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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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打馬疾馳,沒行多遠,朱雀大街的喧鬧如沸水般迎麵撲來。
他凝眸看去,但見街道中央,兩撥人馬劍拔弩張,激鬥正酣。
一邊是清一色的道裝女冠,衣袂飄飄,劍光霍霍,正是峨眉派眾人。為首一位中年道姑,麵如嚴霜,眼神銳利如電,手中一柄拂塵時卷時舒,勁風淩厲,迫得華山派數名弟子近身不得,正是峨眉掌門靜玄真人。
她身側一位秀美絕倫的年輕女冠,約莫十八歲年紀,眼神卻清澈懵懂如稚童,手中並無兵刃,隻拈著一根隨手折下的青竹枝,隨意點刺撥擋,姿態曼妙輕盈,偏生威力奇大,竹枝到處,華山弟子的長劍不是被蕩開便是險些脫手,正是武功奇高、心智卻如五歲幼童的白糯。
另一邊,華山派掌門穆素風麵色鐵青,手中長劍寒光閃爍,使的是精妙絕倫的華山劍法,正與靜玄真人的拂塵鬥在一處,勁氣四溢。
其夫人蘇硯秋護在幾名弟子身前,細柳劍舞得密不透風。大師兄裴承鈞、二師兄燕清陽正與峨眉數名好手纏鬥,劍光交錯,呼喝連連。
穆星瑤則扶著麵色蒼白、僅剩一臂的小師弟江懷瑾,退在戰圈邊緣,神情又是焦急又是驚惶。
街麵早已狼藉不堪,瓜果攤子掀翻,貨架傾倒,看熱鬧的百姓遠遠圍著,指指點點,卻又不敢靠近,生怕被那打鬥波及。
楊炯見狀,眉頭緊鎖如川,心中一股無名火起。他猛一勒韁繩,胯下烏雲長嘶人立,聲震長街。
他深吸一口氣,大吼出聲:“住手!朱雀大街乃天街禦道,豈容爾等撒野!”
這一聲飽含怒意,震得場中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手上招式不由得緩了一緩。
穆素風與靜玄真人同時虛晃一招,各自退開一步,目光如電般射向楊炯。
白糯見是楊炯,臉上頓時露出歡喜之色,脆生生地喊道:“好哥哥!”
便想蹦跳著過來,卻被靜玄真人嚴厲的眼神製止,隻得委屈地扁扁嘴,站在原地,一雙大眼睛巴巴地望著楊炯。
華山眾人見是鎮南侯楊炯,也知他位高權重,手握重兵,不敢怠慢。
穆素風強壓怒氣,收劍拱手道:“原來是侯爺駕到。非是我華山派尋釁,實是峨眉派欺人太甚,汙蔑我門下弟子,辱我華山清譽,不得不討個公道!”
靜玄真人冷哼一聲,拂塵一擺,聲若寒冰:“穆掌門顛倒黑白的功夫,貧道今日算是領教了!分明是你華山弟子心術不正,行那下作勾當,被我徒兒識破,竟還敢反咬一口!”
楊炯端坐馬上,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全場,最後落在穆素風臉上,沉聲道:“公道自在人心!穆掌門,靜玄真人,且先罷鬥。是非曲直,本侯在此,自會問個明白!白糯,你來說!”
白糯得了楊炯允許,又見師傅沒有反對,立時像隻歡快的小鳥,幾步跑到楊炯馬前,仰著小臉,急切又帶著委屈地說道:“好哥哥!是那個壞人!”
她伸手指向被穆星瑤扶著的江懷瑾,一臉怒容,“他昨天晚上偷偷跑到我房裏來啦!黑乎乎的,蒙著臉,說話聲音也怪怪的,說要給我好多好多的糖,讓我把師傅教我的最厲害的武功都教給他!白糯才不笨呢!我知道糖要自己買,武功不能隨便教壞人的!我就說‘不教不教!你是壞人!’然後……然後我就覺得頭好暈,身上沒力氣!”
