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渡在尖叫聲中醒來。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後背。身下是張硬板床，蓋著漿洗得發硬的白色床單。房間狹小得像口棺材，唯一的光源是床頭櫃上一盞油燈，火苗綠得滲人。
    “做噩夢了？”
    聲音從角落傳來。談明坐在陰影裏，手裏捧著那本皮質登記簿，青白的手指正翻過一頁。燈光映在他臉上，桑渡這才注意到他的瞳孔是渾濁的灰白色，像是蒙了層翳。
    “我...這是哪？”桑渡的喉嚨幹澀得像是塞了把骨灰。
    “444號的休息室。”談明合上冊子，發出“啪”的一聲悶響，“您暈倒了，在見到自己的靈柩之後。”
    記憶如潮水般湧回。紙人。棺材。遺像上自己的臉。桑渡的胃部抽搐起來：“那都是幻覺，對吧？某種...山裏的致幻植物？”
    談明笑了。這個笑容讓他幹癟的麵皮皺得像揉碎的紙錢：“桑先生，您是個攝影師，應該很熟悉"顯影"的過程。”他起身，製服下擺掃過地麵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死亡就是這樣——先是模糊的輪廓，然後細節逐漸清晰，直到你無法否認它的存在。”
    桑渡下意識摸向胸口，突然僵住。透過單薄的衣服，他摸到一條凹凸不平的痕跡，從胸骨一直延伸到腹部。他顫抖著扯開衣領——一道粗糲的縫合傷口像蜈蚣般趴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線頭還是新鮮的深紅色。
    “這是什麽？！”他的聲音變了調。
    談明沒有回答，而是從袖中抖出一麵銅鏡。鏡麵布滿綠鏽，但足以照出桑渡的模樣：他的臉色青灰，嘴唇泛紫，最可怕的是脖頸處有一圈明顯的淤青，像是被什麽力量狠狠勒過。
    “三天前的車禍。”談明的指尖輕點鏡麵，鏽跡突然流動起來，組成畫麵——刺眼的車燈、尖銳的刹車聲、擋風玻璃蛛網般裂開...還有個小女孩的哭喊。
    桑渡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這些碎片般的畫麵確實喚起某種熟悉感，但...“不可能！我今天早上才進山！我清楚地記得早餐吃了——”
    “豆沙包和鹹豆漿，城西早市第三家攤位。”談明接話，“您每次外拍前都去那裏。老板姓趙，右眉有顆黑痣。”
    桑渡如墜冰窟。這個細節絕不可能被陌生人知曉。
    油燈突然劈啪作響。談明的影子投在牆上，卻比實際體型大出三倍不止，而且...那影子的脖頸處分明套著繩索，正詭異地左右晃動。
    “時間不多了。”談明突然湊近，桑渡聞到他身上傳來泥土與腐葉的氣息，“子時將至，您必須做出選擇。”
    “什麽選擇？”
    “留下，或者離開。”
    談明拉開房門。走廊比桑渡記憶中更加破敗，牆紙剝落處露出暗紅色的木質結構——那根本不是普通木材，而是某種桑渡從未見過的材質，紋理酷似扭曲的人臉。每隔幾步就擺著紙紮人偶，但它們的姿勢全都變了，現在統一麵向房門，墨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桑渡。
    “留下會怎樣？”
    “成為444號的一部分。”談明指向走廊盡頭的一扇黑漆門，“那裏是往生室，您的肉身會得到妥善處理。靈魂則...”他指了指牆角的紙人，“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載體。”
    桑渡的胃部翻騰起來。他注意到最近的那個紙人穿著現代服裝，胸前別著某快遞公司的工牌，麵部的油彩尚未幹透。
    “離開呢？”
    談明的嘴角咧到耳根：“走完送靈路。如果您能在天亮前找到真正的出口。”他遞來一盞白燈籠，“帶上這個。記住，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熄滅它。”
    燈籠入手冰涼，燭火卻是溫暖的橘黃色。桑渡驚訝地發現，當燈光照向談明時，對方的身影竟然變得半透明，能直接看到身後牆上的往生錢。
    “您還有三刻鍾。”談明退入陰影，聲音突然變得遙遠，“子時一到，大門就會——”
    一陣刺耳的刮擦聲打斷了他。桑渡轉頭，駭然發現所有紙人都在顫抖，它們的紙製手指正瘋狂抓撓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最靠近的那個已經轉過脖子它的脖子根本不應該能轉動！），用頭發做的眼珠死死盯著桑渡手中的燈籠，墨畫的嘴一張一合：
    “...新...鮮...”
