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江華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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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楊炯船隊劈波斬浪,及至江華港時天光初破,曉色溟蒙。
    但見那港內舟船連天,帆檣如林,貨如山積,販夫走卒比肩接踵,較之一年前那蕭索模樣竟如脫胎換骨。更有數條接駁船穿梭如織,將新鑄的烏沉火炮自庫房運至戰船,鐵索絞盤軋軋作響,士卒列隊登岸井然有序。
    楊炯負手立於艦首,海風卷起玄色披風獵獵翻飛,眼底映著這沸反盈天的氣象,心頭亦不免暗讚,去歲接手時滿目瘡痍,如今竟成這東海咽喉上吞吐八方的寶地。
    船方泊穩,早見一精幹漢子疾步迎上船板,青布箭袖沾著晨露,正是安仲夫。
    未及開口,楊炯朗笑一聲展臂將他攬住,掌心重重拍在他肩胛骨上:“好個安大管事!書信到港不過三五日,這火炮接駁、兵卒休整諸般事宜竟料理得鐵桶一般,當真是厲害呀!”
    安仲夫被他箍得筋骨生疼,麵上卻浮起真切笑意,待楊炯鬆手方叉手躬身,壓低嗓音道:“少爺謬讚。實不相瞞,此間調度皆是少夫……皆是公主一力操持。我不過簽押文書,那碼頭百工分派、晝夜輪值、糧秣供給的機巧關竅,全是她熬了三個通宵厘清的。”
    話音未落,楊炯唇邊笑意倏然凝住,眼底暗潮翻湧似有千鈞重。默然半晌方從喉間擠出三個字:“知道了。”
    轉身便欲喚將士下船,忽聞一聲嬌叱破空而來:“狼心狗肺!”
    楊炯驀然回首。
    曦光漫過桅杆,正籠住船頭立著的少女。
    隻見其青絲裁作男兒樣,短若初春新韭,偏生襯得一段玉頸纖秀如天鵝引項,雪白肌膚被晨暉鍍上柔金。眉眼與王槿有七八分肖似,櫻唇卻倔強地抿著,一襲海棠紅騎裝裹住玲瓏身段,腰間鸞帶綴著銀鈴隨海風叮咚作響。
    楊炯目光釘在那頭短發上,恍惚間竟似見故人踏浪而來,心頭猛地一撞,脫口道:“你無事學人留什麽短發?不倫不類!”
    王芝俏臉一沉,纖指攥緊裙角:“要你管!我偏剪了給海怪瞧!”
    楊炯見她小獸般齜牙模樣,無端想起王槿那言笑晏晏的模樣,口氣不覺軟了三分:“胡鬧!女兒家總該有女兒家的體統……”
    話未說完,王芝已冷笑截斷:“體統?我姐姐在碼頭替你搬火炮扛炮彈時,怎不見你講體統?楊家少夫人做得連粗使婆子都不如!”
    這“少夫人”三字如針尖刺耳,楊炯眉峰驟蹙。
    正僵持間,舷梯處忽傳來一聲輕笑。
    楊妙妙扶著艙壁嫋嫋而下,藥力未褪盡,腳步虛浮如弱柳扶風,偏那蜜色臉上恨意與媚態交織,嗓音浸了蜜糖似的:“呦,侯爺也有吃癟的時候?這小辣椒嗆口得很呐。”
    王芝杏眼圓睜,銀鈴脆響中已搶至近前:“哪裏鑽出來的狐媚子!我同我姐夫說話,輪得到你插嘴?”
    楊妙妙掩唇嬌笑,眼波卻刀鋒般刮過王芝胸前:“姐夫?你姐姐是上了楊家族譜還是過了梁王府花轎?不過是個賴在別人地界討飯的……”
    話音未落,王芝揮拳已至,楊妙妙擰腰閃避,裙裾翻飛間足尖勾起纜繩橫掃。二女竟在甲板上纏鬥起來,一個嬌叱如鶯啼,一個喘息帶媚喘,紅妝翻飛引得兵卒側目。
    “夠了!”楊炯一聲斷喝如雷炸響。
    王芝喘著氣收拳退後,楊妙妙卻順勢軟倒在楊炯身側,柔荑攀住他臂甲,吐氣如蘭:“侯爺瞧見了吧?高麗婢的教養,就是這般,毫無教養!”
