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雀脫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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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長安城中鉛雲低垂,細雨如絲,織就一張迷離羅網,將整座京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煙水之中。
偶有幾聲炮響自城東傳來,悶雷也似滾過天際,驚得簷角銅鈴輕晃,旋即又被雨霧吞沒,隻餘一縷硝石氣息混著泥土腥氣,散入清晨涼風。
冰雪城屹立長安東城,乃是城中少見的高閣,青磚外裹白堊,遠觀恰似覆著一層殘雪,此時露台朱欄邊,正立著一位佳人。
但見她身著月白綾紋軟緞袍,料子輕軟,被風一吹便貼身的飄動,腰間鬆鬆係著同色絲絛,末梢懸一枚小小銀鈴,風過時隻輕輕“叮”一聲,動靜皆宜,十分妥帖。
青絲未曾細梳,鬆鬆挽了個隨雲髻,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餘下長發披散肩頭,直垂至腰,發梢沾雨微卷,幾縷貼於頸間,宛若剝殼荔枝沾著晨露,更襯得肌膚細膩如玉。
女子緩緩抬眼望向城東,眼波流轉間似含一汪深潭,遠觀沉靜,近看卻隱現細碎藍光。眼尾微揚,不笑自帶三分繾綣情意,此刻卻眉尖輕蹙,淡了笑意,添了些慵懶不耐。
忽聞城東炮聲轉密,不再是零落悶響,竟成連珠之勢,恍若鐵匠打翻鐵砧,震得空氣發顫。
繼而喊殺聲隨風飄至,初時模糊一片,漸漸清晰可辨兵刃相擊的鏘鏘聲、男子怒吼、孩童啼哭,皆雜入雨聲中,織就一張亂網,裹得長安城亦隨之震顫。
不多時,便見冰雪城前大街湧來一隊人馬。
前列千牛衛身披沾泥帶雨的甲胄,泛著冷硬寒光,手中長刀斜提,刃身在雨中映出碎光。其後跟隨尋常百姓,老扶幼,壯丁手持磨得鋥亮的菜刀、釘耙、鋤頭,眾人麵沾雨汗,目光卻灼灼如炬,高呼“為國盡忠”,人群擁擠,緩緩向皇城湧去。
女子正凝神遠眺,忽聞身後腳步細碎,原是摘星處女衛醉花陰推門而入。
隻見其行至女子身後數步之遙,便止步垂手,欠身低語道“公主,晨寒雨冷,長安今日頗不太平,還是回屋裏歇著吧。”
李嵬名聞言,眉尖愈蹙,抬手輕按太陽穴,聲線裏裹著未醒的慵懶“這炮聲喧擾了一夜,此刻又這般喧嚷,叫人如何安歇?”
說罷略轉過身,眼波微掃過醉花陰,唇邊浮起三分笑意,卻帶著些微譏誚之意。
醉花陰聽得此言,氣息便是一窒,肩頭微微垂下,無奈輕歎“公主寬心,今日冰雪城早已閉門謝客,四周皆有摘星處高手護衛,定保公主萬全。”
“是護衛,還是監視?”李嵬名輕笑一聲,話音不高,卻似銀針輕刺,狠狠紮在了醉花陰心坎上。
醉花陰神色微變,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撚著衣角,心下暗忖摘星處這許多姐妹,跟的主子不是世家千金,便是精明主母,偏生自己被派來侍奉這位“小祖宗”。既要防著她出走,又要哄得她順意,稍有不慎便要挨罵,真真是時運不濟。
雖如此思量,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隻低聲應道“公主說笑了,自然是護衛。”
李嵬名與她相處日久,豈會看不出她的心思?
當下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纖指輕點欄杆“沒良心的小蹄子!跟著我,倒是委屈了你不成?”
