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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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入得廳堂,但見那廳堂軒敞,四壁雖無雕梁畫棟,卻也潔淨齊整,隻那堂中景象,端的是富貴氣象逼人而來:長案排開如龍,其上碗碟羅列,琳琅滿目,竟似要將那木案壓彎了去。
    大塊醬赤的牛肉,紋理分明,油光鋥亮,堆得小山也似,脂香混著醬香彌散開來,直勾饞蟲,此乃麟嘉衛特供,等閑兵卒豈能染指?
    更有那水靈靈的時鮮果蔬,青翠欲滴的菘菜、紅豔飽滿的朱果、白嫩脆生的蘿卜,錯落有致地盛在青花大瓷盤裏,映著燭火,竟顯出幾分玉色來。
    一簍簍張牙舞爪的海蟹、青殼大蝦、牡蠣扇貝,猶自帶著鹹腥的海風氣息,堆在角落的冰鑒之上,白氣嫋嫋。
    新烙的胡餅,焦黃油潤,疊得整整齊齊,芝麻粒兒密布其上,散著熱騰騰的麥香。更有整爿的蒸豚,皮色金黃,油汁淋漓,臥在白瓷大盤中,旁邊是各色調料,赤醬青蔥,煞是惹眼。
    此等豪奢,莫說高麗這貧瘠之地,便是中原富庶軍鎮,亦屬罕見。
    螭吻營的軍漢們,何曾見過這等陣仗?一個個泥塑木雕般立在堂下,眼珠子瞪得溜圓,直勾勾釘在那些肉山菜海上,喉結上下滾動,吞咽之聲細微卻清晰可聞,麵上俱是震驚、豔羨、渴望交織之色,隻覺麟嘉衛那“夥食冠絕”的傳聞,今日方知非虛。
    然則雖腹中雷鳴,饞蟲撓心,眾軍士卻依舊如標槍般挺立,無一人挪動分毫,亦無半點喧嘩,隻靜靜候著上首那位年輕侯爺的示下,堂中唯聞粗重的呼吸與濤聲呼嘯。
    楊炯負手立於上首,目光如電,將眾軍士這強抑的饞態盡收眼底,唇角不由得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每個兵卒耳中:“怎的?一個個眼珠子都快掉進肉裏了,倒是不餓?還是嫌我這席麵不夠看,入不得諸位法眼?”
    他故意頓了頓,眼風掃過一張張緊繃又渴望的臉,隨即朗聲笑道,“都傻站著作甚?開飯吧!”
    此言一出,真如久旱逢甘霖,那緊繃的弦“嘣”地一聲斷了。堂下百十號剽悍軍士,立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吼聲,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謝——侯——爺——賞!
    ”那“賞”字拖得又長又響,帶著由衷的感激與狂喜,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
    吼聲未歇,兵卒們已如猛虎下山,餓狼撲食般湧向長案,腳步卻依舊不亂,顯出訓練有素的底子。
    楊炯瞧著這餓虎撲食的場麵,非但不惱,反倒更添幾分促狹,擺擺手,聲音裏滿是笑意,打趣道:“快吃快吃!瞧瞧你們那點出息,哈喇子都快淌成河了,再不吃,我這廳堂怕是要被淹了!”
