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 前塵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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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如注,傾瀉而下,泥蛙沼早已成了無邊的黑海。豆大的雨點砸在渾濁的水麵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旋即又被更凶猛的浪頭吞沒。
    濃重的雨幕遮蔽天光,四野昏沉如夜,連遠處原本起伏的泥濘丘陵與枯死的蘆葦蕩,也隻剩下模糊扭曲的輪廓,滿是陰森景象。
    水汽混雜著腐爛枝葉和淤泥的腥臊,凝成濕冷沉重的毒瘴,沉沉地壓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黏膩的窒息感。
    在這片被雨水籠罩的澤國裏,唯有兩點異色刺破灰暗,一襲紅白相間的巫女狩衣,如紅荷綻於慘淡的雪地;一把撐開的朱紅油紙傘,更似一輪紅日初升,異常醒目。
    油紙傘微微傾斜,將如鞭抽打的冷雨擋在外頭。
    傘下,葉枝素手執傘,穩穩地籠住身旁那身形略顯佝僂的老婦。雨水順著傘骨匯成細流,在她清麗絕倫的臉龐旁織成一道朦朧的水簾。
    葉枝眉目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傑作,每一道線條都蘊著驚心動魄的韻致,此刻卻籠著一層近乎透明的蒼白,唯有那雙點漆般的眸子深處,沉澱著磐石般的堅毅與一絲勘破世情後的沉寂坦然。
    “腳下仔細些,”藤原道月的聲音沙啞低沉,穿透嘩嘩雨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如同淬了寒冰的針,紮進這片混沌裏。
    她枯瘦的手指精準地指向泥水邊緣一處色澤略深的水窪,“那底下埋的是‘沉鱗引’,莫沾上水星子。把這包粉,撒到那蘆葦根下的暗流交匯處去。”
    道月手腕一翻,一個蠟封嚴密的油紙小包已無聲地遞到葉枝眼前。
    葉枝依言接過,小心翼翼撕開封口,一股極淡的辛辣混著奇異的甜腥氣息散逸出來,瞬間又被狂暴的雨水衝散。
    她手腕輕抖,灰白色的粉末細密如塵,精準地灑落在道月所指的那片翻湧著細小漩渦的水麵。粉末遇水,竟發出輕微的“嗤嗤”聲,轉瞬便沉了下去,再無蹤跡。
    “娘,這‘沉鱗引’有什麽名堂?”葉枝收回手,目光追隨著粉末消失的旋渦,低聲問道。
    “哼,小丫頭倒知道問。”道月鼻腔裏哼了一聲,語氣卻並無多少責備,反而隱隱有幾分考較和教導的意味,“此物入水即沉,遇陰寒水氣便凝作晶粒,沉入淤泥深處,其味特異,最是勾引這泥沼深處潛伏的‘墨線蛟’。
    墨線蛟蛇性陰寒,喜噬此晶,半日之內,這方圓數丈,便是蛟蛇盤踞的死地,血肉之軀踏入,頃刻間骨肉消融。回頭路,絕不可再踏此水。”
    道月步履不停,靴底踏在濕滑的泥地上卻穩如磐石。她似乎談興漸起,那沙啞的嗓音在雨聲中竟顯出幾分奇異的穿透力,指點著這雨幕籠罩下的無形殺場
    “瞧見方才你拋入水草根下的那隻碧玉小蛙沒有?此物喚作‘合歡蟾’,自身無毒無害,溫馴得很。可一旦與這泥沼裏土生的‘泥鼓蛙’交合,立時便會激發凶性,其皮腺劇變,滲出一種無色黏液,散入水中、沾上草葉。
    無知者踏足其上,或沾了水汽,不出半個時辰,便五內如焚,眼前幻象叢生,狂舞力竭而死,死狀如同被惡鬼纏身,自己將自己撕扯得不成人形。”
    葉枝聽得心頭微凜,握著傘柄的手又緊了幾分。她目光掃過四周,雨霧迷蒙中,隱約可見遠處低矮的枯樹扭曲著枝幹,神色複雜。
    道月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嘴角竟扯出一絲近乎得意的弧度,枯枝般的手指遙點那些枯樹“那幾株枯木,枝杈虯結處,可曾留意?”
