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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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楊炯身中奇毒,神昏智迷,隻覺魂魄離體,飄飄蕩蕩,渾不著力。
    先是如同墜入無底深淵,眼前墨色翻湧,濃稠如膠,四肢百骸沉重如灌了萬載寒鐵,動彈不得分毫。繼而頭內似有千鈞石磨隆隆轉動,碾得靈台混沌一片,痛楚倒不甚分明,隻是那無邊無際的昏沉與虛脫,將他緊緊裹纏,拖向更深更暗的淵藪。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此番怕是要栽了……”
    迷蒙之際,無數麵容光影般飛速掠過心湖李瀠的遠山眉,蕭瑟瑟倔強的臉龐,李澈關切的眼神,張峻、牛皋浴血的嘶吼,父母慈和的笑影,乃至未出世孩兒那模糊的輪廓……
    悲歡離合,愛恨嗔癡,交織纏繞,恍如隔世大夢。
    一股莫名的恐懼悄然滋生,竟疑心這大華風雲、鎮南侯尊榮,不過是燕京圖書館那盞孤燈下,自己伏案昏睡時做的一場南柯幻境。
    若一睜眼,依舊是那冰涼桌麵,窗外仍是沉沉夜色,這念頭一起,竟比那蝕神之毒更令人膽寒,掙紮著不願“醒來”,唯恐萬般皆虛。
    不知沉淪了多久,時光在此處早已失了刻度。忽覺腳下似踏著了實地,雖仍虛軟,卻非那令人絕望的懸空。
    眼前濃稠的墨色漸漸淡去,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絲絲縷縷化開,顯露出朦朧光影來。那光極柔和,不刺目,帶著暖意。耳邊亦有了聲響,非人語獸鳴,乃是潺潺水聲,淙淙琤琤,如碎玉落盤,又似微風拂過琴弦,清越入心,滌蕩著那淤積的昏沉。
    眼前景物次第分明。
    卻見自己不知何時,竟立在一處緩坡之上。
    坡下一條清溪蜿蜒如帶,水色澄碧,映著天光雲影,粼粼生輝。溪畔生滿不知名的奇花異草,粉白嫣紅,鵝黃淺紫,開得潑潑灑灑,爛漫天真,隨風搖曳,送過陣陣清甜微苦的異香。
    坡上綠草如茵,柔軟厚密,間或點綴幾株垂絲海棠,花開正豔,花瓣如胭脂輕點,隨風飄落,沾衣不濕。
    清風徐來,帶著水汽與花香,拂麵不寒,隻覺肺腑為之一清。四野靜寂,唯有水聲鳥鳴,一派世外桃源景象,祥和得不似人間。
    楊炯心神微震,茫然四顧。
    目光流轉間,忽地定住,如遭雷擊。
    但見不遠處,溪水拐彎處,一株老柳之下,正靜靜佇立著一個背影。那身影佝僂,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藍布衫子,一頭稀疏的灰白頭發,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草草挽著。她背對著楊炯,麵朝溪水,身形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楊炯渾身劇震,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猛地奔湧起來,直衝頭頂。喉頭如同被滾燙的棉絮死死堵住,千言萬語,萬般滋味,那埋藏了不知多久、跨越了生死與世界的孺慕、愧疚、思念、委屈、未能報償的錐心之痛,一股腦兒湧了上來,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僵立在原地,手腳冰涼,唯有一顆心在腔子裏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眼眶酸脹得厲害,視線瞬間模糊,那佝僂的背影在淚光中搖曳、放大,成了天地間唯一的存在。
    那老婦人似有所感,緩緩地地轉過身來。
    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映入楊炯眼簾。
    溝壑縱橫的皺紋深刻如刀鑿斧刻,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黧黑粗糙,嘴唇幹裂,微微向下耷拉著,帶著一種苦難沉澱後的木然。
    然而,當楊炯的目光撞上那雙眼睛時,整個世界仿佛都亮了。那眸子,竟與他記憶中分毫不差。渾濁的眼白包裹著依舊清亮如孩童的瞳仁,仿佛曆經世間一切汙濁,內裏卻始終藏著一泓未被汙染的泉眼,清澈、溫潤,此刻正含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無比慈和的笑意,靜靜地、深深地凝望著他。
    “真好,”老婦人開口了,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久不言語的幹澀,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楊炯心上。
    她步履蹣跚,卻極穩當地向他走來,臉上皺紋舒展,笑容如同枯木逢春,煥發出驚人的光彩。
    “雖然看著比從前年輕精神了許多,可這眉眼神情,更沉穩了,像個能頂天立地的漢子了。”她走到近前,微微仰頭,細細端詳著楊炯的臉。
    “娘……”楊炯嘴唇翕動,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在心底呼喚了千百遍、卻從未有機會當麵喊出的字眼,聲音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