    眾人聞言,轟然大笑,更無顧忌,堂中立時響起一片風卷殘雲之聲。箸匙齊動,杯盤輕撞,咀嚼吞咽之聲匯成一片,急切卻不顯雜亂。
    隻見那些粗糲的大手,或抓起整塊牛肉塞入口中大嚼,油汁順著嘴角流下也顧不得擦;或捧起大碗,將鮮美的魚羹連湯帶水囫圇灌下;或用胡餅裹著肥美的豚肉,狠命咬下,腮幫子高高鼓起。人人埋頭苦幹,隻恨爹娘少生了一張嘴。
    楊炯麵上笑意漸漸斂去,負手緩步踱入這饕餮盛宴之中,目光沉靜地掃視著。
    他看得分明:這些士兵雖急不可耐,眼中綠光直冒,手下動作快如閃電,卻無一人爭搶推搡,亦無高聲喧嘩叫嚷。
    案上食物雖豐盛誘人,取用卻自有秩序,先到者取走自己麵前一份,後來者亦知稍候或轉向他處。即便那最粗豪的漢子,大口吞咽著牛肉,目光瞥見旁邊兄弟夠不著那盤鮮蝦,也會默不作聲地將盤子推近些。
    整個廳堂,除了碗筷碰撞與咀嚼吞咽的聲響,竟無多餘的嘈雜。這份於極致誘惑下仍能維持的井然有序,這份刻入骨子裏的紀律,讓楊炯心中暗自點頭讚許。
    螭吻營,到底是拱衛京畿的皇家禁衛精銳,底子猶在。隻要這軍紀的骨架不散,稍加整頓,注入軍魂,其鋒銳戰力,指日可待。
    這般想著,緩步踱至牛皋身側,隻見他雙手各抓一塊拳頭大小的醬牛肉,左右開弓,塞得滿嘴鼓脹如球,腮幫子筋肉虯結,奮力咀嚼,喉頭滾動,發出“嗬嗬”的滿足悶響,油光鋥亮的臉上全是陶醉,仿佛吃的是龍肝鳳髓。
    楊炯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指在他厚實的肩甲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一下,沒好氣地道:“你這莽牛!慢些吃!噎死了,老子還得替你收屍!這肉又沒長腿,沒人跟你搶!”
    牛皋聞聲,艱難地抬起頭,口中塞得滿滿當當,牛肉的纖維尚在齒間撕扯,他努力想說話,卻隻發出“唔唔”之聲,油汁順著嘴角淌到絡腮胡上。
    好容易咽下一大口,他抹了把嘴,一雙牛眼瞪得老大,盯著楊炯,甕聲甕氣地嚷道,聲音因激動而含糊不清:“侯……侯爺!俺……俺老牛這條命,從今往後就賣給您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啊!俺在行伍裏摸爬滾打,啃的是比石頭還硬的窩頭,喝的是能照見人影的稀湯!哪曾想過,當兵還能吃上這等神仙般的飯食?俺老牛以前過的,那叫啥日子?簡直是豬狗不如!”
    他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鄉音和無比的真誠,在這喧囂的飯堂裏也格外清晰。
    他這一嗓子,如同在滾油裏潑了一瓢冷水。旁邊許多正埋頭大嚼的士兵聞聽,紛紛停下動作,抬起頭來,臉上油光光的,眼中卻都閃著複雜的光,有同感,有辛酸,更有對眼前這頓盛宴的珍視與對楊炯的感激。
    頓時,七嘴八舌的附和聲嗡嗡響起:
    “牛郎將說得在理!”
    “俺也是頭一回!”
    “這肉香得舌頭都想吞下去!”
    “跟著侯爺,值了!”
    ……
    一片嘈雜的認同聲中,螭吻營中郎將張峻,麵容沉穩、目光內斂,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竹箸,並未如牛皋那般激動失態,隻是默默地看著眼前豐盛得近乎奢侈的席麵,又抬眼掃過同袍們因激動和滿足而泛紅的臉膛,最後,深沉的目光落在了楊炯挺拔的背影上。
    別人或許隻看到肉香飯美,張峻心中卻如明鏡一般。他久在禁衛,深知軍中開銷。眼前這頓犒賞,這牛肉、果蔬、海鮮,尤其在這物資匱乏的高麗之地,其價值幾何?
    這絕非尋常軍餉所能支撐。數千兩雪花銀,恐怕也隻是個底數!楊炯此舉,耗費如此巨資,僅為慰勞軍士?
    張峻心中雪亮,這已絕非簡簡單單的為國征戰、體恤士卒所能涵蓋。這位年輕的侯爺,其誌不小!其心甚深!
