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藤原氏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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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國攝津的伊勢神宮深處,葉枝坐在藤原道月身側,握著藥杵一下下搗著藥材。
她悄悄掃了眼周遭護衛的倭兵,又打量了各處出入口,見裏三層外三層的守備密不透風,不由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娘,您當真有把握?咱們替他們辦了事,他們就能放咱們走麽?”
藤原道月沉默良久,冷眼看著那群倭兵,忽然冷笑道:“若是不放咱們走,我便叫這攝津化作一片煉獄。”
葉枝怔怔望了婆婆半晌,往前湊了湊,壓著聲音道:“娘,我是怕您幫他們擋住了敵軍,他們又要尋由頭讓您布置毒陣對付別人,這樣下去何時才是盡頭?您瞧這周圍的守備,再看他們送來的毒藥總是少得可憐,每次都要我自己去領,還有那些伺候的奴仆,一個個眼神鬼祟,分明是防著您給他們下毒呢。”
藤原道月聽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你隻管放心。我若連這點伎倆都應付不來,藤原道長又何必費盡心機尋我?等咱們備好了毒藥,去若狹一帶阻擋敵軍,那裏山高林密,正是脫身的好去處。”
葉枝雖仍有些不安,終究點了點頭。
當即剛要回身接著搗藥,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手中藥杵的節奏微微一頓,她與藤原道月同時望向門口。
“站住!”
“攔住她!”
“別讓她進去!”
女子的驚呼、婆子的厲喝、倭兵粗暴的推搡聲混雜著撞破庭院寧靜。
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少女,發髻散亂,臉色透著一種異樣的、不自然的紅暈,正奮力撞開兩個試圖阻攔她的粗壯婆子,跌跌撞撞地衝進這間彌漫著藥草氣息的偏殿。
少女腳步虛浮踉蹌,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細微的嘶鳴,步伐更是帶著一種被無形力量牽扯的滯澀感。她那雙漂亮的杏眼中盛滿了驚惶與絕望,目光急切地在殿內掃視,最終死死定格在藤原道月身上。
藤原道月原本微眯的眼中寒光一閃,目光如鷹隼般掠過少女潮紅的麵頰、劇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那看似有力實則被某種毒素侵蝕了協調性的步伐。
她的眉頭瞬間鎖緊,握著藥杵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這呼吸、這步態、這詭異的亢奮,是“蝕心散”?
她一眼便認出,這少女體內被種下了藤原氏控製毒女的標誌性毒引,眼前這個驚慌失措的美麗少女,竟是一個“毒女”。
“姑奶奶!救命!求您救救我!”少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撲到藤原道月身前,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咚咚”地磕著,“姑奶奶救命啊!他們要抓我回去!”
藤原道月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卻充滿恐懼的臉龐,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同樣帶著絕望淚痕的小小麵龐驟然清晰。
那是她妹妹定子的親女兒,她的親侄女,被選作毒女時也不過三歲稚齡,巨大的愧疚與憤怒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
她強壓下翻湧的情緒,聲音冷得像冰:“你是藤原主家的孩子?”
少女抬起淚眼婆娑的臉,急切道:“是!我是藤原主家七孫女,藤原水!祖父……祖父逼我去嫁給敦良親王!姑奶奶,那是父親的同輩啊!我……我寧死也不願受此奇恥大辱!”
她的聲音因恐懼和悲憤而顫抖,可眼眸中卻滿是決絕。
“敦良親王?”一旁的葉枝倒吸一口冷氣,手中的藥杵差點掉落。
她雖知倭國皇族常有悖倫之事,但親耳聽到祖父逼迫親孫兒嫁給自己的父輩,還是讓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寒意。
“這……這簡直是禽獸不如!”葉枝低聲驚呼,看向藤原水的目光充滿了同情與憤怒。
藤原道月的眼神則更深沉銳利,想得也更多。
天皇成年皇子僅剩敦良一人,道兼此時強塞一個毒女過去,其心可誅。這不僅僅是為了控製敦良,更是將一把淬毒的利刃懸在了天皇的脖頸之上。
一旦天皇對藤原氏有所動作,敦良的性命便是第一個祭品。好一個藤原道兼,好一個藤原氏,這肮髒的權術,幾十年如一日,果然從未變過。
殿內伺候的婆子和奴仆們早已嚇得噤若寒蟬,眼見道月大小姐麵沉如水,周身散發著駭人的寒氣,一個個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僵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藤原道月看著藤原水在自己腳下瑟瑟發抖、苦苦哀求的模樣,與記憶中修子的絕望眼神重疊,一時間讓她心如刀絞。
道月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正欲開口讓藤原水留下。
“砰!”的一聲驟響。
殿門被粗暴地撞開,十餘名身著甲胄、手持長刀的倭兵如狼似虎地湧入,瞬間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肅殺之氣彌漫開來,衝散了殿內藥草的清苦。
為首一人大步踏入,其身形雖已顯老態,卻依舊挺拔如鬆,步履間帶著一股迫人的陰鷙氣勢。他麵容清臒,法令紋深深刻入兩頰,一雙狹長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冷冷地掃過殿內,最終落在藤原道月身上。
正是藤原道月最小的弟弟,藤原道兼。
“大姐,擾你清靜了!”藤原道兼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冰冷、生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他嘴上說著客套話,眼神卻毫無暖意。
藤原道月霍然起身,寬大的衣袖無風自動,眼中怒火噴薄:“多少年過去了!藤原氏還是這般肮髒下作!為了那點權勢,連親生骨肉都能當作毒箭射出,簡直毫無禮義廉恥!”