白糯說到這裏,小臉皺成一團,似乎還心有餘悸,“後來……後來是師傅來了!那個壞人就‘嗖’一下從窗戶跳出去跑掉啦!他用的劍,還有跳窗戶的樣子,跟那天在武林大會用的劍法一模一樣!我不會看錯的!”
她語氣肯定,帶著孩童獨有的固執。
楊炯一聽,立刻明白了個大概。
白糯雖然心智不全,但卻純真無邪,絕不會憑空捏造這等事。她口中的“壞人”雖蒙著臉,但劍法和身法被白糯認出是華山派的路數,加上其目標是騙誘武功,目標直指白糯這位武功深不可測卻毫無心機的奇才。
而華山派在場弟子中,斷了一臂的江懷瑾,那詭譎奇怪的劍法在白糯眼下定然是顯露無疑,無處可藏,這話向來不是空穴來風。
楊炯聽了,目光如刀鋒般刺向江懷瑾。
還未等楊炯開口質問,那臉色蒼白的江懷瑾已然激動地大叫起來,聲音嘶啞:“血口噴人!一派胡言!侯爺明鑒!我昨日斷臂之傷未愈,一直在房中靜養,疼痛難忍,根本未曾踏出房門半步!星瑤師姐可以為我作證!
峨眉派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憑什麽憑空汙我清白!”
他神情激憤,僅剩的手臂揮舞著,牽扯到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額上冷汗涔涔,倒有幾分情急之態。
穆星瑤也連忙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是啊侯爺!昨夜我一直陪著小師弟,他傷口疼得厲害,根本就沒離開過房間!白糯師妹,你是不是看錯了?或者……或者夢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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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做夢!就是這個壞人!”白糯氣鼓鼓地反駁。
“哼!心智不全之人的話,豈能當真?分明是有人指使,故意構陷!”華山大師兄承鈞怒聲道。
“放肆!我徒兒雖天真爛漫,卻從不打誑語。倒是你們華山派,藏汙納垢,出了此等敗類,不思清理門戶,反而百般狡辯,真是無恥之尤!”一位峨眉中年道姑厲聲嗬斥。
“你說誰無恥?”
“就說你們華山派!”
“放屁!你們峨眉才是血口噴人!”
“想打架嗎?怕你們不成!”
……
霎時間,雙方弟子又劍拔弩張,怒罵指責之聲不絕於耳,場麵眼看又要失控。
穆素風臉色陰沉,雖未再動手,但眼神銳利地盯著靜玄真人,顯然認定是峨眉無理取鬧。
靜玄真人則麵罩寒霜,拂塵緊握,更是動了真怒。
楊炯冷眼看著這混亂場麵,心中念頭飛轉。
江懷瑾有穆星瑤作證,言之鑿鑿,白糯雖認定是那詭譎劍法,卻並未看清麵貌。雙方各執一詞,根本就是死無對證,無從查起。
這般想著,楊炯目光再次落到激動不已的江懷瑾身上,又瞥了一眼他空蕩蕩的袖管,腦中靈光一閃。
“都住口!”楊炯再次沉喝,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壓下了所有嘈雜。
他目光如電,直視白糯,聲音放緩卻異常清晰:“白糯,你說那人從窗戶跳出去跑了?”
“嗯!跑得可快啦!”白糯用力點頭。
“你當時在房中何處?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那人跳窗之前,可曾與你交手?或者觸碰了房內什麽東西?”楊炯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條理分明。
白糯歪著小腦袋,努力回憶:“我……我當時坐在床邊,頭好暈,站不起來。窗戶……窗戶本來是關著的,那人進來時推開的。他見我不同意,就跟我過了幾招,我就是在那時認出他的詭譎劍法的。隨後我師傅就來了,然後我就暈了。他跳窗跑的時候,好像…好像用手撐了一下窗台!”
