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老謀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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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過寅正,子午山浸在墨色裏,唯東山北坡的赤焰滾湧如熔金瀉地,濃煙裹著焦糊氣,竟似把星月都熏得失了顏色。
    山風卷著火星子亂竄,燒得崖邊的酸棗樹 “劈啪” 作響,枯枝幹葉化作黑灰,打著旋兒落在山道上。
    那青石板鋪就的路,早已被血浸成深褐,踏上去便黏住靴底,抬腳時竟能扯出縷縷血絲。
    莊山君重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甲縫裏的血已凝成紫黑硬塊。他抬手抹去額角的汗,目光掃過山道上的陣型:十二名神策衛結成 “玄襄陣”,盾手如鐵壁橫擋,槍兵從盾縫中挺槍直刺,弩手隱在後排,三箭齊發必取要害。
    最前頭的盾手叫楊九,是天波府家兵,左手盾沿崩了個缺口,還掛著前一個宗室兵的半片衣襟,右手短刀攥得指節發白,喉間喘著粗氣,卻死死盯著逼近的敵人。“衝上去!”
    莊山君一聲暴喝,丈八蛇矛往地上一頓,矛尖挑飛塊碎石,“拿下白馬寺者,賞千金,封千戶!”
    身後的宗室兵轟然應和。
    打頭的是莊家子弟莊明遠,原是長安城裏的紈絝,穿一身重鎧,此刻卻被血染得斑駁,玉柄長刀砍得卷了刃,仍嘶吼著 “殺妖後,正社稷”,率先撲向神策衛的陣腳。
    他身旁的老卒莊三,六十多歲的人,頭發胡子都白了,拄著根斷槍往上爬,靴底磨穿了,石子硌得腳生疼,卻喃喃道:“妖女弑君,今日若退,九泉下無顏見列祖列宗。”
    神策衛的陣形猛地一變,“玄襄陣” 拆作三個 “三才陣”,楊九與兩個同伴互為犄角,盾擋刀砍,配合得密不透風。
    莊明遠一刀劈在楊九的盾上,震得自己虎口發麻,還沒回過神,斜刺裏突然刺來一槍,正中小腹。
    他悶哼一聲,低頭看著槍尖從後背穿出,染血的內袍簌簌發抖,竟從懷中摸出塊羊脂玉佩,正是他母親給的護身符。
    莊明遠嘶吼一聲,抓住玉佩,狠狠砸向持槍的神策衛:“我莊家兒郎,豈會懼死!”
    玉佩砸在對方甲胄上,碎成兩半。
    持槍的士兵叫楊滿倉,原是渭水邊的農夫,參軍前母親剛給他說了門親事,懷裏還揣著姑娘繡的荷包。
    他見莊明遠撲來,咬著牙挺槍再刺,卻被老卒莊三從側麵抱住腿,兩人一起滾倒在石階上。
    莊三張開嘴,竟要去咬楊滿倉的喉嚨,楊滿倉急了,抬手將短刀插進他的心窩,看著老人圓睜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的祖父,手竟微微發顫。
    “發什麽愣!” 楊九的吼聲驚醒了他,“守住陣腳!”
    楊滿倉猛地回神,剛爬起來,就見一支弩箭擦著耳邊飛過,射中了身後的弩手。
    那弩手悶哼一聲倒下,手裏的弩還攥得緊緊的,箭囊裏隻剩最後三支箭。
    楊九心裏一沉,他們這隊已折損過半,而宗室兵卻像潮水般湧來,前赴後繼,竟似殺不盡一般。
    莊山君看得真切,疾步向前,丈八蛇矛橫掃,一下子挑飛兩個神策衛。
    正殺得興起,突然 “咻” 的一聲,一支弩箭射中他的左肩胛,箭羽沾著碎肉,深深紮進骨縫。
    他悶哼一聲,反手拔箭,鮮血噴濺而出,卻更添悍勇,矛尖直指楊九:“匹夫,受死!”
    楊九舉盾去擋,“當” 的一聲,盾麵被矛尖戳穿,木刺紮進他的小臂。他忍著疼,短刀直刺莊山君小腹,莊山君側身閃躲,回手一矛再進,刺穿了楊九的右肩。
    楊九慘叫一聲,跪倒在地,看著莊山君的矛尖對準自己的咽喉,突然笑了:“今日同生共死!小子們!神策衛死戰不退!”
    話音未落,他突然撲向莊山君的大腿,死死抱住。
    莊山君怒喝一聲,矛尖刺進他的後心,楊九卻笑得更響,鮮血從嘴角溢出:“小子們,殺!殺!殺!”
    山道上的神策衛見此情景,齊聲怒吼,陣型雖亂,卻依舊死戰不退。
    楊滿倉揣好荷包,撿起楊九的盾,大喊:“列陣!再退一步,就是白馬寺的山門!”
