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六甲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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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麟嘉衛在播磨稍作整歇,便再不停留,日夜兼程趕向攝津。
    楊渝早已調動倭國境內所有明暗諜子,隻傳下一道命令:“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速度拿下攝津。”
    誰知天公不作美,倭國大雨連下一日,麟嘉衛行軍速度大受阻礙,足足走了三日,才到攝津城外十裏處。
    眼前兩條路橫在當間。
    正前方是方圓十裏的泥蛙沼,滿是蛇蟲鼠蟻,雖說這是通往攝津最近的路,可走起來卻格外艱難。偏這大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危險性又添了幾分。
    更要緊的是,泥蛙沼後方定然是敵軍守備的重中之重,若是強攻,免不了撞上敵軍主力,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另一條路乃是東北方的六甲火山。
    此山橫亙山海之間,西側連著泥蛙沼,東側直抵大海,成了天然的屏障,無需重兵把守便能扼住攝津城。
    如今隻有這兩個選擇,走泥蛙沼,不但行軍艱難,還有可能直麵敵軍主力;走六甲火山,又會延緩進攻速度,況且如今敵我雙方都擺在明麵上,這六甲火山似乎也不是最佳選擇。
    一時間眾人都沒了主意,紛紛看向皺眉不語的楊渝。
    楊渝此刻隻覺肩頭壓力千斤重,畢竟麟嘉衛的榮譽與安危全係在她身上。在家中,她本就是少有的掌軍之人,若是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毛罡見狀,深吸一口氣,打馬上前,沉聲道:“將軍,末將以為,走六甲火山更為穩妥。比起泥蛙沼,咱們不用擔心隨時會陷進去的風險,而且咱們山地作戰經驗豐富,應對的法子也多。可若是走泥蛙沼,那便是自縛手腳,一旦接敵,難保不會出意外。”
    賈純剛也接口道:“將軍,走六甲火山,我軍斥候可前出預警,還能打運動戰、遭遇戰。若是在泥蛙沼,我軍騎兵必然受限最大,這與麟嘉衛往常的作戰方式不符,末將同意毛將軍的建議。”
    “將軍,去年在西夏陷入泥沙的滋味,我老盧是真不想再嚐一回了。”盧啟也出聲附和。
    楊渝目光投向六甲火山頂上的濃煙,擔憂道:“你們說的都在理,我隻是擔心,若是這火山爆發,咱們可就沒退路了。”
    “咱們總不至於這麽倒黴吧!”陳三兩望著那翻騰的濃煙,小聲嘀咕。
    楊渝身為主帥,須得考慮周全,她轉頭看向王修,沉聲道:“妹妹,你覺得如何?這六甲火山能走嗎?”
    王修搖了搖頭,輕歎道:“六甲火山在我記事時便爆發過五次,毫無規律可言。有時濃煙滾滾數月也不爆發,有時毫無征兆便噴發,更有甚者,遇到地龍翻身,它也會跟著爆發。如今這濃煙,據情報說已持續三日,至於它會不會爆發,我也給不出定論。”
    楊渝聽了,沉默半晌,而後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道:“時不我待,就走六甲火山!不過咱們要沿著西側靠近泥蛙沼的方向行軍,必須保證能隨時撤退到泥蛙沼!”
    “是!”眾將領不再多言,當即迅速改變方向,冒著大雨衝向六甲火山西麓。
    雨勢如天河傾覆,連綿不絕,將六甲火山西麓的山林澆得一片混沌。
    三千麟嘉衛精兵,就在這天地織就的雨幕與泥濘中艱難跋涉。雨水順著鐵甲流淌,在冰冷的金屬表麵匯成細流,又混著山道上的黃泥,每一步踏下,都帶起沉重的“噗嗤”聲。
    密林深處,古木參天,枝葉被雨水壓得低垂,遮蔽了天光,讓本就昏暗的雨日更添幾分陰森。濕滑的山石、盤根錯節的藤蔓、深可沒踝的泥漿,無一不在阻滯著行軍的速度。
    將士們咬著牙,相互扶持,沉默前行,耳邊隻聞粗重的喘息、兵甲偶爾的碰撞聲,以及那永無止境的雨打林葉的喧囂。
    麟嘉衛軍容雖被泥濘裹挾,卻依舊透著百戰精銳的森嚴整肅,隊列整齊,眼神警惕如鷹隼,掃視著雨霧朦朧的四周。
    毛罡頂盔貫甲,身先士卒,走在先鋒隊列最前。他那柄沉重的大環刀並未出鞘,隻斜挎在背後,刀環在雨水中偶爾相碰,發出沉悶的金鐵之音。
    他步履沉穩如山嶽,每一步踏在泥濘山道上,都留下一個深陷的足印,仿佛巨靈神踏過凡塵。其後精銳步卒緊隨,刀盾在手,長矛如林,雖在泥水中跋涉,陣型卻絲毫不亂,一股無形的煞氣在濕冷的空氣中彌漫。
    中軍處,楊渝端坐馬上,雨水順著她覆麵鐵盔的沿口滑落,打濕了她英挺的眉梢。一身赤色戰袍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矯健的輪廓,尤其那雙修長筆直的腿,即使裹在冰冷的馬靴和戰裙之下,亦難掩其蘊含的驚人力量與美感。
    她一手控韁,一手輕按在小腹之上,腹中胎兒帶來的微妙悸動,與多年來征戰沙場磨礪出的危險直覺交織在一起,在她心頭擂起一陣陣難以名狀的不安鼓點。
    是胎動?抑或是前方真有潑天凶險?