“哪隻手撐的窗台?你記得嗎?”楊炯追問。
“哪隻手?”白糯皺著小眉頭,很努力地回想,“他……他跳出去的時候,背對著我,好像是左手!對,是用左手撐了一下窗棱,還在那木頭上留個掌印,將那上麵雕刻的流雲紋都壓塌了,然後‘嗖’就跳下去不見啦!”
此言一出,楊炯眼中精光暴射。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利箭,直刺江懷瑾左手。
江懷瑾被這目光看得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嘴唇哆嗦著,左手不自覺的向後縮了縮。
“江懷瑾!”楊炯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凜冽的殺意,“你告訴本侯,你昨夜當真一步未曾離開房間?也從未去過白糯姑娘的居所?”
“我……我……”江懷瑾被那目光所懾,又聽到白糯說出“左手撐窗台”這個細節,心神大亂,轉頭神色複雜的看向掌門穆素風,嘴唇動了動,終是無言。
“回答本侯!”楊炯厲聲喝道,聲震四野。
“我……我沒有!我……我一直在房中!星瑤師妹可以作證!”江懷瑾強自鎮定,但聲音已明顯發虛。
“好!很好!”楊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讓華山派眾人心底都升起一股寒意。
“白糯姑娘親口所言,那賊人是用左手撐窗台而逃。諸位請看……”
楊炯猛地抬手,指向江懷瑾藏在背後的左手,冷笑道:“江懷瑾!你大概是不知道,我這冰雪城的窗欞為了美觀,便於雕刻,所有的木料都是用的最軟的巴沙木,這種木頭大華根本沒有,都是我從大食商人手中購得。全大華不敢說,但據我所知,全長安隻有本侯的冰雪城好的是巴沙木,如此才能雕刻出極其複雜美觀的圖案。
另外,這巴沙木非常奇特,極其鬆軟,碎屑呈淺黃發白的樣子,你左手藏什麽藏?以為我沒看見你指甲中的碎屑?”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江懷瑾身後的左手之上,靜玄真人眼中爆出精光,腳步飛快,瞬間來到江懷瑾身前,一把抓住他左手,高高舉起,展示在人前。
眾人凝眸看去,果然如楊炯所言一般無二,那江懷瑾的指甲中還殘留不少黃裏發白的碎木屑。
峨眉眾弟子恍然大悟,隨即臉上布滿鄙夷和憤怒.
華山派眾人,包括穆素風、蘇硯秋、裴承鈞、燕清陽,全都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穆星瑤咬了咬牙,看向自己的父親穆素風,剛要開口卻被一聲暴喝打斷:“孽障!”
隻見華山掌門穆素風須發皆張,臉上瞬間由鐵青轉為一種駭人的赤紅,眼中殺機暴漲。
他猛地轉身,身形快如鬼魅,眾人隻覺眼前一花,一道淩厲無匹的掌風已然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地印在了江懷瑾的胸口!