    可宗室兵的攻勢實在太猛。
    莊山君雖又中兩箭,一箭在右肋,一箭擦過耳際,卻依舊衝鋒在前,矛尖所到之處,神策衛紛紛倒下。
    莊明遠的屍體旁,又湧上來十幾個莊家子弟,有的還帶著稚氣,卻舉著刀往前衝,仿佛不知死亡為何物。
    神策衛的陣型漸漸鬆動,開始一步步往後退,退到離白馬寺山門不足百步的地方,終於再也撐不住,有人轉身就跑,卻被校尉楊青一刀砍倒:“誰敢退,軍法處置!”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白馬寺的山門 “吱呀” 一聲開了。
    月光下,一道素白身影立在門內,隨風輕擺的紅絛如跳動的火焰,流蘇發髻鬆鬆挽著,沒戴任何珠翠,卻比天上仙子還要奪目。
    李淑的桃花眼掃過戰場,隻一眼,便讓廝殺的雙方都愣了愣。
    莊山君的矛停在半空,楊滿倉的刀也忘了落下,連風都似停了片刻。
    李淑確實是天下第一美人,素白羅裙不沾纖塵,襯得肌膚勝雪,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星,偏那嘴角噙著一抹淺笑,竟讓這血腥的戰場都添了幾分雅致。
    莊明遠的堂弟莊明軒,才十五歲,看得呆了,手裏的刀 “當啷” 掉在地上,被身邊的老兵一腳踹翻:“看什麽?那是禍國妖女!”
    李淑朗笑一聲,聲音清越如鍾,穿透了廝殺聲:“兒郎們!本宮同你們站在一處,今日若勝,他日人人富貴;今日若敗,本宮同你們共赴黃泉!”
    神策衛們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怒吼。
    楊滿倉抹了把臉上的血,撿起莊明軒的刀,大喊:“為了公主!殺——!” 他率先撲向宗室兵,刀光一閃,便砍倒了一敵兵。
    楊九的弟弟楊六,抱著塊擂石從崖邊滾下,砸倒了三個宗室兵,自己也被長矛刺穿,卻依舊笑著喊:“公主,我去也!”
    莊山君氣得臉色鐵青,矛尖直指李淑:“妖女安敢狂言!你弑君殺嗣,人人得而誅之!”
    “弑君?” 李淑挑眉,桃花眼含著譏誚,“先皇遺詔在此,本宮輔政,倒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勾結李漟,意圖謀反!”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詔書,月光下,“傳位皇長女淑” 幾個大字清晰可見。
    宗室兵裏一陣騷動。
    莊三的兒子莊石頭,本是猶豫著往前挪,見了詔書,腳步猛地頓住:“爹,這……這是真的?”
    “別信她!” 莊山君怒吼,“那是偽造的!衝上去,殺了她!”
    可這畢竟是明晃晃的詔書,本來還氣勢如虹的宗室軍,立刻出現了軍心浮動的跡象。
    神策衛卻趁勢反撲,楊滿倉帶領著殘餘的士兵,重新結成陣型,一步步將宗室兵逼回山道中段。
    莊明軒嚇得腿軟,轉身就跑,卻被莊山君一矛刺穿大腿:“懦夫!莊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莊明軒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看著祖父莊三的屍體,突然號啕大哭:“我不想死……我要回家……”
    莊山君閉了閉眼,猛地抽回矛,鮮血濺在他的臉上,竟似毫無所覺:“繼續衝!誰退,斬——!”
    廝殺再次陷入白熱化。
    山道上的血越積越厚,踩上去 “咕嘰” 作響。
    楊滿倉的胳膊被砍了一刀,鮮血直流,他卻咬著牙,用布條胡亂纏了纏,繼續拚殺。
    一個宗室兵的刀刺進他的小腹,他卻抓住對方的手腕,將短刀送進對方的心窩,兩人一起倒下時,他摸了摸懷裏的荷包,那上麵繡的並蒂蓮,還完好無損。
    就在這時,白馬寺內突然傳來 “噠噠” 的木杖點地聲,蒼老而沉穩,竟好似壓過了廝殺聲一般。
    李淑眉頭一蹙,回身望去,隻見月光下,一個青布包頭的老婦拄著紅木杖,緩緩走來,身後跟著兩個穿黑衣的侍女,神情肅穆。
    “公主這話聽著提氣,但卻不吉利。” 老太君的聲音沙啞,緩步走到李淑麵前,抬眼打量著她,目光在那流蘇發髻上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麽,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李淑壓下心底的驚訝,屈膝行了個半禮:“老太君怎麽來了?這兵荒馬亂的,您萬金之軀,怎可冒險?”