    張峻回想起龍驤衛昔日的榮光,又思及皇帝駕崩後,朝廷對這支昔日親軍的日漸冷落與克扣,心中最後一絲對舊主的羈絆,如同風中殘燭,悄然熄滅。
    當兵吃糧,圖的不就是個封妻蔭子,過上好日子?如今朝廷視我等如敝履,而侯爺卻待我等如手足,珍饈美味,傾囊相授。這份看重,這份氣魄,這份實實在在的“大恩”,還有什麽可猶豫、可矯情的?
    念及此,張峻眼中最後一絲疑慮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的清明。他霍然起身,動作沉穩有力,腰間的佩刀與甲葉碰撞,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瞬間壓過了堂中的喧囂。
    他麵向楊炯,雙手抱拳,朗聲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穿透了所有的咀嚼聲:“侯爺!末將張峻,連同螭吻營上下將士,永誌不忘!從今往後,侯爺劍鋒所指,便是我螭吻營將士心之所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末將唯侯爺馬首是瞻!”
    這番話,說得含蓄又露骨。
    不提朝廷,不言皇命,隻道“侯爺劍鋒所指”,隻言“唯侯爺馬首是瞻”。其意昭然若揭,螭吻營的龍脊,從此隻負楊炯一身。
    張峻話音甫落,堂中先是一靜,隨即如同點燃了火藥桶。那些心思活絡、早已被這頓“買命飯”徹底收服的士兵,瞬間明白了中郎將的深意。
    不知是誰先吼了一聲:“誓死效忠侯爺!”
    緊接著,如同燎原之火,百十個粗豪的嗓子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匯成一股撼人心魄的洪流,在廳堂中反複激蕩:
    “誓死效忠侯爺!”
    “為侯爺效死!”
    “螭吻營,隻聽侯爺的!”
    ……
    吼聲震耳欲聾,帶著一種掙脫束縛的暢快與找到新主的狂熱,那聲浪直衝雲霄,仿佛要將這廳堂的屋頂徹底掀飛。
    這震天的吼聲,便是最直白的投名狀。
    楊炯環視著這一張張因激動和宣誓而漲紅的臉,感受著那撲麵而來的、近乎實質的忠誠與狂熱,胸中豪氣頓生,放聲長笑,笑聲爽朗豪邁,竟隱隱壓過了眾人的吼聲。
    他雙臂張開,仿佛要將這滿堂的忠勇之士盡數攬入懷中,朗聲喝道:“好!好!好!都是好兄弟!今日這頓,算個甚麽?兄弟們隻管敞開肚皮吃!管夠!往後跟著老子,吃香的,喝辣的!金山銀山不敢說,但這等飯食管飽,好日子,還在後頭!”
    此言一出,無異於烈火烹油!堂中氣氛瞬間沸騰到了頂點,眾軍士再次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與呐喊:
    “謝侯爺!”
    “跟著侯爺,吃香喝辣!”
    “誓死追隨侯爺!”
    ……
    那聲浪匯聚,氣勢如虹,直欲裂石穿雲。
    楊炯立於這狂熱的中心,感受著腳下地板傳來的微微震動,看著眼前一張張徹底歸心的麵孔,心中一片澄澈,一股前所未有的掌控感與豪情油然而生。
    直到此刻,直到這震耳欲聾的效忠誓言響徹廳堂,直到這三千虎賁的胃與心皆被他用這頓豪奢軍宴牢牢攥在掌心,他才真正篤定:這曾經屬於皇家、如今卻飽受冷落的螭吻營,終於,徹徹底底,成了他楊炯的螭吻營。成了他手中最鋒利、最忠誠的一柄戰刀!
    廳堂內燈火通明,映照著滿桌狼藉的珍饈、堆積如山的牛骨蝦殼,更映照著兵士們油光滿麵卻眼神熾熱的臉龐,那狂熱的吼聲猶在梁柱間嗡嗡回響,仿佛一曲新主舊仆易位、忠誠悄然鑄就的鐵血戰歌,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