    巨大的情感衝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下意識地想要跪下,卻被老婦人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輕輕托住胳膊。
    “傻孩子,”老婦人搖搖頭,笑容不變,眼中卻似有水光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她拉著楊炯的手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來,陪娘坐會兒。”
    不由分說,引著楊炯在柔軟的草坡上坐下,正對著坡下那片繁花似錦、溪流潺潺的美景。
    兩人並肩而坐,一時無語。隻有清風拂過草葉,溪水低吟淺唱。
    楊炯感受著身邊真實的氣息和溫度,心潮澎湃,有太多太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那些精心準備的、在腦海裏演練過無數次的“匯報”,此刻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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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楊炯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哽咽,卻帶著一種急於證明什麽的迫切,“我考上了!燕京大學!曆史係!博士也快讀完了!”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道“還有……那些害了您的人,一個都沒跑掉!我……我都讓他們還了債!給您報仇了!”
    說到最後,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壓抑多年的狠厲和快意,眼眶卻更紅了,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滾落,砸在身下的青草上。
    老婦人靜靜地聽著,臉上並無楊炯預想中的欣慰或激動。她隻是用那雙清澈依舊的眸子,溫和地、包容地看著他激動的淚眼,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極其輕柔地為他揩去臉頰上的淚水,動作笨拙卻充滿了疼惜。
    “傻孩子,”她重複著,聲音更輕緩了些,“那些事啊……娘早放下了。”她收回手,目光投向遠方流淌的溪水,眼神悠遠。
    “你呢?跟娘說說,這些年,你自個兒過得怎樣?心裏頭,可還舒坦?可還開心?”
    楊炯被問得一怔。報仇雪恨的激越之情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消散。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試圖展現自己在大華的成就與幸福,那是他潛意識裏覺得最能告慰眼前人的方式。
    “我過得很好,真的!”他語氣急促,帶著刻意的強調,“娘,您不知道,我現在可厲害了!是大華朝的鎮南侯!位極人臣,我有很多肝膽相照的好兄弟,還有……”
    楊炯臉上泛起一絲溫柔的紅暈,“我成家了,娶了妻,不止一個,她們都很好,待我極好。而且……而且我馬上就有孩子了!您的孫兒,就要出世了!”
    這般說著,楊炯眼中閃爍著對未來憧憬的光芒,那笑容也真切了幾分。
    老婦人側過頭,目光並未去看楊炯刻意展示的“榮光”,而是深深地、專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層刻意營造的喜悅表象,直抵靈魂深處。
    那目光溫和依舊,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讓楊炯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慢慢凝固、僵硬。
    許久,老婦人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極輕,如同柳絮飄落水麵,卻在楊炯心湖激起了千層漣漪。
    “既然都這麽好了,”她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怎麽娘瞧著,你這心裏頭怎麽還是沒著沒落的呢?你真的開心嗎?”
    “我……我很開心呀!”楊炯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急急反駁,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底氣明顯不足。
    “真的嗎?”老婦人追問,語氣平和,卻不容閃躲。
    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楊炯放在膝上的手背。那觸碰帶著安撫的力量,也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
    “跟娘說實話。這裏沒外人,就咱娘倆。是不是總覺得自個兒像個看客?像那戲台底下看戲的,台上鑼鼓喧天,生旦淨末醜,唱念做打,熱鬧得很,可你心裏頭明鏡似的,知道那終究是戲?覺得腳下這方土地,頭頂這片天,再繁華錦繡,再情深義重,也不是你‘根’上長出來的?”