    葉枝凝神細觀,雨水衝刷下,枯枝濕滑黝黑,實在看不出什麽異樣,隻得搖頭。
    “那便是‘千絲網’的所在了。”道月眼中精光一閃,“老身以秘藥浸泡過的天蠶絲,細如毫發,韌逾精鋼,無色無味,縱橫交錯,懸於必經之處的枯枝斷木之間,布成羅網。
    一旦有人或馬匹疾速衝撞其上,絲線受力,立時崩斷,其上淬煉的‘腐骨膏’便如煙似霧,彌漫開來,沾膚即潰,入肉蝕骨,任你銅皮鐵骨,一時三刻也化作膿血一灘!”
    她頓了頓,語氣裏難得地帶上一絲追憶的暖意,卻又迅速被雨水的冰冷覆蓋,“這些精巧心思,毒物配伍的關竅,都是當年在大華,跟一個頂頂厲害的郎中學來的本事。”
    葉枝正彎腰,小心翼翼地將一包氣味刺鼻的“腐骨膏”粉末,塗抹在一根半浸在汙水裏的朽木斷茬上。
    聞得此言,她手上動作微微一頓,敏銳地捕捉到了道月話語裏那一閃而過的微妙停頓,以及那“頂頂厲害的郎中”幾個字裏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
    八卦之火瞬間在她心底燃起,葉枝側過臉,雨水沾濕的幾縷烏發貼在光潔的頰邊,眼眸亮晶晶地看向道月,壓低了本就細微的聲音,帶著點女兒家的嬌憨與好奇“娘,您這麽多年,身邊都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莫不是年輕那會兒在大華,真遇上過一位驚才絕豔的人物?把您的心都給占滿了?”
    “放肆!”藤原道月猛地扭頭,厲聲斥道,枯瘦的麵皮似乎繃緊了幾分,渾濁的老眼瞪向葉枝,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雨幕,“小蹄子!皮癢了是不是?胡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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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枝卻渾不怕她這色厲內荏的怒容。她非但不退縮,反而湊得更近了些,幾乎將半邊身子倚在道月略顯單薄的肩側,一手仍穩穩地舉著傘,另一隻手卻輕輕扯住了道月那質地粗硬、浸透了雨水的衣袖,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小聲央求道
    “說說嘛,娘親!女兒就想聽聽,到底是怎樣神仙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您這樣玲瓏剔透的心肝兒?您就可憐可憐我這沒見過世麵的,開開眼唄?”
    道月被她這沒臉沒皮的癡纏磨得沒了脾氣。她掙了一下衣袖,沒掙開,反倒被葉枝那帶著期盼與狡黠的亮晶晶眼神看得心頭一軟,一股久違的酸澀悄然彌漫開來。
    她終究是拗不過,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腥與水汽的冰冷空氣,目光投向遠處被無邊雨幕徹底吞噬的天際線,那遮天蔽日的混沌,仿佛將她瞬間拉回了數十年前同樣迷茫的歲月。
    沙啞的聲音緩緩流淌出來,竟似被這冷雨浸潤得柔和了些許“老婆子我,打小就和那些隻懂對鏡貼花黃、算計嫁妝田畝的倭國貴女不同。我就愛往書堆裏鑽,尤其癡迷那些經絡穴位、金石草木的道理,十歲上便能辨百草,十五歲就敢開方子治人。在倭國,也算薄有微名了。”
    葉枝屏息聽著,適時地小聲接了一句“娘這般厲害,那因為什麽去了大華呢?”