    楊渝秀眉微蹙,目光穿透層層雨幕,投向那遠處山巔。
    隻見六甲火山口濃煙翻騰,如一條巨大的黑龍直衝鉛灰色的蒼穹,那濃煙在漫天雨水中非但不曾消散,反而顯得更加凝實、更加壓抑,仿佛積蓄了無窮無盡的怒火,隨時要掙脫大地的束縛,將毀滅傾瀉人間。
    “賈純剛!”楊渝聲音清越,穿透雨聲。
    “末將在!”賈純剛聞聲打馬近前,雨水順著他精悍的臉頰流下。他背上那張巨大的鐵胎弓用油布仔細包裹,腰間箭壺裏,特製的三棱透甲錐在雨中閃爍著幽冷的寒光。
    “你親自帶斥候前出,加倍小心,我有不好的預感,這倭奴怕是要伏擊。”楊渝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若有發現,即刻回報!”
    “得令!”賈純剛抱拳應諾,眼中精光一閃,隨即點起數十名最精銳的斥候,避開水窪,借林木掩蔽,如同融入叢林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迷蒙的前方。
    與此同時,麟嘉衛的陣型也在無聲調整。
    姬德龍率領的數百名身著輕便皮甲、手持短兵利刃的健卒,如同幽靈般散入大軍兩翼的密林之中。他們腳步極輕,踏在濕滑的落葉上幾近無聲,眼神銳利如刀,警惕地掃視著一切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
    盧啟則指揮著後勤輜重和部分輔兵,穩穩壓住後陣,確保退路無虞。
    整個麟嘉衛如同一頭在雨中潛行的洪荒巨獸,雖沉默,卻蘊藏著撕裂一切阻礙的力量。
    隊伍在泥濘中又艱難行進了約莫半個時辰。
    前方密林愈發幽深,雨勢稍歇,但水汽彌漫,視野依舊模糊。
    楊渝心頭那股不安的鼓點越來越響,按在小腹的手也不自覺地微微用力。
    突然,前方雨霧中傳來幾聲急促而獨特的鳥鳴,正是賈純剛派回斥候發出的預警信號。
    未幾,一名斥候渾身泥水,疾奔而回,單膝跪地,氣息急促:“稟將軍!賈將軍探得前方三裏處,密林掩映下,依山勢立有三座塔寨!寨牆高約丈五,木石結構,有倭兵守衛,數量不明,但箭垛之後隱見弓弩反光,顯是扼守攝津的藏兵!”
    楊渝眼中寒芒乍現,斷然下令:“好個倭奴,果然在此設卡!傳令:賈純剛所部弓弩手即刻搶占兩側高地,姬德龍率先登八百,待箭雨覆蓋後,以神臂弩開道,強攻拔寨。務必速戰速決,不得延誤大軍通行。”
    “得令!”傳令兵飛奔而去。
    命令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激起層層漣漪。
    密林之中,賈純剛早已部署完畢。數百名弓弩手在他精準的調度下,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上兩側陡峭的山坡,迅速占據居高臨下的射擊位置。
    “神臂弩,前置!長弓手,三疊陣,預備——!”賈純剛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穿透雨幕。
    隻見數十架需三人合力才能張開的大型神臂弩被推至最前沿,粗如兒臂的弩箭閃爍著寒光,對準了塔寨的寨門和箭垛。
    後方,長弓手分成三排,引弓如滿月,鋒利的箭簇斜指天空,蓄勢待發。
    “放!”賈純剛手中令旗猛地揮下。
    嗡——!