    這番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楊炯心口最隱秘、最不敢觸碰的角落。他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老婦人那雙清澈依舊、仿佛能映照出他靈魂所有褶皺的眼睛。
    他竭力維持的鎮定外殼瞬間碎裂,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狼狽和深藏的惶惑洶湧而出,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老婦人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惶,眼中掠過深深的心疼,她更緊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
    “孩子啊,”她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溪水,聲音悠遠,“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看這溪水,它打山裏頭來,流過石頭縫,淌過爛泥塘,撞過攔路的樹根,也經過這開滿鮮花的平地。你說,哪一段的水,才算是它‘真正’的水呢?是剛出山泉眼時最清冽的那股?還是流過爛泥塘時沾了汙濁的?又或是現在這映著花影、載著落瓣的?”
    楊炯怔怔地看著溪水,若有所思。
    “傻孩子,”老婦人轉過頭,目光慈愛而堅定地鎖住他,“這水啊,它流過的每一寸地方,沾上的每一粒泥沙,映過的每一片雲影,載過的每一片花瓣,都成了它!
    沒有哪一段能割裂開,說那不是我。爛泥塘讓它懂得了沉澱,石頭縫讓它學會了迂回,這花草地讓它添了顏色香氣。它一路流,一路變,一路‘成為’它自己,這才是活水。”
    她頓了頓,語重心長,字字如錘敲在楊炯心上“你也是一樣,那個在燕京城裏,吃著百家飯,咬著牙苦讀,心裏揣著恨也揣著娘的那點盼頭的娃娃,是你!
    那個得了勢,翻雲覆雨,報了血仇,在象牙塔裏鑽故紙堆的博士,是你!
    如今這個在大華朝,當了大官,娶了美嬌娘,馬上要當爹,被無數人敬著愛著也擔著天大幹係的侯爺,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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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個‘你’,都是你!是你活生生淌過、經曆過、痛過也笑過才長成的!哪個也丟不開,哪個也割不掉!
    你總想著守住那個‘根’上的自己,怕被這方世界的富貴溫柔迷了眼,怕忘了‘來處’,可你死死守著、護著的那個‘自己’,不也恰恰是這一路經曆塑造出來的嗎?
    沒有燕京的苦難,哪來你的堅韌?沒有博士的鑽研,哪來你今日的見識眼界?沒有大華這一場場血火曆練、情愛糾葛,你楊炯,又豈會是今日之楊炯?
    它們不是割裂的,它們是長在一起的,就像這溪水,離了哪一段,它都不是一條完整的河。
    你在這大華有了父母妻兒,有了兄弟袍澤,有了功業牽絆,這些情,這些義,這些責任,這些日日夜夜的悲歡,早已絲絲縷縷織進了你的骨血,成了你新的‘根’。
    它們和你燕京的‘根’,早就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盤根錯節,長成了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
    你非要把它們劈開,說一邊是真,一邊是幻,這不是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生生要把自己劈成兩半嗎?”
    字字句句,如醍醐灌頂,又如晨鍾暮鼓,轟然震響在楊炯混沌的靈台深處。那些深埋心底、日夜糾纏的割裂感、疏離感、無根浮萍般的惶惑,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一層層剝開迷霧,露出了最本真的內核。
    楊炯死死攥緊拳頭,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一種禁錮已久的東西,正在轟然崩塌、消融。
    是啊,他執著地尋找“自己”,守護“自己”,卻忘了這尋找與守護的過程本身,正是經曆在重塑他。
    大華的父母給予的溫情,是假的嗎?李瀠、小魚兒她們的情意,是假的嗎?兄弟們以命相托的信任,是假的嗎?即將出世的孩子帶來的血脈悸動,是假的嗎?