“不曾!”醉花陰急忙抬頭,聲調略揚,又即刻低了下去,甕聲應答。
李嵬名白了她一眼,不去跟她計較,轉眸又望向東城。
此刻炮聲似乎又近了些,連皇城方向的宮牆輪廓,都被硝煙籠罩得模糊了幾分。
李嵬名纖手輕撫小腹,眸中掠過一絲疑雲“今日長安倒是熱鬧,莫非那楊炯真要登基稱帝了不成?”
“哎喲!公主可不敢這般說!”醉花陰急忙上前一步,聲調裏帶著惶急,伸手欲攔又不敢唐突,隻立在原地,臉色都白了幾分。
李嵬名見她如此,輕輕聳肩,語調漫不經心“有甚麽說不得?普天之下誰不知,這大華真正做主的是梁王府?如今楊炯更是手握重兵,我若是他,早便黃袍加身了,何至於拖延至今?”
“公主!事情並非如此!”醉花陰急忙截住她的話頭,神色端正了幾分,腰杆也不自覺挺直,眼中帶著幾分鄭重,“我家老爺與公子皆是以天下為己任之人。若非如此,又何須殫精竭慮,四處奔波?比起九五之尊,梁王府更願見天下安定,百姓豐衣足食!”
“不登大寶,如何使百姓豐衣足食?靠嘴嗎?”李嵬名轉眸看她,眼中帶著幾分探究,語氣卻依舊平淡。
醉花陰被她問得一怔,唇瓣微張,竟一時語塞。
半晌,她才垂下頭來,聲氣弱了幾分“癡人才貪圖那帝位。如今我家老爺與天子又何異?何必為那虛名徒做眾矢之的,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
李嵬名聽了,便不再言語,重又轉向遠處,凝眸發呆。
夜風又起,吹得她青絲繚亂,發梢掠過雕欄,簌簌有聲。
李嵬名獨立雨中,身影在雨霧間顯得分外單薄,眸光渙散,似有所思,又似無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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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輕歎一聲,語音裏帶著三分惆悵“他那般性情,原不是做皇帝的料。心腸過軟,又太重情義,哪有半分孤家寡人的樣子。”
醉花陰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知如何辯駁。她家少爺素日待人溫厚,確無掌權者應有的狠厲決絕,可卻比那皇帝強上不知多少。然這般話她豈敢出口,隻得垂手侍立,默不作聲。
李嵬名憑欄久立,遠處炮聲時作時歇,偶聞幾聲似貓非貓的啼叫,尖細詭異,雜在喊殺聲中,更襯得長安城一片末世蕭索。
天色愈發陰沉,雨絲漸密,打在麵上寒沁肌骨。她深深吸氣,胸脯微微起伏,抬手輕擺“取藥來罷。”
“這般早便用藥?”醉花陰抬眼相望,眸中帶惑。
往日公主皆是午後方才服藥,今日何故提早如許?
李嵬名以指揉額,在太陽穴間徐徐打轉,眼底倦意闌珊,聲氣也軟了幾分“早些用了吧,我今覺困倦,服了藥也好安睡。”
醉花陰聞得此言,不便再問,點頭應下,躬身退去。
行至露台門首,猶自回首相顧,但見李嵬名依舊憑欄而立,長發隨風飄舉,蕭索孤寂之態令人心惻。
她輕歎一聲,轉身出了房門,囑咐侍女煎藥,自己則守在門首,心下總覺不安,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李嵬名見醉花陰去遠,麵上倦色漸褪,眸光倏然銳利。
她側耳聽得門外動靜,確認其已往樓下,方才緩緩轉首,望向二樓側簷。
那處簷角掩映,昏暗難辨,唯見雨絲垂落,織就一幅水簾。
李嵬名凝視片刻,朱唇微啟,聲若遊絲“炯炯?!”
話音方落,但聞得“喵”的一聲啼叫,似貓非貓,尖細中帶著野性,自簷下陰影中傳出。
旋即,昏暗中乍現兩點綠芒,一道黑影自簷下疾竄而出。借著屋內燈火,分明見得那黑影竟是隻兔猻!