    道月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帶著點無奈,追憶的語調變得更加幽深“家裏起初是縱著我的。可藤原家那時如日中天,藤原道長為了前田家的銀錢支撐,逼我嫁過去聯姻。我藤原道月,豈是任人擺布的玩物?”
    她冷哼一聲,那聲音裏淬著冰,“於是我就趁著一個月黑風高夜,收拾了幾本珍愛的醫書,帶了些細軟,偷偷上了海船,直奔大華而去。想著天高地遠,總能躲個清淨。
    可那時節還是前梁的天下,亂得緊呐。到處是流民和亂兵,到處是殺紅了眼的瘋狗。”
    道月的聲音低沉下去,仿佛被那沉重的過往壓得喘息困難,“我身上那點銀子,很快就見了底。沒辦法,隻能憑著這點醫術,在戰亂的夾縫裏給人看病換口飯吃。那真是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後來,在唐州地界,還是被一群潰兵給圍住了。”
    她的話音到這裏驟然停住,枯瘦的身軀在濕冷的空氣中似乎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仿佛那數十年前的恐懼與絕望再次攫住了她。
    葉枝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感覺到道月抓著自己臂彎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帶著微微的顫抖。
    道月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竭力維持平穩、卻依舊透出深深後怕的語調續道“那些兵,眼都紅了,跟野獸沒兩樣。他們把我當成撿來的戰利品,推搡著,撕扯著。
    我那時真的怕極了,渾身抖得篩糠一樣,連哭都哭不出來,隻覺天都塌了,眼前隻剩一片血紅的絕望。”
    葉枝的心緊緊揪著,大氣也不敢出,隻覺道月那枯瘦的手臂冰冷異常。
    道月長長地、無聲地吸了口氣,那口冰冷的、帶著泥沼腥氣的空氣似乎給了她繼續的力量。
    她的聲音忽然奇異地柔和下來,渾濁的眼眸深處,仿佛被遙遠的星火點燃,亮起一種近乎少女般的光彩“就在那時,他來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袍子,上麵還沾著星星點點的藥漬,離得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子混雜著艾草、硫磺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藥石氣味。
    他就那麽突兀地出現在那群瘋狗一樣的潰兵後麵,身形算不得高大,可往那兒一站,不知怎的,那些兵痞竟一時都停了手。”
    道月的嘴角,在傘下昏暗的光線裏,竟難以抑製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帶著甜蜜與悵惘的弧度,“他生得很是清俊儒雅,眉眼間有股書卷氣,可那眼神,卻亮得很,像寒夜裏的星子,看人一眼,就仿佛能把人心底那點汙濁都照透似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那支亂兵隊伍裏臨時抓來的記室參軍,管些文書雜務。
    他分開那些兵,走到我跟前,也沒說什麽豪言壯語,隻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尤其在我緊緊護在懷裏的那幾本醫書上多停了一瞬。”
    道月的聲音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悠遠,“他問‘懂醫?’ 我那時嚇得牙齒打顫,隻會拚命點頭。
    他又問‘這一路,救過人?’
    我依舊點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下來。
    他眉頭皺了皺,似乎有些不耐煩我這哭哭啼啼的樣子,卻還是轉頭對那些兵痞子說‘這女子懂醫術,能救弟兄們的命。殺了她,或糟蹋了,都是暴殄天物。’
    就這麽輕飄飄幾句話,竟真把那群紅了眼的狼給鎮住了幾分。
    後來,我就跟在了他身邊,在那些傷兵營的哀嚎和血腥氣裏打轉。”
    道月的敘述漸漸流暢,口中“他”的形象,在雨幕中愈發清晰起來,一個滿身藥味、眼神清亮、於亂軍中一語定乾坤的灰袍書生。
    “日子久了,才真正看清他這個人。”道月的聲音裏充滿了複雜的感佩,“他的醫術,那真是神乎其技!尤其一手金針渡穴的本事,能從閻王爺手裏硬生生把斷氣的人再拉回半日陽壽來。可他誌不在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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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月的語氣轉為了深深的歎息,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驕傲,“他常說,醫一人是小道,醫一國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他心心念念的,是終結這亂世,掃平群雄,讓這天下再無餓殍遍野,再無易子而食的慘劇。他想要的,是一個能讓所有百姓都吃飽穿暖、安享太平的煌煌盛世!”