    空氣仿佛被撕裂,數十支神臂弩箭帶著淒厲的破空尖嘯,如同來自地獄的投矛,瞬間跨越數百步距離。
    堅固的寨門在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中轟然洞穿,木屑與碎石橫飛,箭垛後剛露頭欲射的倭兵,連慘叫都未及發出,便被這摧枯拉朽的巨力連人帶盾釘穿在寨牆之上,血花在潮濕的空氣中爆開,猩紅一片。
    緊接著,第一排箭矢如飛蝗過境,將寨牆頂端徹底覆蓋。
    箭雨未落,第二排已然射出,第三排引弓待發。
    箭矢破空的“嗖嗖”聲連綿不絕,形成一片死亡的金屬風暴,倭兵的慘嚎聲頓時響成一片,寨牆上人影翻倒,滾落如雨,弓弩反擊瞬間被壓製得七零八落。
    “先登!殺——!”就在箭雨壓製達到頂峰的刹那,姬德龍如一頭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從隱蔽處躥出。
    他身形瘦削卻矯健如電,手中兩柄淬毒的分匕在雨中劃出幽藍的軌跡。身後八百先登死士,人人黑衣黑甲,左手反握尺長短匕,右手擎著狹長的雁翎刀,如同八百道沉默的黑色閃電,踏著泥濘與屍體,撲向那三座殘破的塔寨。
    姬德龍身先士卒,腳尖在濕滑的寨牆上一蹬,竟如壁虎般遊身而上,短匕毒蛇吐信,瞬間抹過兩名慌亂倭兵的咽喉。
    他身後的先登兵更是悍勇絕倫,有的利用飛爪勾索攀牆而上,有的頂著盾牌猛撞寨門殘骸,有的則直接從神臂弩轟開的破洞中突入。
    短匕格擋突刺,雁翎刀劈砍撩削,動作簡潔狠辣,配合無間。
    寨內倭兵雖也凶悍,試圖依托殘垣斷壁抵抗,但在麟嘉衛這狂風暴雨般的專業絞殺下,如同卷入漩渦的枯葉,迅速被吞噬、瓦解。
    慘烈的近身搏殺在狹窄的寨內空間爆發,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倭兵的抵抗如同冰雪遇烈陽,迅速消融。
    當楊渝親率中軍主力趕到戰場時,三座塔寨已基本肅清,隻餘零星頑抗很快被撲滅。
    “迅速清掃殘敵人!不要糾纏!”楊渝讚許地點點頭,目光掃過戰場,大聲下令。
    眾人得令,剛要整軍撲殺殘兵,異變陡生。
    “轟隆隆——!”
    一陣沉悶如滾雷、卻又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巨大轟鳴驟然響起。
    緊接著,整座六甲火山仿佛活了過來,開始劇烈地顫抖、搖晃。大地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瘋狂蹂躪,腳下堅實的山岩瞬間變得如同波濤洶湧的海麵,無數碎石從兩側山崖滾落,參天古木劇烈搖擺,枝葉如暴雨般砸下。
    戰馬驚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的士兵們如同醉漢般東倒西歪,站立不穩,紛紛摔倒在地。
    驚呼聲、馬嘶聲、岩石滾落聲混雜在一起,天地一片混亂。
    “地龍翻身!”經驗豐富的老兵發出驚恐的呼喊。
    混亂中,一直心神不寧的王修,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猛地抬頭,望向那火山之巔。
    隻見原本隻是翻滾的濃煙,此刻如同被煮沸的墨汁,狂暴地衝天而起,直貫雲霄。
    濃煙之中,驟然迸射出無數道刺目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光芒。那光芒熾熱,仿佛地獄之門在頭頂轟然洞開,一股更加濃烈、帶著毀滅氣息的硫磺惡臭瞬間壓過了戰場上的血腥。
    “不好!”王修瞳孔驟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嘯:“快!撤退!全軍向西撤退!火山要爆發了!!!”
    話音未落,仿佛是為了印證她這絕望的嘶喊,一聲比之前地鳴恐怖百倍、如同開天辟地般的巨響,猛地從火山口炸開。
    “轟——!!!!”