隻見那兔猻身形與成年家貓相若,卻較之更為粗壯,一身灰褐皮毛間雜深色斑點,被雨水浸透後緊貼其身,更顯野性勃發。
其耳短圓,此刻微微豎起,似在警覺四周動靜;一雙深碧眼瞳疾轉如電,閃爍野性光芒,宛若搜尋何物。
它一麵張望,一麵在屋簷上輕躍,爪踏青瓦,僅聞細微“沙沙”之聲,動作卻迅疾異常,不過數躍已穿透雨霧,落於李嵬名身前的欄杆之上。
李嵬名見之,麵上頓現真切笑意,伸手輕攬兔猻入懷,掌心順著它濕軟毛發徐徐撫摩,動作溫柔備至。那兔猻身軀微涼卻結實,乖覺偎依其懷,喉間發出嗚嚕之聲,顯然是舒服至極。
李嵬名俯首耳語道“小炯炯,可曾想我?”
“喵——!”兔猻輕蹭其掌,頭頂李嵬名指尖,眼神霎時軟融,野性盡褪,惟餘溫順親昵之態。
李嵬名輕拍兔猻腦袋,轉眸望向皇城方向。
但見那裏硝煙愈濃,雨霧中隱現火光閃爍,她輕歎一聲,語帶決絕“我走了!保重!”
言罷,李嵬名小心將兔猻置於欄上,自己則是轉至露台內窗。伸手扯落紗簾,快速返回欄邊,將一端緊係雕柱,打了個死結,又試扯幾下確認牢固,方將另一端順欄滑落樓下。
事畢,李嵬名雙手握簾,雙足輕蹬欄杆,身體貼冰雪城牆緩緩下滑。其身柔軟若風中落葉,手指緊扣紗簾,每降寸許便停頓一息,輕緩至極,惟恐發出聲響。
雨絲撲麵亦是不顧,隻凝神下視,不過片刻便已落地。
李嵬名方才立定,未及喘息,忽聞轉角腳步聲驟起。
李嵬名急攬兔猻入懷,抬頭見一玄衣勁裝男子自轉角而出,麵覆黑巾,唯露雙冷漠眼眸,正是摘星處暗衛千年調。
千年調聲沉若水,毫無波瀾“公主請回,休教卑職為難。”
李嵬名輕撫兔猻背脊,仰麵淺笑,目帶挑釁“若我不願回呢?”
千年調神色未改,一抬手,暗影中倏然竄出五道身影,皆著同式玄衣,手持短刃軟劍,目光警醒圍堵四周,盡封李嵬名去路。
千年調再度開口,語氣依舊冷峻,卻添幾分強硬“公主!請回!”
李嵬名輕聳香肩,無奈輕歎,語帶戲謔“看來楊炯倒甚是在意我!遣這許多高手相守,真真是‘情深義重’哩!”
這般說著,她突然低垂螓首,看了看懷中的兔猻,輕輕將它置於地上,拍了拍它的腦袋,眸中一凝,眼底笑意盡散,隻道“炯炯,帶我回家!”
話音未落,那兔猻竟似通了人意,倏地弓身躍起,四足點地,如離弦之箭一般,直撲最近一名摘星處高手而去。
但見它齜出尖牙,喉間滾動低吼,目光野性勃發,凶悍宛若瘋豹。
“孽畜敢爾!”千年調見狀麵色一沉,腰間長刀“錚”地出鞘,寒光乍現,直劈兔猻。
正當千鈞一發之際,忽聞主街方向人聲喧嘩,又聞叮當之聲不絕於耳。
轉眼間,竟見無數銀錠自巷口飛入,雪白的銀子滾落滿地,清脆作響,直至摘星處護衛腳邊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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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高手皆是一怔,不由低頭去看腳下銀兩,手上動作便慢了半分。
那兔猻趁機淩空變向,輕踏粉牆借力反彈,如羽毛般飄然落回李嵬名足邊,長尾輕搖,顯然方才撲擊原是虛招,目的就是為了吸引眾人注意。
未待千年調反應,巷口突然湧入大批百姓。
這些民眾原奔皇城而去,忽聞巷中有銀,一個個眼紅心熱,揮舞刀斧釘耙,瘋也似地湧來。
窄巷頓時水泄不通,李嵬名與摘星處眾人被擠在當中,但聞周遭喧聲鼎沸,爭銀之聲、兵器相擊之聲響成一片。
李嵬名給人群簇擁著,唇角微揚,仰首對千年調道“傳與你家少爺,我李嵬名乃是山巔雪蓮,非是籠中雀鳥!休想困得住我!”