    桑渡拔腿就跑。
    走廊仿佛沒有盡頭。兩側的房門時開時合，每次經過都能瞥見裏麵的恐怖景象：一個房間堆滿人骨拚成的家具；另一個房間裏，十幾個穿壽衣的人圍坐著吃席，桌上的菜肴全是各種內髒；最可怕的是有扇門後傳來熟悉的相機快門聲，桑渡忍不住瞥了一眼——裏麵赫然是另一個自己，正對著具腐爛的屍體拍照，而那屍體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衣服...
    燈籠的火苗突然轉綠。桑渡聽到身後傳來沙沙聲，不用回頭也知道那些紙人追上來了。他拐過一個彎，迎麵撞上一麵鏡子。鏡中的自己麵色慘白，但更恐怖的是鏡框——那根本不是木材，而是由無數微小的人骨拚接而成，每個骨節都在緩緩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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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你了。”
    桑渡的心髒幾乎停跳。鏡中的“自己”突然開口，聲音卻屬於談明！鏡麵泛起漣漪，一隻青灰色的手正試圖穿透鏡麵...
    “砰！”
    桑渡用燈籠砸向鏡子。碎裂聲中有尖嘯響起，無數黑發從鏡框裂縫中湧出。他跌跌撞撞地繼續狂奔，直到看見一扇雕花木門，上麵用金漆寫著“出口”二字。
    希望剛升起就被掐滅——門把手上纏著密密麻麻的黑發，發絲間還掛著幾片帶血的指甲。更可怕的是，桑渡分明看到那些頭發正像活物般蠕動，緩緩組成兩個字：
    “歡 迎”
    身後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桑渡回頭，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一隊紙人，它們抬著那口透明棺材，棺材裏的“自己”正對他微笑。隊伍最前方是談臨，他的製服不知何時變成了血色長袍，手中捧著那本登記簿。
    “時間到。”談明的聲音同時在桑渡腦海和耳畔響起，“讓我們完成儀式吧。”
    棺材蓋自動滑開。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桑渡推向棺材，他掙紮著，燈籠卻脫手飛出。就在火光即將熄滅的瞬間，桑渡看到燈籠內壁上用金粉寫著一行小字：
    “魂燈不滅，記憶不熄”
    記憶如閃電劈開黑暗。他終於想起來了——車禍後，他的靈魂確實離開了身體，但那個小女孩她脖子上掛著個奇怪的骨雕）拉住了他，在他耳邊說了什麽...然後他就站在了山路上，以為自己隻是來采風的攝影師。
    “原來如此...”桑渡突然停止掙紮，直視談臨的灰白雙眼，“我不是迷路，我是被引導到這裏的。”
    談明的表情第一次出現裂痕。紙人們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暫停鍵。
    “444號不接收活人...”桑渡繼續道，隨著每個字出口，他感覺某種力量在體內蘇醒，“但我也不是完整的亡魂——有人強行留下了我的一部分。”
    燈籠的火苗突然躥高三尺，由綠轉金。光芒所到之處，紙人紛紛燃燒起來，卻不是化為灰燼，而是變成無數記憶碎片：急救室的除顫儀、醫生宣布死亡時間、父母崩潰的哭喊...以及那個小女孩往他嘴裏塞了什麽東西，苦澀如黃連。
    “往生簿給我。”桑渡伸手，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指尖開始泛出微光。
    談明死死抱住登記簿，但他身上的血色長袍正在褪色：“您不能...規矩就是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桑渡直接搶過冊子，翻開寫著自己名字的那頁——墨跡是新鮮的，而且...沒有管理員簽名。
    他抬頭看向談明：“你根本不是這裏的主人，對吧？你和我一樣，隻是個被困住的...”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整座殯儀館突然劇烈震動，牆皮剝落後露出密密麻麻的人骨結構。談明發出不似人類的尖嘯，他的皮膚開始龜裂，露出下麵紙漿般的物質。
    “快走！”他突然推了桑渡一把，“趁她還沒發現——”
    “誰？”
    回答桑渡的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走廊盡頭出現個小女孩的身影，正是車禍現場那個！但她現在的模樣令人毛骨悚然——半邊臉是天真孩童，另半邊卻是腐爛的骷髏，脖子上掛著個滴血的骨雕。
    “大哥哥，”她歪著頭，聲音甜美，“遊戲才剛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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