“禮義廉恥?”藤原道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禮義廉恥能保我藤原氏門楣不墜?能保我藤原世代榮華?大姐,你在大華學傻了不成?那些虛妄的東西,在權力麵前一文不值!”
“這是你的親孫女呀!你簡直是個畜生!”藤原道月指著跪在地上的藤原水,厲聲怒斥,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顫。
藤原道兼聳聳肩,神態漠然得令人心寒:“孫女?嗬,大哥當年不也是將二姐的女兒修子做成毒女,想著送去侍奉一條,一個孫女又算得了什麽?為了家族的興盛,一切都是可以犧牲的祭品!包括你,大姐,不也在為家族‘效力’嗎?”
他刻意加重了“效力”二字,帶著濃濃的諷刺。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擺手,如同揮開一隻礙眼的蒼蠅。身後幾個凶神惡煞的婆子立刻如餓虎撲食般衝上前,粗暴地抓住藤原水的胳膊,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拖拽起來。
“姑奶奶!救救我!姑奶奶——!”藤原水淒厲的哭喊聲撕心裂肺,拚命掙紮著,淚水糊了滿臉。
“住手!”藤原道月怒喝一聲,就要上前阻攔。藤原道兼卻是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擋在她麵前,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
道兼那雙冰寒的眼睛掃過一旁依舊握著藥杵、身著巫女服飾的葉枝,目光在她平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向道月,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刺骨:“大姐,你這一輩子,就剩這麽一個女兒了。乖乖替大哥辦好泥蛙沼的事,大哥絕不會再為難你。奉勸你一句,家裏的‘閑事’,最好別管!”
他刻意強調了“女兒”二字,威脅之意昭然若揭。
不等藤原道月有任何回應,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隻留下冷酷的命令在空氣中回蕩:“大哥讓我提醒你,麟嘉衛行蹤詭秘,不必再去若狹。即刻在城外十裏泥蛙沼設下毒陣,以逸待勞!這是命令!”
“啊——!放開我!姑奶奶救我——!”藤原水的哭喊聲被強行拖遠,漸漸消失在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和兵刃碰撞聲中。
那一聲聲淒厲絕望的“姑奶奶救命”,如同魔咒般死死纏繞著藤原道月。眼前藤原水的臉,與記憶中藤原修子那稚嫩卻同樣充滿恐懼與哀求的小臉徹底重疊。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幾乎窒息。當年她無力阻止修子的悲劇,如今難道又要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無辜的後輩重蹈覆轍?
“藤原道兼!!”藤原道月目眥欲裂,胸中怒火與愧疚交織翻騰,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她猛地一甩衣袖,袖中似乎有細微的粉末即將灑出。
恰在此時,一隻溫熱而堅定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藤原道月動作一滯,滿腔的殺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她驚愕地轉頭,看向身旁的葉枝。
隻見葉枝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揚起一抹奇異的、帶著狡黠和冰冷寒意的微笑。
“娘,”葉枝的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能聽見,語氣卻異常鎮定,“別著急動手。”
藤原道月滿腔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冷靜澆了一頭,愕然道:“葉子?你……”
葉枝嘴角的笑意更深,眼中閃爍著一種洞悉一切又成竹在胸的光芒:“我有辦法給您出這口惡氣,還能讓那個可憐的孩子少受點苦。”
“什麽辦法?”藤原道月急切追問。
葉枝神秘地眨眨眼,輕輕晃了晃藤原道月的手腕,像個小女孩撒嬌般:“現在還不能告訴您!咱們還是快點把毒陣需要的藥配好吧?時間可不等人呢。”
說著,她便拉著藤原道月重新坐回蒲團,仿佛剛才那劍拔弩張、生離死別的一幕從未發生。
藤原道月被葉枝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有些懵,看著她重新拿起藥杵,有一下沒一下地搗著石臼裏深紫色的藥草,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心下更是疑惑。
她盯著葉枝看了半晌,那丫頭眼底深處藏著的自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厲,讓她緊繃的心弦莫名地鬆緩了幾分。
“死丫頭!”藤原道月緊繃的臉上終於破開一絲無奈又帶著寵溺的裂縫,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葉枝的額頭,笑罵道,“連我都瞞著?翅膀硬了是不是?”
“哪有呀,我的好娘親!”葉枝順勢歪著頭,蹭了蹭藤原道月的手指,聲音甜糯,帶著嬌憨的耍賴,“這不是怕您知道了擔心,或者……忍不住現在就去找他們算賬嘛?時機未到呢!晚點,晚點一定告訴您,好不好?”
“你啊!”藤原道月看著女兒這副賴皮的樣子,心中積鬱的戾氣和絕望,竟被她這插科打諢似的撒嬌衝淡了不少。
她無奈地搖搖頭,最終化作一聲帶著縱容的歎息,重新拿起自己手中的藥杵,“罷了罷了,娘就看看你這丫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嘻嘻,娘最好了!”葉枝眉眼彎彎,手下搗藥的力道卻沉穩有力。
一時間,偏殿內隻剩下“篤篤篤”的藥杵撞擊石臼的清脆聲響,節奏分明,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道月偶爾低聲笑罵幾句,葉枝故意耍寶,藤原道月佯怒地瞪眼,眼底深處卻流淌著不易察覺的暖流和全然的信任。
此般溫馨默契,與殿外森嚴守衛、空中殘留肅殺,竟成反襯。
陽光透欞照之,藤原道月見葉枝搗藥專注,因藤原水而起之心瀾漸平。既女兒言有計,便信之。此相依為命之信,乃二人於虎狼地最大底氣。
青石臼中,深紫藥汁隨杵起落濺落,異香愈濃,仿佛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