“噗——!”江懷瑾連慘叫都未曾發出,身體如同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口中鮮血狂噴,在空中劃過一道刺目的血線,重重砸在數丈外的街邊石墩上,軟軟滑落,眼見是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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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懷瑾雙目圓睜,死死盯著穆素風,想要說話,可口中卻發出不似人聲的嗚咽,隨即口噴黑血,至死眼中還殘留著極度的驚愕和怨恨。
“小師弟!”穆星瑤聲嘶力竭的大吼一聲,隨即跑向江懷瑾,見他氣息已絕,當即憤恨轉身,死死盯著穆素風,怒吼:“明明是你……”
“承鈞!”穆素風大吼一聲截斷自己女兒的話。
裴承鈞聞言,知道自己小師妹和小師弟情根深種,可如今已經鑄下大錯,若再弄得父女反目,豈不是成了全武林的笑話。
當即他腳步飛快,一手刀砍在穆星瑤脖頸,動作快如閃電,穆星瑤身體一軟,直接倒在了裴承鈞懷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一下變故兔起鶻落,快得讓人反應不及。
從楊炯揭破謊言到穆素風暴起殺人,不過瞬息之間。就在穆素風暴起殺人的那一刹那,楊炯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幾個極其細微、卻又異常清晰的破綻。
其一,穆素風盛怒出手,身法快極,但那一掌的起手式,隱隱帶著華山派秘傳“混元掌”的痕跡,其掌力之雄渾老辣,絲毫不留情麵。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穆素風在轉身發掌的瞬間,寬大的掌門袍袖因動作劇烈而向上揚起了一瞬。楊炯眼力何等毒辣,就在那一瞬間,他清晰地看到穆素風左手肘內側,靠近袖口的地方,赫然有一點巴沙木殘留的黃色碎屑。
這大概是當時事發突然,靜玄真人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定然不會不會給華山反應的機會,來銷毀證據。
其三,楊炯猛然想起白糯描述那蒙麵人時曾說過“說話聲音怪怪的”,這分明是刻意壓低了嗓音,以穆素風的能力,改變聲線並非難事。
其四,從剛才江懷瑾和穆星瑤的表現,可見這事定與穆素風脫不了幹係。
結合這四點,楊炯大概也猜出了另一種可能。
昨夜潛入白糯房中,意圖誘騙甚至可能用迷藥脅迫其交出武功的蒙麵人,可能就不是什麽江懷瑾!而是這位道貌岸然、口口聲聲清理門戶的華山掌門穆素風。
江懷瑾和穆星瑤大概是那夜見過穆素風,並且穆素風應該是許下了什麽諾言,然後學得了江懷瑾那詭譎的劍法,隨後便偽裝成江淮瑾的樣子去逼迫白糯交出劍譜。
而巧就巧在,他二人可能都不知道冰雪城窗棱雕刻用的巴沙木,二人大概率就是在窗前見的麵。也或許穆素風一開始也沒想讓江懷瑾做替罪羔羊,奈何江懷瑾意外出現指甲中沾染了木屑,還被抓了個正著,那就不得不棄車保帥,或者說過河拆橋更貼切。
楊炯心中瞬間翻江倒海,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這穆素風,真真是偽君子中的翹楚。心思之深沉,手段之毒辣,令人發指。
然而,這一切都隻是楊炯在電光火石間的推測。穆素風袍袖寬大,若非剛才劇烈動作根本不可能露出木屑,此刻更是遮掩得嚴嚴實實,大概率那木屑也被他清理了幹淨。
如今即便江懷瑾冤死,也是死無對證,更沒有證據證明穆素風是凶手。
此時,穆素風已轉過身,臉上帶著沉痛與歉疚,對著靜玄真人和楊炯深深一揖,聲音低沉而誠懇:“靜玄真人!侯爺!穆某慚愧!教徒無方,竟讓門下出了此等敗類。險些釀成大禍,更汙了華山清譽。此等孽徒,死不足惜!
穆某在此,代華山派向峨眉賠罪,向白糯姑娘賠罪!更向明察秋毫、主持公道的侯爺請罪!穆某管教不力,甘領責罰!”
他姿態放得極低,痛心疾首的模樣,任誰看了都以為他是一位因弟子不肖而蒙羞的正直掌門。
靜玄真人眼神何等毒辣,楊炯能看出端倪,那木屑又怎能逃過她的眼睛。
她看著穆素風這番表演,又看了看江懷瑾的屍體,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靜玄真人心中疑慮頓起,總覺得此事蹊蹺,穆素風殺人滅口之舉太過突兀。但江懷瑾被殺已是事實,楊炯也找出了關鍵證據,此刻再糾纏下去,於情於理都顯得峨眉派得理不饒人。
當下,她深吸一口氣,拂塵一擺,冷冷道:“穆掌門大義滅親,貧道佩服。望貴派日後嚴加管束,莫要再出此等有辱門楣之事!此事,就此作罷!”