    最後幾個字,道月說得極慢,極重,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承載著那個男人畢生的重量與滾燙的理想。
    葉枝聽得心馳神往,忍不住追問“那他成功了嗎?他建的盛世成了嗎?”她想起如今大華的承平之象,心中已隱隱有了答案,卻仍想聽道月親口說出。
    道月沉默了。
    雨點砸在紅傘上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劈啪作響,仿佛敲打在人心上。
    過了許久,久到葉枝以為她不會再回答時,那沙啞的聲音才幽幽響起“應該是……成了吧?如今這大華,不就是了麽?”
    她像是在問葉枝,又像是在問自己,問這無邊的雨幕。
    “啊?”葉枝手中的傘都晃了一晃,疑惑道,“娘!若真如您所說,他參與締造了這大華江山,那必是青史留名、煊赫至極的人物啊!女兒雖孤陋寡聞,可開國功臣裏,也沒聽說過有哪位神醫郎中有這般本事和誌向的?您快說說,他到底是誰?”
    道月布滿皺紋的臉上,竟緩緩綻開一個極淡、極複雜的笑容,那笑容裏混雜著懷念、驕傲、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與釋然。
    她輕輕搖頭,仿佛是在笑那人的固執“他呀!他才不在乎這些虛名浮利呢!於他而言,吃什麽,住哪裏,穿綾羅還是著布衣,都沒什麽打緊。
    天下再好的珍饈,也比不上他案頭一本殘破的古卷;皇帝賞的宅邸再大,也不如他那間堆滿藥罐書簡的小屋自在。在他眼裏,什麽功名利祿,什麽封妻蔭子,怕都抵不過欺負我時看我氣得跳腳來得有趣!”
    說到最後一句,道月的語氣裏竟帶上了幾分少女般的嗔怪與甜蜜,渾濁的老眼也亮得驚人。
    葉枝聽得心頭發燙,仿佛窺見了那段被時光塵封的、鮮活跳動的往事,忍不住再次搖晃著道月的胳膊,嬉笑著催促“娘!再說說!再說說嘛!他到底怎麽欺負您了?您又是怎麽回敬他的?快讓女兒也樂嗬樂嗬!”
    “沒大沒小!”道月沒好氣地抬手,作勢欲打,那枯瘦的手掌最終卻隻是輕輕拍在葉枝的手背上,力道輕得如同拂去塵埃。
    恰在此時,渾濁的水麵下一道墨線般的蛇影無聲滑過。
    道月眼神一厲,手腕翻動如電,一點寒星自她袖中激射而出,“噗”地一聲輕響,將那條潛伏靠近的“墨線蛟”死死釘在爛泥裏,蛇身扭曲了幾下便不動了。
    她看也不看那蛇屍,目光重新投向迷蒙的遠方,悠悠道“他呀!驕傲得很,也固執得很。有一回,營裏送來個被大刀砍斷腿的兵士,血像開了閘的洪水,怎麽也止不住。他看了,眉頭擰成了疙瘩,隻道‘血氣大崩,髒腑衰竭,神仙難救’,準備讓人抬走等死。”
    道月的聲音頓住,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血淋淋的場景和自己不服輸的勁頭“我偏不信!用了家傳的‘金瘡玉露膏’,又冒險行了一套止血定魄的針法,守了那兵士整整一夜!嘿,竟真讓我從鬼門關把他給拽了回來!”