    忽將紅唇貼至楊炯耳畔,壓低的嗓音淬著毒汁,“難怪亡國破家,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賤婢!”
    最後二字出口刹那,楊炯眼底寒光暴綻!
    “啪!”
    一記耳光脆生生炸裂在晨風裏。
    楊妙妙整個人如斷線紙鳶摔在纜樁上,左頰頃刻浮起五道猩紅指痕。滿港喧囂戛然而止,連浪濤聲都似被劈斷。
    楊妙妙捂臉抬頭,眸中翻江倒海,三分是真痛,七分是驚駭。她萬料不到,自己明明已經給楊炯表現出了可以征服的可能,不過說了些實話,怎就換得如此雷霆之怒?
    楊炯玄袖垂落,聲音冷過深海寒鐵:“找好自己的位置,她再不濟也不是你能罵得!”
    字字如冰錐鑿進楊妙妙骨髓。
    楊妙妙蜷在甲板陰影裏,貝齒將下唇咬得滲血,那強撐的媚態寸寸龜裂,露出底下猙獰恨意。
    楊炯再不看她,徑自走向呆立的王芝。少女仰著臉,晨曦在她蜜色頸子上流淌,短發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翹起幾縷。
    楊炯忽地抬手,屈指在她額角不輕不重一叩:“堂堂公主,學市井潑婦撕扯像什麽話!”
    力道透進皮肉,王芝“哎呦”捂額,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她罵我姐姐……”
    楊炯沉默片刻,目光掃過她參差的發梢,硬邦邦拋出一句:“醜死了。”
    王芝跳腳:“誰要你瞧!”
    楊炯瞪她一眼,已是大步流星走向棧橋。
    王芝怔了怔,忽似想起什麽,拎著裙角追上去,繡鞋踩在潮濕木板上咚咚作響,銀鈴在腰間慌慌張張地晃。
    待至營房石階,王芝喘著氣扯住他袖角:“那個……我姐還在東碼頭監看炮車入艙呢,怕是要忙到掌燈時才……”
    楊炯腳步微滯,目光投向港口東隅。
    千帆縫隙間隱約見炮車轆轆,人影如蟻群攢動。他喉結滾動了下,終隻“嗯”了一聲。
    王芝絞著衣帶跟在他身後,忽見楊炯側首,暮色般沉鬱的眸子落在她發頂:“你沒事剪頭發幹嘛?不知道會被人說笑?”
    王芝心尖一顫,似有蜜糖混著酸楚漫上來,低頭盯著自己鞋尖嘟囔:“我又不是為好看才剪的,姐姐總被人指指點點,我陪著她,看誰敢笑話!”
    聲音漸低如蚊蚋,“我當真……當真醜得厲害麽?”
    楊炯已踏上石階,聞言未回頭,隻拋來一句:“她留短發最好看。”
    餘音散在海風裏,王芝卻如遭定身咒般釘在原地。陽光染紅她半邊臉頰,另一半隱在陰影裏。她抬手摸了摸刺短的鬢角,心尖兒像被蜂針輕蟄了下,說不清是替姐姐歡喜,還是為自己那點懵懂心思發澀。
    朝陽升起,楊妙妙仍蜷在棧橋暗影裏。頰上指痕灼痛如烙鐵,海風裹著沙礫刮過傷口,卻遠不及心頭那把毒火燒得烈。
    她盯著漸行漸遠的兩道身影,玄袍玉帶的挺拔如鬆,海棠紅裙的嬌小如雀,並肩處竟刺目得讓她牙齦滲血。
    “少夫人!好一個少夫人!”她將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掐進掌心,恨聲混入鹹腥海風,她踉蹌起身,蜜色裙裾拖過汙濁沙礫,一步步挪向港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