    這些真實不虛的情感與牽絆,早已在他不知不覺間,將他的根係深深地紮進了這片異世的土壤,與前世那飽含血淚的根須纏繞共生,共同支撐起他楊炯這個人。
    哪裏還有什麽“看客”?他早已是戲中人,是這方世界悲歡離合的親曆者與塑造者。
    一念通達,豁然開朗。
    仿佛堵塞心竅多年的巨石被一股沛然暖流衝垮,淤積的陰霾瞬間被驅散,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踏實感,如同溫潤的泉水,汩汩流淌過四肢百骸。
    楊炯猛地抬起頭,望向身邊的老婦人,眼中再無迷茫惶惑,唯餘一片澄澈如洗的釋然與感激。
    他咧開嘴,想笑,淚水卻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是滾燙的,帶著洗盡塵埃後的輕鬆與喜悅。他沒有說話,隻是用力地、重重地點著頭,像個終於聽懂了道理的孩子。
    老婦人看著他眼中那層揮之不去的陰翳終於散去,心中歡喜,也跟著笑,眼角的皺紋更深了,渾濁的眼底清晰地映著楊炯帶淚的笑臉。
    兩人相視而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清風拂過,卷起幾片粉白的花瓣,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鬢邊。
    就在這心結盡去的時刻,一股極其清冽、帶著絲絲苦澀藥香的氣息,不知從何處幽幽傳來,起初極淡,如同遠山薄霧,繼而漸漸濃鬱,絲絲縷縷,頑強地鑽入鼻端,沁入心脾。
    這香氣與周遭的花草芬芳截然不同,帶著一種醒腦提神、直透靈台的穿透力。
    老婦人的笑容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眷戀與不舍。
    她深深地凝視著楊炯的臉龐,抬起那隻枯瘦、布滿歲月刻痕的手,動作緩慢而輕柔,緩緩撫上楊炯年輕俊朗的臉頰。
    指尖微涼,觸感粗糙,卻帶著楊炯永生難忘的、屬於母親的溫度。那手指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帶著無限的留戀,緩緩描摹過他的眉骨、眼窩、鼻梁,最後停留在他的唇角,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千言萬語。
    “孩子……”她低低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如同夢囈。
    楊炯心頭猛地一緊,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反手緊緊握住老婦人撫在自己臉上的手,急聲道“娘!您別走!”
    老婦人卻隻是微笑著,那笑容在楊炯眼中開始變得模糊、透明。她的身體,從被楊炯握住的指尖開始,竟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一點點地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繼而幻化成無數粉白色的、細小的花瓣。
    “遇事且嗬嗬,人生能幾何呀……”老婦人含笑的聲音飄飄渺渺,如同從天外傳來,帶著最後的叮嚀與灑脫,“好好過這一生……”
    話音未落,她的整個身影已徹底化為一片璀璨的花瓣流風。無數細小的、閃著微光的粉白花瓣,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溫柔地揚起,匯聚成一條絢爛的光帶,在楊炯頭頂盤旋飛舞了一瞬,帶著無盡的眷戀與祝福,然後便乘著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清風,向著溪流的上遊,向著那開滿奇花異草的深處,翩躚而去,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遠,光芒也逐漸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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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
    楊炯猛地從草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朝著那花瓣消散的方向狂奔追去,淚水模糊了視線,他跌跌撞撞,聲嘶力竭
    “娘——!我都記住了——!!”
    那一聲飽含血淚、跨越生死與時空的“娘”,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穿透了迷障,直上九霄。
    那已然飛遠、即將融入遠方花海光霧的花瓣洪流,竟在楊炯那聲“娘”出口的瞬間,於虛空之中,極其突兀地、清晰地停頓了一刹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溫柔地挽留了一下。
    無數細碎的光點花瓣在空中凝滯,閃爍著,明滅著,如同夜空中億萬星辰同時眨了一下眼睛。
    僅僅隻是一刹那的停頓。
    隨即,那漫天的花瓣仿佛完成了最後的告別,再無留戀,驟然加速,徹底融入那片繁花似錦的光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餘清風過處,幾片真實的、不帶微光的海棠花瓣,悠悠蕩蕩,飄落在楊炯因奔跑而散亂的發間、肩頭。
    楊炯猛地停下腳步,呆呆地望著花瓣消失的方向,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臉上淚痕未幹,心中那巨大的悲慟與失落卻奇異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實與溫暖,仿佛漂泊已久的靈魂,終於找到了歸處。
    他緩緩抬起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海棠花瓣,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了最後的憑證。那清冽的藥香,此刻變得無比濃鬱,絲絲縷縷,霸道地鑽入他的口鼻,牽引著他的意識,開始脫離這片幻境桃源。
    眼前絢爛的花海、清澈的溪流、如茵的綠草,所有的色彩開始迅速褪去,如同被水洗的畫卷,變得灰白、模糊。
    身體的感覺也在抽離,腳下的草地不再柔軟,溪水聲漸漸遠去,清風也失了溫度。
    唯剩那濃鬱的藥香,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帶著一種喚醒的力量,拖拽著他的神魂,向著某個沉重而溫暖的地方沉落、沉落……
    混沌,粘稠,重新沉在深海的淤泥裏。
    楊炯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的努力都耗盡了剛剛凝聚起的一絲力氣。
    最先恢複的,是嗅覺。
    那濃鬱得化不開的苦澀藥味,混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微帶腥甜的奇異香氣,霸道地占據了他的整個感官。
    緊接著,是聽覺,模模糊糊地,似乎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
    “你到底行不行呀!這都喂下去三碗你那黑乎乎的藥汁了!你這又是燃香,又是弄這瘮人蛤蟆的!他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你莫不是個江湖騙子,拿我姐夫的命耍著玩?!”