靜玄真人將“大義滅親”和“有辱門楣”幾字咬得略重,顯然意有所指。
楊炯心中冷笑連連,麵上卻是不動聲色。他深知此刻再難抓住穆素風的把柄,此事說到底也是他們華山內部的齷齪齟齬,楊炯也懶得再管。
當下,他深深地看了穆素風一眼,目光無比平靜。
穆素風接觸到這目光,心頭微凜,但麵上依舊保持著沉痛與恭敬。
楊炯不再看他,轉而望向靜玄真人,沉聲道:“白糯姑娘受驚了,還望真人好生照料。”
他語帶雙關,提醒靜玄真人要注意穆素風,保護好白糯。
靜玄真人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楊炯未盡之意。
昨夜之事,絕非江懷瑾這等弟子能謀劃,穆素風今日如此急切殺人,更顯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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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糯身負峨眉最高武學傳承,心智卻如孩童,留在此地,必然危機四伏。
穆素風這等偽君子,一次不成,難保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這念頭一起,在她心中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和堅決。
“好哥哥!等等!”白糯見楊炯似乎要走,急忙跑上前,拉住楊炯的馬韁,仰著小臉,滿是認真和感激,“你幫我找到了壞人,我該怎麽謝你呀?之前說好你去峨眉山,我請你吃蒲公英糖的,可那是你給我糖的回禮。這次是你幫我,我不能占你便宜!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她心思單純,隻想著報答,渾然不知自己身處在了漩渦之中。
楊炯看了眼天色,暮色已悄然四合,天邊雲霞如血。封丘門外,大軍還在等著他這位主帥。
軍情如火,容不得半分耽擱。
楊炯低頭看著白糯清澈見底、滿是期待的眼睛,心中一軟,輕笑道:“你這丫頭!舉手之勞,何須言謝。那蒲公英糖,等我從倭國回來,再去峨眉山尋你討要便是。”
“不行不行!”白糯固執地搖頭,小臉皺起,“一碼歸一碼!蒲公英糖是還你上次的糖!這次是這次的!你說嘛,你要什麽?”
她急得跺腳,一時想不出該給什麽,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靜玄真人,求助地喊道:“師傅……”
靜玄真人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她大步上前,走到白糯身邊,先是向楊炯鄭重地稽首一禮:“侯爺明察秋毫,為我徒兒洗刷冤屈,更揪出真凶,峨眉上下,感激不盡!”
隨即,她解下腰間一柄形式古雅、鞘上錯金銀絲鑲嵌著繁複雲紋的長劍。
此劍一出,峨眉眾弟子皆是一驚,低呼出聲:“掌門信物錯彩劍!”
靜玄真人雙手捧劍,神色莊嚴肅穆,將劍鄭重地放在白糯手中。
白糯懵懂地接過這象征著掌門權威的佩劍,有些不知所措。
“白糯,”靜玄真人凝視著愛徒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侯爺此去倭國,跨海遠征,千難萬險,凶吉難料。我峨眉派向來恩怨分明,知恩必報!
你身負我峨眉真傳,武功已臻化境,當此之時,正是你報答侯爺大恩之時!為師命你,持此錯彩劍,追隨侯爺左右,一路護他周全!刀山火海,亦不可退縮。此乃師命,亦是峨眉報恩之誠!你可明白?”
此言一出,不僅峨眉弟子嘩然,華山派眾人亦是愕然,連楊炯都微微一怔。
靜玄真人根本不給任何人反對或詢問的機會,緊緊盯著白糯,一字一句地囑咐道:“路上,一切聽從侯爺吩咐!不可任性妄為!保護好他,也保護好你自己!”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和深沉的囑托之意。
白糯雖然心智如幼童,但對師傅有著本能的敬畏和依賴。她感受到師傅話語中的無比鄭重和一種近乎訣別的意味,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跟著好哥哥去那麽遠的地方,但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將錯彩劍緊緊抱在懷裏,認真地說:“嗯!白糯記住了!聽好哥哥的話!保護他!”