    她語氣裏帶著一絲久違的、屬於年輕道月的得意,“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他那人,最是容不得自己看走眼,尤其還是在我這‘半路出家’的倭國丫頭手上栽了跟頭!第二日就尋了我去,非要辯個明白,說我的治法不合醫理,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我那時也年輕氣盛,哪裏肯服?可他那張嘴啊,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從《內經》說到《傷寒》,從陰陽五行講到氣血運行。
    我聽得頭昏腦漲,哪裏是他對手?辯到後來,我急了,嚷道‘這不公平!你讀的書比我多,懂得道理比我深,自然處處壓我一頭!除非你也讓我學了你的本事,咱們站在一樣的台子上,那才算公平較量!’”
    葉枝聽得噗嗤一笑,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又急又氣、跺腳耍賴的年輕道月。
    道月臉上也泛起一絲難得的、近乎羞澀的笑意“他當時愣了一下,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那眼神怪得很。後來,竟真的點了頭。
    於是乎,我倆就開始了互相掏家底兒。我教他藤原家秘傳的幾味金瘡藥和接骨術,他則傾囊相授他那一身精妙絕倫的大華醫術,尤其是那神鬼莫測的針灸之道。
    我原以為,這下總該能和他分庭抗禮了吧?誰曾想,他是真正的天縱之才!記性好得嚇人,舉一反三的本事更是無人能及。同樣的醫案,我還在琢磨前因後果,他已推演到步之後了。我越是學他的東西,越是覺得他深不可測,高山仰止。這大概就是命裏帶來的天賦吧。”
    “他自然也瞧出來了,”道月的語氣又帶上了點當年的“怨氣”,“越發得意起來!整日裏捧著本醫書,裝模作樣地在我麵前晃悠,時不時就抽冷子拋個刁鑽古怪的問題過來考我。答不上來,他就板著臉訓我‘朽木不可雕’‘倭女愚鈍’,氣得我好幾宿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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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枝掩口輕笑,雨聲中這笑聲格外清脆。
    道月也笑了,那笑容裏滿是鮮活生動的回憶“後來,我憋著一股勁兒,終於讓我尋到了他的‘短處’!他這人,精於醫道,善用百藥,可偏偏對那旁門左道的‘毒’術嗤之以鼻,認為那是下三濫的伎倆,隻會解毒,不肯深研用毒之道。這豈非天賜良機?”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繼續道,“我翻出他珍藏的那些落滿灰塵的毒經、藥典、南疆秘錄,一頭紮了進去。他那些解毒的方子,恰恰成了我鑽研毒理的最佳指引。
    我以毒入醫,反推其理,竟也漸漸摸出了些門道,製出了幾種連他也一時難以化解的奇毒。有一次,我故意在他麵前‘失手’打翻了一瓶新製的‘醉生夢死散’,那無色無味的粉末飄散開來,他一個不察吸進去些,竟迷迷糊糊對著帳外拴著的戰馬絮絮叨叨講了半個時辰的《國經》!
    待他清醒過來,那張臉啊,氣得由紅轉白,由白轉青,胡子都翹起來了!指著我‘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完整話!”
    道月說到此處,竟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那笑聲暢快淋漓,仿佛數十年的光陰壁壘在這一刻被這笑聲穿透,她又變回了那個智計百出、扳回一城的年輕女子。
    冰冷的雨絲打在她滿是皺紋卻煥發著異樣光彩的臉上,也衝不散這片刻的鮮活。
    葉枝看著道月臉上那如同少女般明媚的、沉浸於甜蜜往事的神情,心中了然,那眸子裏流轉的,分明是深埋心底、經年不熄的愛戀之火。
    她既為道月曾擁有過這般情意而欣喜,又為那結局隱隱揪心,忍不住輕聲追問,聲音裏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後來呢?娘,你們為何沒能在一起?您又怎會孤身一人,回到這倭國來?”