    一個清脆悅耳、此刻卻因極度焦慮而顯得尖銳急躁的女聲,如同連珠炮般轟入耳膜。
    這聲音……是李澈!她還在,她守著自己!
    “聒噪!”另一個略顯稚嫩、卻老氣橫秋、帶著濃濃不耐煩的女童聲音響起,語氣極其不善,“你懂什麽!他中的是倭人秘製的‘迷神煙’,刁鑽陰毒得很!
    尋常解毒法子屁用沒有!想把這鑽進他腦子縫裏的毒引出來,就得用更厲害的‘牽機引’!我這‘千機返魂香’,就是引子!燃香入竅,藥汁入腑,雙管齊下,才能把那藏得深深的毒給勾出來,讓它翻騰現形,最終被我這寶貝雪蟾吸走。”
    那童聲頓了頓,似乎做了什麽動作,接著響起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拍打濕泥的“啪嘰”聲。
    “喏!瞧見沒?我這寶貝雪蟾的肚子!”童音帶著幾分得意,“它可不是普通蛤蟆,它專吃各種陰毒穢物。你看它這肚子,鼓脹脹、亮晶晶的,比剛拿出來時大了兩圈不止,裏麵吸滿了從他身上引出來的毒氣毒液。這顏色,這鼓脹程度……嗯,差不多了,毒源應該被吸幹淨了!”
    話音未落。
    “呃……”一聲極其微弱、幾乎細不可聞的呻吟,從楊炯幹裂的唇間溢出。
    這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室內的緊張氣氛。
    “姐夫!”李澈的驚呼如同炸雷般響起,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她幾乎是撲到榻邊,冰涼微顫的手一把緊緊抓住了楊炯露在錦被外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楊炯感覺骨頭都有些發疼。
    “你聽見了是不是?是不是醒了?姐夫!你睜開眼看看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激動得語無倫次。
    這一抓一喊,如同點燃了沉寂的火藥桶。
    “侯爺!”
    “侯爺醒了?!”
    “老天開眼啊!”
    “快!快看侯爺!”
    ……
    原本屏息凝神、幾乎石化的張峻、牛皋、蕭瑟瑟等人,瞬間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呼啦一下全圍攏到了矮榻前。
    無數道關切、狂喜、緊張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聚焦在楊炯臉上。七嘴八舌的呼喊、詢問、感謝上蒼的聲音混作一團,小小的正廳瞬間被巨大的聲浪充滿。
    楊炯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無數聲音灌入,吵得他剛凝聚起的一點清明又差點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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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皮顫抖著,在無數道焦灼目光的注視下,眼皮頑強地、極其緩慢地推開了一道縫隙。
    光線湧了進來,視線模糊一片,如同蒙著厚厚的毛玻璃。
    楊炯隻能隱約看到頭頂是陌生的、繪著倭國風格彩繪的房梁,鼻端縈繞著濃烈的藥味、血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
    “呃……水……”楊炯喉嚨幹得如同火燒,嘶啞地擠出兩個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水!快拿水來!”李澈反應最快,立刻扭頭命令。
    親兵飛奔出去,轉眼捧著一碗溫度適中的清水進來。
    李澈小心翼翼地接過,親自用銀匙舀了,一點一點地喂到楊炯唇邊。清涼的水滋潤著幹涸的喉嚨和唇瓣,楊炯貪婪地吞咽著,雖然每一次吞咽都牽動著胸口的傷處,帶來一陣銳痛,卻也讓他混沌的意識又清明了幾分。
    喝了幾口水,楊炯終於積攢起一絲力氣,目光緩緩掃過圍在榻邊、一張張寫滿關切與劫後餘生的臉,最終落在李澈那張滿是淚痕卻如釋重負的俏臉上。
    他扯動嘴角,努力想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安心!我無……無事!莫慌!”