    “自然要來。” 老太君的木杖在地上敲了敲,“公主若是出了意外,我天波府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她的目光掃過戰場,見神策衛雖在反撲,卻已是強弩之末,不由得輕嗤一聲,“這些娃娃,還是嫩了點。”
    李淑沉默片刻,心裏翻江倒海。
    老太君此刻出現,絕非偶然。要麽是待價而沽,要麽是早有部署。
    當下,李淑故作疑惑道:“老太君說笑了。本宮有心奪嫡,自然不會輕賤性命,隻是如今神策衛不足五千,宗室兵勢大,怕是……”
    “怕是守不住?” 老太君打斷她,晦暗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神策衛乃大華百戰強軍,軍陣之精妙,禁軍衛中無出其右,依托這子午山道,對付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兵,本是手到擒來。如今打成這樣,不過是為了耗損他們的銳氣罷了。”
    李淑瞳孔微縮:“老太君的意思是……”
    “白馬寺守軍一萬五千,硬抗三萬宗室軍至此,任務也算完成了。” 老太君抬手,指了指後山的方向,“公主隨老身撤退吧,這子午山,就是老身給他們準備的墳場。”
    這話輕描淡寫,卻讓李淑心頭一寒。
    神策衛多是天波府舊部,世代為天波府效力,老太君竟能如此輕易地將他們視作棄子。
    她自認夠冷血,此刻聽了這話,也不由得愣了愣。這老婦的心腸,比她想象的還要硬。
    老太君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主若想登基,這點犧牲算得了什麽?”
    她頓了頓,又道,“如今唯一還沒出手的就是梁王,老身能接受的最壞結果,就是同梁王一同輔佐殿下登基,殿下意下如何?”
    李淑徹底明白了,老太君是在要價,她要的是與梁王平起平坐的地位,是天波府在朝堂上的立足之地。
    想通此節,李淑故作難色:“梁王手握重兵,怕是……”
    “老身的女兒嫁入梁王府,兩家本是姻親。” 老太君的聲音轉冷,木杖在地上頓了頓,“他若識趣,便共享富貴;若不識趣,老身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讓這全天下陪葬!”
    李淑心頭巨震,麵色卻是不變,輕輕點點頭,沉聲道:“老太君衛國盡忠,今日過後,右相之位,禮國公之爵,非您莫屬。
    京師龍朔、龍驤兩衛名存實亡,青龍衛可常駐京師,幫本宮穩住朝局。”
    老太君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卻帶著幾分凜冽:“殿下英明。隨老身來吧。”
    她引著李淑往後山走去,那裏竟藏著一條索道,粗麻繩上裹著牛皮,一頭係在崖邊的古柏上,一頭垂向山下。
    “抓住繩索。” 老太君的聲音低沉響起,“滑下去便是安全之地。”
    李淑點點頭,抓住繩索,閉上眼睛,縱身一躍。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她能聞到山火的焦糊氣,能聽到山上的廝殺聲漸漸遠去,心裏卻一片平靜。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也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老太君緊隨其後滑了下去。
    落地時,隻見五千鍵銳營早已列好陣型,個個穿黑衣,佩彎刀,腰間掛著油桶,神情肅穆。另有一萬五千神策衛守衛在旁,正是老太君早就部署在山下的預備隊。
    “封山道!縱火!” 老太君一聲令下,鍵銳營的士兵立刻行動起來。
    拋石機 “嗚嗚” 作響,巨石砸向山道,砸得青石板碎裂,將唯一的上山通道堵得嚴嚴實實。
    隨後,士兵們扛著油桶,將火油潑在山道兩側的草木上,再射出火箭。那火油遇火即燃,瞬間便形成一道火牆,將整個山道都籠罩在火海之中。
    李淑站在山下,看著山上的火光越來越大,聽著慘叫聲、呼救聲交織在一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手指悄悄掐進了掌心。
    她知道,山上的神策衛和宗室兵,都將成為棋盤上的棄子,成為權力鬥爭的墊腳石。
    恍惚間,一聲悲愴的呼喊從火海中傳來:“山君愧對先祖!”
    李淑抬頭望去,隻見火光中,似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拄著矛,緩緩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馬蹄聲。
    李淑回頭,隻見楊朗一身甲胄,領著兩萬青龍衛疾馳而來。他翻身下馬,走到老太君麵前,恭敬行禮:“母親。”
    老太君點點頭,目光掃過三軍:“青龍衛、神策衛、鍵銳營,共計四萬,隨殿下入長安!”
    四萬大軍齊聲應和,聲震曠野。
    四萬勝利之師,踏著月光,朝著長安的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聲如雷,卷起的塵土與山上的濃煙,遮天蔽日。
    子午山下,一棵枯樹後,兩個女子悄然現身。
    青衣女子手握長劍,麵色清冷,看著遠去的軍隊,幽幽道:“救人隻救了一半,怎麽跟老爺交代?”
    黑衣女子緊了緊身後的長弓,滿臉抱怨:“這女人真麻煩!一個個的,都精得跟狐狸似的,折騰來折騰去,什麽時候是個頭?”
    青衣女子回頭看了眼火海,輕輕歎了口氣:“走吧,老爺還在等消息。”
    黑衣女子點點頭,兩人身影一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