臣看似貶謫,實為淬火曆練;楊叔得了門路,卻前途未卜;梁氏兄弟則一步登天。
其識人之明,用人之準,布局之深,思慮之遠,簡直神鬼莫測。原來個人的命運前程,在這些真正執掌乾坤的權貴眼中,真的就在幾句談笑考教之間。
敬畏、感激、期盼,種種複雜情緒交織在十三名進士心中。他們看向楊炯的目光,已然徹底不同,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折服與追隨之意。
楊炯示意梁氏兄弟起身歸座,目光掃過其餘九名進士。接下來的談話便簡略了許多,卻也精準異常。
問一人:“你詩才敏捷,意境清遠,然於實務經濟,似少通變。翰林院清貴之地,修書撰史,潤色鴻業,可展所長。”
又指一人:“你性情沉穩,條理清晰,做事踏實,然進取之心稍欠。去工部屯田清吏司,學習水利農桑,腳踏實地,根基紮實了,自有前程。”
再點一人:“你熟讀律令,重規矩,有風骨,雖稍顯固執,然明辨是非。禦史台監察風紀,正需此等鯁直之士。”
……
寥寥數語,或指點方向,或點明不足,或直接建議去處,無不切中各人秉性才能之要害。被點中者,或欣喜,或恍然,或感佩,紛紛起身行禮致謝。
眾人隻覺心中塊壘盡消,前途豁然開朗,對楊炯的敬佩更是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都說鎮南侯慧眼如炬,最善識人用人,今日親曆,方知名不虛傳。
一時間,這街頭小攤,竟成了一場決定十三進士前程的“金殿”。
正議論間,一直安靜坐在楊炯身側的五公主李淽,輕輕抬手,以袖掩唇,低咳一聲,溫婉開口:“臨近正午,還約了江南道官員商議江淮鹽稅新則,莫要誤了時辰。”
她語聲輕柔,卻恰到好處地點醒了沉醉於識人論政中的楊炯。
楊炯聞言,會心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對愛妻默契的讚賞。
當即緩緩起身,對著周圍紛紛站起、神情激動而恭敬的十三名新科進士團團一揖,朗聲道:“今日一敘,甚是痛快。諸君皆國家英才,前程遠大。
記住,無論身處何職,心係黎民,腳踏實地,方是正途。莫要被一時際遇蒙了眼,也莫要被艱難困苦磨了誌!鵬程萬裏,始於足下。望諸君,好自為之!”
言罷,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充滿希冀的臉龐,胸中豪氣頓生,朗聲吟道: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李白這《行路難》,被楊炯吟誦的字字鏗鏘,如金石墜地,又似洪鍾大呂,激蕩在清晨的街巷之間,充滿了對艱難前路的洞悉與一往無前的豪邁信心。
尤其是最後兩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更是振聾發聵,仿佛為眼前這十三個迷惘的士子注入了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
十三名進士,無論此前是失落、是激憤、是忐忑還是狂喜,此刻聞此壯詩,胸中無不熱血沸騰,感佩莫名。
他們齊齊躬身,長揖到地,發自肺腑地高聲道:“謝侯爺教誨!學生等謹記於心!恭送侯爺、公主殿下!”
楊炯不再多言,攜了五公主李淽之手,對眾人微微頷首,轉身便走。
青衫磊落,與李淽倩影相攜,在初升的朝陽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十三名青衫進士保持著躬身相送的姿態,久久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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