    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如同定海神針,瞬間撫平了眾人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蕭瑟瑟再也忍不住,伏在榻邊,壓抑地痛哭出聲。張峻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布滿血絲的眼角似乎也有水光閃動,他猛地轉過身,用力抹了一把臉。牛皋則“嘿嘿嘿”地傻笑起來,搓著兩隻蒲扇大手,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好了!都圍在這裏作甚!擠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那個老氣橫秋的童音再次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驅趕蒼蠅般揮著小手,“人剛吊回一口氣,魂兒還沒完全落定呢!最忌吵鬧!你們這一通鬼哭狼嚎、七嘴八舌,是嫌他命長還是怎地?都出去!統統給我出去!該幹嘛幹嘛去!留下也是礙手礙腳!”
    楊炯這才注意到,在榻尾角落,一個矮幾旁,蹲著一個極其嬌小的身影。她背對著眾人,正對著一個小巧的銀質藥爐扇著扇子,爐中炭火微紅,煨著一個瓦罐,罐口嫋嫋升騰著青白色的藥氣,正是那濃鬱藥香的來源。她穿著沾了些灰燼的素白小袿,烏黑的長發隨意披散,身形看上去不過十歲女童。
    牛皋一聽這話,牛眼一瞪,就要發作,卻被張峻一把拉住。張峻深知醫理,知道此時侯爺最需要靜養,而且這古怪的小女娃手段雖然駭人,但確實把侯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此時不可得罪。
    當即他沉聲道“聽郎中的,都退出去,在門外候著,讓侯爺好好休息。”
    眾人雖心有不舍,萬分擔憂,但見張峻發話,又見楊炯確實虛弱不堪,隻得強壓著激動,一步三回頭,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正廳,隻留下李澈還握著楊炯的手,不肯鬆開。
    橘桔梗頭也不回,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冷冷道“你也出去!他這毒剛拔,神魂未固,你這練武之人氣血太旺,煞氣太重,離他太近,容易衝撞了他那剛歸位的魂靈兒,想讓他早點好,就聽話!”
    李澈聞言,身體一僵,低頭看了看楊炯蒼白虛弱的臉,又看了看橘桔梗那不容置疑的小小背影,咬了咬下唇。
    她雖萬分不願離開,卻也明白此時楊炯的安危係於此人一身,不敢任性。
    當即俯下身,在楊炯耳邊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姐夫,我就在門外,有事立刻叫我!”
    這才萬分不舍地鬆開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廳門。
    沉重的門扉合攏,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正廳內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藥爐裏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以及瓦罐中藥汁被文火慢煨發出的“咕嘟”聲。
    楊炯靜靜地躺在榻上,胸口的疼痛依舊清晰,身體虛弱得連動動手指都費力,但意識卻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角落裏那個背對著他、專注扇火的小小身影。
    雖然虛弱,他仍強撐著開口,聲音嘶啞卻清晰“多……謝……”
    橘桔梗扇火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沒有回頭,隻是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凝重。
    半晌,她放下了手中的蒲扇,站起身,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與稚嫩外表絕不相稱的沉穩氣度,抱著那個小小的檀木藥箱,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到楊炯的榻前。
    燭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臉。粉雕玉琢,眉眼精致如畫,分明是個玉雪可愛的女童。
    然而,那雙眼睛,此刻再無半分孩童的天真懵懂,亦無之前鬥氣時的狡黠靈動。那眸子幽深如古井寒潭,冰冷、銳利、沉靜,仿佛蘊藏著萬載玄冰,又似能洞穿人心,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生殺予奪的漠然與威嚴。
    她微微仰著頭,居高臨下般看著榻上虛弱的楊炯,小小的身軀卻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壓迫感“謝?你知道我是誰嗎?”
    楊炯心頭莫名一緊,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悄然升起。他看著眼前這判若兩人的小女孩,虛弱地、帶著一絲探究和疑惑,微微搖了搖頭。
    橘桔梗抱著藥箱,小小的下巴微微抬起,那雙冰冷的眸子直視著楊炯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吐出
    “大華皇帝潛龍秘衛,倭國大總管——橘、桔、梗。”
    話音落,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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