靜玄真人這才轉向楊炯,目光複雜,帶著懇請、托付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再次深深一揖:“侯爺!小徒頑劣,但武功尚可一用。此去艱險,讓她跟在您身邊,或能稍盡綿薄之力,亦是峨眉全派上下報答您恩情之心!萬望侯爺多多照拂!”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極重,帶著無盡的深意。
楊炯瞬間明白靜玄真人這哪裏是報恩?分明是托孤!更是借他鎮南侯的權勢和即將遠行的契機,將白糯這個身懷絕世武功卻毫無自保之力的“活秘籍”,從華山派穆素風這頭偽君子的窺伺下強行帶走。
隻有讓白糯遠離峨眉山,遠離穆素風的勢力範圍,跟在自己身邊,處於大軍保護之下,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這老道姑,為了保全衣缽傳人,竟是賭上了峨眉的掌門信物,也賭上了自己的信任。
楊炯心中了然,對靜玄真人的果決生出一絲敬意。他深深看了靜玄真人一眼,飽含理解與鄭重。
隨即,楊炯目光轉向抱著錯彩劍、一臉懵懂又帶著點新奇和依戀望著自己的白糯,沉聲問道:“白糯,跟著我,可能會很苦,很危險,甚至會死。你怕不怕?”
白糯用力搖頭,小臉上滿是認真:“不怕!白糯武功高!能打壞人!而且,跟著好哥哥,有好吃的糖!”
她後麵這句孩子氣的話,衝淡了幾分凝重的氣氛。
楊炯眼中閃過一絲暖意,不再多言,揮手朝身後親衛略一示意。
一名親衛立刻牽過一匹神駿的戰馬。
楊炯對白糯道:“上馬!”
白糯抱著劍,有些笨拙地學著別人的樣子,在親衛幫助下翻身上馬,坐得倒是穩穩當當,隻是抱著錯彩劍的樣子顯得有些滑稽又可愛。
楊炯最後向靜玄真人以及神色各異的眾人一拱手,朗聲道:“軍情緊急,本侯就此別過!諸位,咱們江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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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珍重!”眾人紛紛還禮。
楊炯不再耽擱,一抖韁繩,胯下駿馬長嘶一聲,率先向封丘門方向疾馳而去。
白糯連忙催動坐騎,緊緊跟上,青色的道袍在暮色中翻飛,懷中的錯彩劍鞘在夕陽餘暉下閃爍著內斂而神秘的光澤。
一隊剽悍的侯府親衛鐵蹄如雷,緊隨其後,卷起漫天煙塵,迅速消失在長街盡頭。
宣德門上。
一身如火紅衣的李漟負手而立,獵獵晚風吹動她如墨的長發和寬大的袍袖,宛如一朵燃燒在城頭的火鳳,孤傲絕塵。
她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緊緊鎖住遠處封丘門方向那片燈火通明、人馬喧囂之地。
李漟手中握著一個精致的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輕輕晃動著。良久,她緩緩抬手,將杯中酒液盡數傾灑在冰冷的城磚之上。
“一路平安。”一聲低不可聞的呢喃,隨風而逝,仿佛從未響起過。
那聲音裏蘊含的複雜情愫,擔憂、期盼、無奈,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隻有她自己知曉。
城頭的夜風忽起,吹散了她眉宇間那片刻的柔軟。
李漟挺直了背脊,眼中的溫情迅速褪去,重新凝結成冰封萬裏的寒潭,銳利而深邃。
“田令孜!”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聲,落入身後侍立的宦官耳中。
田令孜身著紫色掌印大太監常服,躬身上前一步,姿態謙卑到了塵埃裏,聲音恭敬而清晰:“老奴在。”
“近日朝野,有何異動?”李漟的目光依舊望著封丘門方向,語氣平淡。
田令孜垂首,語速平穩地稟報:
“其一,梧州急報。
劉氏蹤跡已現,其潛藏巢穴與部分聯絡暗樁已被內衛鎖定。內衛正暗中布控,順藤摸瓜,逐步排查其黨羽及潛伏於地方的暗線,務求斬草除根,一網打盡。此事由內衛菊一自督辦,進展尚屬順利。
其二,江湖紛爭。