    地動山搖,蒼穹失色。
    火山口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赤紅滾燙、粘稠如漿的岩漿,裹挾著億萬噸被氣化的岩石和灼熱的火山灰,如同一條暴怒的赤色巨龍,咆哮著衝天而起。
    熾熱的光芒瞬間將昏暗的天地映照得一片血紅,天空仿佛被點燃,鉛灰色的雲層被狂暴地撕開、染紅。無數燃燒的巨石如同隕星火雨,帶著淒厲的呼嘯,拖著長長的尾焰,鋪天蓋地地砸向大地。
    所落之處,林木瞬間化作衝天火炬,岩石崩裂融化,滾燙的火山灰如同灼熱的死亡之毯,混合著傾盆而下的酸雨,劈頭蓋臉地席卷而來。
    所有正在廝殺、奔跑、驚惶的人,無論是麟嘉衛還是殘餘的倭兵,都被這天地偉力造就的恐怖景象驚呆了。
    人人麵如土色,肝膽俱裂。那熾熱的光芒映照著他們驚恐絕望的臉龐,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在每個人頭頂。
    “撤!向西!進泥蛙沼!”楊渝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喚醒了被震懾的將士。
    楊渝強忍著腹中因劇烈震動和驚駭傳來的一陣絞痛,眼神卻銳利如刀,沒有絲毫慌亂。她猛地一夾馬腹,長槍一指西方,身先士卒,為大軍指明退路。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王修猛地衝到了大軍最前方。她方才在地震中坐騎受驚,將她掀翻在地,手肘膝蓋擦破,沾滿泥濘,此刻卻不顧一切地爬起,踉蹌著衝向那麵代表著麟嘉衛軍魂、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麒麟大旗。
    王修纖細白皙、此刻卻沾滿汙泥血漬的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將那沉重的旗杆從泥濘中拔起,高高擎起。
    “麟嘉衛!忠赤驍勇!視死如生!隨吾纛來!”王修身影纖弱而氣貫虹霓,嘶聲大吼。
    她將那麵巨大的麒麟戰旗奮力揮舞,赤色的旗麵在漫天火雨、灰燼與酸雨中劃出一道醒目的軌跡,直指西方泥蛙沼的方向。
    旗幟所向,便是生路。
    王修甚至來不及尋找新的戰馬,竟一手死死抓住旁邊一匹受驚後稍被安撫的輜重馬韁繩,不顧那馬兒驚恐的嘶鳴,奮力翻身而上。
    動作雖因體弱和慌亂顯得有些笨拙,卻透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她雙腿用力一夾馬腹,一手高舉麒麟大旗,一手奮力抽打馬臀,竟不顧一切地衝向西方。
    大雨、火山灰、酸雨打在她單薄的身上,那身男裝早已濕透泥濘,緊緊貼著她纖細的身軀。王修蒼白的臉上沾滿黑灰,唯有那雙眸子,在滅世的紅光映照下,亮得驚人。
    那高舉的麒麟旗,在漫天火雨中迎風招展,王修策馬狂奔的纖弱背影,此刻卻比山嶽更顯巍峨。
    這決絕的背影,如同一道烙印,深深鐫刻在每一個絕望的麟嘉衛將士眼中,點燃了他們所有的驕傲和勇氣。
    “忠誠赤膽!驍勇無畏!視死如生!”毛罡須發戟張,如同發怒的雄獅,爆吼出聲。
    他揮舞著沉重的大環刀,一刀劈飛一塊砸落的灼熱火山石,率先護在王修側翼。
    賈純剛指揮著弓弩手,竭力攔截著空中密集砸落的較小火山彈。姬德龍率領先登兵,如同尖刀般在前方奮力劈開混亂的人群和障礙。
    盧啟則拚命組織著橋道兵和後勤,將準備好的繩索迅速連接,為後續進入沼澤做準備。陳三兩率領親衛,死死護在楊渝周圍。
    楊渝看著王修那決絕衝鋒的背影,長槍一振,厲聲喝道:“全軍聽令!舍棄一切輜重!輕裝簡從!緊隨麒麟旗!入泥蛙沼!”
    “吼!”絕境中的麟嘉衛爆發出震天的怒吼,求生的意誌壓倒了所有恐懼。
    大軍如同決堤的洪流,再不顧陣型,不顧泥濘,不顧兩側滾落的山石和頭頂不斷砸下的火雨,緊緊追隨著那麵在滅世天災中指引方向的麒麟戰旗,向著泥濘沼澤,快速撤退。
    身後是吞噬一切的岩漿火海與震耳欲聾的末日轟鳴,前方是赤紅天幕下奮馬疾馳的纖影。
    火雨傾盆,山嶽其頹。
    王修執纛前驅,楊渝揮軍繼進。
    麟嘉衛浴火蹈湯,其旗所指,雖九死猶不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