    這問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擊碎了那短暫的歡愉。
    道月臉上那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驟然凍結、碎裂,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挺直了原本因回憶而微微鬆弛的佝僂脊背,那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的木偶。渾濁的眼眸裏,方才閃爍的星光徹底熄滅,隻剩下木然的空洞,直直地投向雨幕深處,仿佛要穿透這無盡的灰暗,看到某個令她心魂俱裂的遠方。
    她沉默著,隻有雨水打在傘麵和沼澤裏的嘩嘩聲,單調而沉重地填滿這令人窒息的間隙。
    良久,她才吐出幾個字“後來,他們去打落塵關。”
    葉枝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頓起。
    道月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連攻七日,屍積如山,關牆巍然不動。我見他眼窩深陷,鬢角都急出了星星點點的白,整日對著輿圖沙盤,不言不語,眉頭鎖得死緊那樣子,看得人心裏像被鈍刀子割著。”
    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濕冷的衣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我便幫了他一把。”
    “怎麽幫的?”葉枝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製瘟,投關。”道月的聲音依舊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三日,落塵關破。”
    這四個字,輕飄飄地從她口中吐出,卻帶著千鈞的血腥與寒意,瞬間抽幹了周圍雨水中最後一絲暖意。
    葉枝倒抽一口冷氣,渾身冰涼,仿佛那場跨越時空的瘟疫毒氣已撲麵而來。她看著道月毫無表情的側臉,心口悶得發疼,小聲道“你們是不是因此大吵了一架?”
    “嗯。”道月從鼻腔裏擠出一個短促的音節,那聲音幹澀得像枯葉碎裂。
    她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腐爛氣息的冰冷空氣,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又緩緩平複,“那時我們都年輕氣盛。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喪心病狂’‘毒婦’‘有違天和’,我氣他不懂我的苦心,氣他為了那些不相幹的螻蟻命就否定我的一切!我衝他吼‘婦人之仁’‘沽名釣譽’‘你的煌煌盛世難道是用仁義道德堆出來的?’吵得天昏地暗,誰也不肯低頭認錯半句。”
    她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那是被歲月風幹卻從未真正愈合的創口再次被撕裂的痛楚,“正鬧得不可開交,家裏派的人竟尋到了軍營,說我藤原家危在旦夕,兄長以死相逼,求我速歸,我憋著那一口滔天的委屈和怨氣,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當夜就踏上了回國的路。這一別,便是永隔天涯,再未踏足大華寸土。”
    最後的話語消散在雨聲裏,帶著無盡的蒼涼與悔恨。那場因理想與手段的激烈碰撞而燃起的大火,終究焚盡了所有情絲,隻餘下這數十載的孤寂與冰冷的雨。
    葉枝沉默,冰冷的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她肩頭,寒意刺骨,卻遠不及心頭那份感同身受的抽痛來得清晰。
    她太明白這種感覺了,兩個同樣驕傲、同樣熾熱、同樣將彼此視為唯一的人,卻因那該死的執念與不肯低頭的倔強,如同兩顆迎麵相撞的星辰,在瞬間迸發出最耀眼的光芒,也留下最深最痛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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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氣話,一次衝動,將他們衝向再也無法交匯的彼岸。
    道月此刻臉上那近乎麻木的沉寂,與她記憶中自己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對著空寂庭院露出的神情,何其相似。那是一種被時光反複衝刷後,連眼淚都流幹了的鈍痛。
    “娘!”葉枝的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她輕輕挽住道月那冰冷而枯瘦的手臂,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那深入骨髓的寒涼,“等眼下這樁糟心事完了!女兒陪您回大華!回大華去見他!天大的誤會,幾十年的光陰也該說開了!”
    道月看著葉枝,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用一種飄忽得如同夢囈的聲音道“見不到嘍。”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無盡的雨幕,聲音低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去年就去了。聽人說是為了他那個‘煌煌盛世’的理想,為國盡忠了。哎,還是那麽倔!”