龍虎山天師府,近日已明確表態,全麵倒向魏王。其門下弟子及依附勢力,正為魏王奔走。而八公主所領鎮武司,在江南整肅武林,與南方魁首正一派衝突日益激烈。
正一派聯合數家道門及武林幫派,明裏暗裏抵製鎮武司之令,雙方於九江、洪州等地已數次交鋒,互有損傷。
八公主手段強硬,正一派根基深厚,目前看來,鎮武司雖占據上風,但正一派隱有聯合南方武林各派,形成分庭抗禮之勢頭。
其三,宗室動向。
齊王妃近來極為活躍,頻繁宴請、密會齊王昔日舊部及門客故吏,所談內容雖隱秘,但所圖非小。據查,其已暗中獲得齊王側妃龐大的銀錢支持,資金充裕,其招攬人心、收買死士之動作,恐會加快。
其四,邊陲諸國。
西夏故地,三公主以雷霆手段,大力清剿不肯歸順的西夏貴族餘孽,手段酷烈,已連滅數族,收繳其財貨土地分予新附之民與有功將士。
此舉雖震懾宵小,穩固統治根基,然亦激起部分殘餘勢力強烈反彈,境內時有小股叛亂,人心略有浮動,局勢尚在掌控,但需持續關注。
金國境內,封煙四起,亂局已成。以徒單山熊與韓王完顏薩馬兩股勢力最為強大,彼此攻伐不休,皆欲問鼎皇位。
遼國方麵,亦不平靜。耶律南仙與權臣蕭奕,麵和心不和,暗鬥激烈。加之其他各部首領因遼帝被弑之事,對耶律南仙心懷恐懼與不滿,漸生二心。遼國內部裂痕已顯,其親手弑君之惡果,正逐步顯現。”
田令孜稟報完畢,垂手肅立,靜待旨意。
李漟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城牆垛口。
夜色低垂,城下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她輪廓分明的側臉,一半在光中,一半隱於暗影。
“西夏、金、遼自顧不暇,短期內,無力也無意南顧。”李漟心中迅速盤算著周邊形勢,得出這個結論,略略減輕了些許北顧之憂。
“派梅一去倭國,密切關注楊炯動向!本宮需要知道戰事進展,以及推測他確切的歸期!”李漟揮了揮手,語氣淡漠。
“諾!老奴這就去辦。”田令孜躬身,小心翼翼地倒退著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城樓陰影之中。
城頭,隻剩下李漟一人。
“此去倭國,烽煙萬裏,待你得勝歸來……”她的聲音低如歎息,幾乎被風聲吞沒,“不知你我還能否如舊相見。”
話語未盡,其中滿是蒼涼與無奈。
李漟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飄揚的旗幟,仿佛要將那景象刻入心底。然後,猛地轉身,再無半分留戀,紅色的身影如一道決絕的火焰,緩步下了城牆,進入了那無比熟悉的深宮。
封丘門東側封丘山。
一襲淺黃長裙的李淽靜靜佇立在山崖邊緣,山風吹拂著她的裙裫和發絲,宛如一株遺世獨立的杏花,令天地都為之失色。
她清冷的眸子穿越夜色,精準地落在封丘門外那片忙碌喧囂處,落在那杆高高飄揚的“楊”字帥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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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淽身後,肅立著兩道身影。
左邊一位,形態極其詭異。其身量極高,足有近六尺,巍然矗立,沉默如山。它通體覆蓋著不知名的深褐色古木甲片,甲片紋理虯結,仿佛取自千年古樹的堅韌木心,透著一股曆經歲月滄桑的厚重與神秘。
木甲關節處,並非尋常榫卯,而是以某種極其精巧、閃爍著幽綠光澤的青銅機括相連,隨著山風拂過,這些青銅關節偶爾會發出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喀嗒”聲,如同沉睡巨獸的骨骼在低語。
其麵部沒有五官,隻鑲嵌著一整塊打磨光滑的青色古木麵具,麵具之下,隱約似有兩點幽綠的光芒在緩緩流轉,如同深潭中窺伺的獸瞳,冰冷而無情。
最奇特的是它的武器,並非刀劍,而是纏繞在它粗壯木臂之上、垂落至地的數根深青色藤蔓。
這些藤蔓看似枯萎,卻隱隱透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尖端並非枝葉,而是形如毒蛇獠牙般的鋒利青銅錐刺,在夜色中閃爍著幽幽的寒芒。