聲雖不高,卻字字清晰入耳。
語畢,立時有十數百姓假作拾銀,有的故意推擠護衛,有的叫嚷爭執,將李嵬名密不透風地護在中間。
不過轉瞬,已不見其蹤影。
千年調大驚失色,以刀拄地,怒喝道“統統滾開!”
言罷飛起一腳,將麵前一民踹倒在地,懷中銀兩灑落遍地。
摘星處高手亦瘋也似地擠向人群,揮舞兵刃,欲尋李嵬名蹤跡。
這些百姓本為求財而來,見這幾人凶神惡煞,刀光凜冽,早嚇得魂飛魄散。手中雖持農具,可何曾見過這等陣仗?
當下也顧不得銀子,抱頭鼠竄。有的撞牆,有的踩腳,有的倒地遭踏,慘呼不絕。
巷中頓時大亂,腳步聲、哀嚎聲、呼喊聲交織,竟比先前的炮聲還要喧鬧。
千年調好容易擠到巷心,哪裏還有李嵬名的蹤跡?地上唯餘一襲月白外裳,正是李嵬名方才所著,此刻已被踐踏得汙穢不堪,布滿泥印鞋痕,布料撕裂數處,孤零零委頓於地。
“速稟府中!李姑娘遁走!其餘人隨我追!”千年調怒吼聲中盡是惶急憤懣,轉身徑直衝向主街。
幾名摘星處高手緊隨其後,紮進人流之中,四處搜尋李嵬名身影。
主街盡頭,李嵬名臉上覆了一張人皮麵具,扮作尋常村婦模樣。身上穿了件灰布粗袍,針線略有些歪斜,料子也糙,隱隱帶著些泥土氣味,走在人叢中,竟與尋常百姓無有二致。
她低垂著頭,腳步不急不緩,偶爾抬眼望一望遠處正在巡查的摘星衛,目光裏含著幾分機敏警惕。
見無人留意到她,唇角便微微揚起一絲笑意,緩步向西城走去。
李嵬名身後幾步外,跟著個身穿青色粗布衫的老者。
那老者頭發已是花白,臉上皺紋縱橫,唯獨一雙眸子精光矍鑠,正是軍機堂埋在長安城中多年的老暗樁。他悄步隨在李嵬名身後,不遠不近地綴著,既不惹人注目,又可隨時護持。
二人混在人流中迤邐前行,及至一處僻靜巷口,老諜子急趨幾步,湊近李嵬名身側,低聲稟道“公主,太子已陳兵長安西門外十裏。據報,天波府老太君正率兵趕往西門,待他們攻入皇城,我等便可趁亂出城。”
李嵬名聽罷,隻微微頷首,腳下並未停步,聲氣平淡“小弟是如何進入大華境內的?竟無人阻攔麽?”
老諜子抬手拭去麵上雨水,目光微閃,語中帶了幾分詫異“說來也奇。此番皇城奪嫡,大華邊守軍心渙散,四處俱是心懷異誌之人。太子領兵來時,竟未遭接戰。那邊守軍內裏出了叛徒,自相紛亂,才教咱們得了空隙。”
李嵬名聞言,不再多問,隻輕輕“嗯”了一聲。
隨後,她深深吸了口氣,最後抬頭看了眼西園街方向,小聲唱道“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長安繁華眼看盡,夏夢一去各舒懷。”
聲落,遂加快腳步,徑往西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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