    最後那個“倔”字,輕飄飄的,卻帶著萬鈞的重量,砸在葉枝心上,也砸碎了所有殘存的希冀。
    葉枝僵立當場,猛地抓住道月的衣袖,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拔高,又立刻被她強行壓下,化作急促而顫抖的低語“娘!他到底是誰?!如此人物,女兒不可能從未聽聞其名啊!”
    道月緩緩轉過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你們大華人,都尊他一聲‘靈樞隱囊’”
    她微微停頓,仿佛這個名字本身便承載著千鈞重負,隨即又用一種極輕、極柔的語調,補充道“而我,隻叫他群先生。”
    “趙國公!!!” 葉枝失聲驚呼,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她腦海,震得她耳中嗡嗡作響。
    那個名震天下、功蓋寰宇、卻終身未娶,被萬民敬仰的國之柱石趙國公陳群。他竟然就是道月口中那個滿身藥味、會跟人鬥氣、會對著馬講經、會為了理想嘔心瀝血的“群先生”。
    “嗬嗬!” 道月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空洞而悲涼,在雨聲中顯得格外瘮人,“好像是有這麽個官身。不過他呀,一定是不喜歡的。”
    她不再看葉枝驚駭欲絕的臉,伸手探入懷中那個特製的皮囊,抓出幾隻通體碧綠、隻有拇指大小的“合歡蟾”。
    道月枯瘦的手腕一揚,那幾隻碧綠的小蛙劃出幾道短促的弧線,“噗通”、“噗通”幾聲輕響,便消失在渾濁翻湧的泥沼黑水之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做完這一切,她如同石雕般佇立,再不言語,隻有冰冷的雨水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不斷滑落。
    葉枝見此,猛地湊近道月身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急促說道“娘!趙國公的仇報了!”
    她緊張地瞥了一眼遠處雨霧中若隱若現的倭兵監視身影,聲音壓得更低,“是您女婿!他親手把那皇帝逼死了,血債血償了!”
    道月枯瘦的身軀猛地一震,那雙原本枯寂如死灰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死死地釘在葉枝臉上,仿佛要將她整個人看穿。
    她那深藏在寬大袖袍中的、如同鳥爪般枯瘦的雙手,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整個衣袖都簌簌作響。
    “我哪來的女……” 道月下意識地想要反駁,那沙啞的聲音幹澀無比。
    然而話剛出口一半,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天靈,她渾濁的眼眸驟然亮得駭人。
    “你這死丫頭!” 道月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帶著殘留的顫抖,狠狠點在葉枝光潔的額頭上,力道卻並不重,聲音裏帶著一種沙啞般的哽咽,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與辛酸,“你真是瞞得我好苦!瞞得我好苦啊!”
    那反複的“好苦”二字,如同泣血的控訴,又似卸下萬鈞重擔後的哀鳴,眼中瞬間湧起一片渾濁的水光,又被她狠狠眨了回去。
    葉枝被點得額頭微痛,心裏卻像是被暖流包裹,酸酸脹脹。
    她揉著額頭,破涕為笑,臉上還掛著未幹的雨水,小聲嘟囔“女兒跟他正鬥著氣呢,不想提他!”