這便是李淽五具強大機關人之一的木機關甲人。
這木機關甲人靜靜地站在一旁,全身散發出一種源自古老森林的沉寂與壓迫感,仿佛與山崗上的樹木融為一體,卻又帶著一股非人的威懾力。
右邊則是一位身形佝僂、穿著灰布麻衣的老嫗。她頭發花白,臉上皺紋深刻如溝壑,低眉順眼,雙手攏在袖中,看起來與尋常鄉下老婦無異。
然而,若有真正的高手在此,必能感受到這老嫗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淵渟嶽峙、深不可測的氣息。她站在那裏,氣息幾乎與山石草木融為一體,若非肉眼所見,幾乎難以察覺其存在。
李淽默然凝望了封丘門許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她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信函材質特殊,觸手微涼。
“婆婆。”李淽的聲音清冷,如同山澗寒泉。
那灰衣老嫗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應道:“老奴在。”
李淽將信遞給她,目光再次投向封丘門的方向:“持我親筆信,帶著青木甲人,以及十五名機關武士,前往登州港。待楊炯大軍登船之時,再與他匯合。將此信親手交予他。此去倭國,木甲和機關武士,都聽他調遣,護他周全。”
老嫗雙手恭敬地接過信函,貼身收好。聽到最後一句“護他周全”,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至極的苦笑。
老嫗湊近李淽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關切:“小姐,您這又是何苦?老奴鬥膽說一句,你跟侯爺時間也不短了,怎麽這肚子,還不見半點動靜?族老們可都盼著呢!”
她的目光飛快地、帶著暗示性地掃過李淽平坦的小腹,語氣滿是憂慮。
李淽聽了這話,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猛地側頭,淩厲的目光如冰錐般刺向老嫗:“多嘴!”
僅僅兩個字,卻蘊含著無邊的威壓和怒意。
山崗上的溫度仿佛都驟然降低了幾分。那木機關人青木麵具下的幽綠光芒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手臂不知覺的抬起三分,直指老嫗。
老嫗渾身一顫,臉色煞白,額上瞬間滲出冷汗。她深知這位小姐的脾性,更明白觸怒她的後果。
老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老奴該死!老奴失言!求小姐恕罪!老奴一切全憑小姐吩咐!絕不敢再有半句妄言!”
李淽冷冷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老嫗,眼中沒有絲毫暖意,隻有一片冰冷的決然。
她冷哼一聲,聲音如同碎冰相撞:“記住你的本分!要麽,按我說的做。要麽,帶著你們那些癡心妄想的心思,都給我滾!”
“是!是!老奴明白!老奴即刻啟程前往登州!絕不敢誤了小姐大事!”
老嫗連連磕頭,聲音惶恐。
李淽不再看她,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封丘門下那個即將遠行的身影。她的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複雜難言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隨即,她決然轉身,淺黃色的身影飄然如仙,不多時,便已消失在蒼茫山林之中,再無蹤影。
山崗之上,隻剩下跪伏在地、驚魂未定的老嫗,以及那尊沉默如山、散發著古老木香的青木機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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