    她一邊說著,一邊借著揉額頭的動作,極其自然地側過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遠處倭兵可能投來的視線角度。
    同時,葉枝垂在身側的左手,如同靈蛇般悄無聲息地滑入了自己寬大的袖袋之中,指尖觸碰到她一直貼身珍藏的青荷白玉佩。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道月因情緒激蕩而微微失神、身體遮擋的瞬間,葉枝腳下看似被濕滑的泥地一絆,口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哎喲”,身體一個趔趄,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
    她手中的油紙傘也隨著這動作猛地歪斜,傘麵瞬間遮住了她大半個身體和地麵。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葉枝撲倒的方向,正是一棵半枯朽、根部虯結露出泥水的老樹。
    樹身因常年被水浸泡腐蝕,靠近根部的地方早已形成了一個拳頭大小、深不見底的黑黢黢樹洞,裏麵塞滿了濕漉漉的爛木屑和枯葉。
    葉枝借著撲倒之勢,左手快如閃電般探入袖中,抽出那枚青荷白玉佩,在身體即將撞上樹幹的刹那,手腕一抖一送,那枚溫潤的白玉便如一道微光,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那個幽暗潮濕的樹洞深處,瞬間被濕漉漉的腐殖物掩蓋,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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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快得隻在眨眼之間。當她手忙腳亂地扶住樹幹、重新站穩、並將歪斜的紅傘扶正時,一切都已恢複如常。隻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和因緊張而略顯蒼白的臉頰,昭示著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
    然而,這小小的異動,終究還是引起了遠處監視倭兵的注意。其中一個身材粗壯的倭將眉頭一皺,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似乎想要邁步上前查看。
    就在此時。
    “咄!”一聲短促而淩厲的破空之聲響起。
    隻見藤原道月頭也未回,枯瘦的右手如同背後長了眼睛,閃電般向後一甩。
    一道烏沉沉的寒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並非射向那倭將,而是精準無比地射向葉枝剛才藏匿玉佩的那棵老樹旁、一叢密集的枯黃蘆葦。
    “哢嚓!”一聲輕響,那道寒芒瞬間切斷了一根細弱的蘆葦杆。被切斷的蘆葦並未倒下,反而因這驟然的外力,與旁邊兩根完好的蘆葦杆奇異地絞纏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極不顯眼、卻又帶著某種特定規律的“三結”之形,正是大華靈樞衛的傳訊暗號。
    那倭將的腳步頓時停住,疑惑地看向那叢被毒鏢射中的蘆葦,隻見其下赫然是一條手臂粗細的黑蟒,此時那蟒的七寸處鮮血汩汩,掙紮幾下便沒了動靜。
    倭將眼中的疑慮慢慢散去,隻當是大小姐在清除障礙,便重新將手從刀柄上移開,恢複了警戒的姿態。
    葉枝與道月的目光在傘下極其短暫地交匯了一瞬。沒有言語,甚至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
    道月眼中那激蕩的情緒早已斂去,隻剩下深潭般的平靜,而葉枝眼底,則閃過一絲心照不宣的感激與默契。
    二人之間,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樹洞深處的玉佩,那蘆葦杆上的三結,便是留給即將踏入這片死亡沼澤的麟嘉衛,唯一的生路標記。
    腳步聲踏破泥濘,濺起渾濁的水花。方才那按刀欲動的粗壯倭將已行至近前,雨水順著他冰冷的鐵甲頭盔不斷流淌。
    他對著藤原道月深深一躬,姿態恭謹“大小姐!家主急令!敵軍前鋒斥候已探入泥蛙沼邊緣,此地凶險,請大小姐與葉姑娘速速隨我等撤離!”
    藤原道月麵無表情,仿佛那急令隻是拂過耳畔的風雨聲。她緩緩地將自己那隻枯瘦冰冷的手,搭在了葉枝穩穩托舉著傘柄的手背上。
    “知道了。”道月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沙啞平淡,如同枯葉摩擦。
    她任由葉枝攙扶著,慢慢轉過身,準備離開這片親手布下無數殺機的泥濘地獄。
    就在腳步即將邁出的刹那,道月微微側過頭,目光並未看向葉枝的臉,而是投向她平坦的小腹方向,悠悠說道
    “好孩子,身子骨既然調養得差不多了,那就早點生個娃吧,別跟娘一樣倔。” 她的話語在此處微微一頓,幹癟的嘴角向上牽扯了一下,“我還等著抱外孫呢,不然活著可就沒盼頭嘍!”
    葉枝擎著朱傘,握柄指節發白,紅傘微顫,無聲載萬語,終未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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