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西北基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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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時一刻的瓜州城,仿佛被煮沸的湯鍋,馬嘶聲、軍令聲、甲胄碰撞聲交織成一片,各軍營人馬如潮水般朝著北門湧動。
街道兩側,百姓們或扶老攜幼,或踮腳張望,眼中既有對大軍出征的敬畏,又帶著幾分好奇。
得益於瓜州衙軍每日不間斷的巡邏,加上韓貴茂鐵麵無私的執法,即便數萬軍役雲集於此,卻鮮少出現擾民之舉,讓這座邊陲之城在動蕩中仍維持著微妙的秩序。
早在八月十日醜時,圭聖軍的文書帳內便燈火通明。二十餘名文吏埋首案牘,將收集來的山川地理、糧草儲備、驛站分布等資料逐一梳理整合。
他們在泛黃的地圖上反複丈量,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終於趕在破曉前編製出一份涵蓋行軍路線、糧草供應、宿營安排等內容的西北聯軍北上行軍方案。
譚威接過方案時,燭火在他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他逐字逐句審閱,時而皺眉沉思,時而提筆批注。
當看到\"途經鹽州需繞行百裏\"的建議時,他重重地在旁邊畫了個圈:
\"鹽州周邊多有蒙人與可薩暗通款曲,此路斷不可行。\"
經過兩個時辰的調整,這份凝聚著眾人心血的方案終於獲得通過。
寅時的梆子聲剛落,班州都督何術和靖安軍督將曲延超便收到了這份方案。何術展開卷軸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從收集資料到成稿,不過幾個時辰?這效率,當真令人驚歎!\"
曲延超則反複核對行軍裏程,嘴裏喃喃自語:
\"六天急行軍到營州,若糧草補給能跟上,倒是可行。。。\"
兩人不敢耽擱,立刻命傳令兵召集各部將領,開始部署行軍準備。根據方案規劃,聯軍將先佯裝出瓜州前往辟州補糧,以此掩蓋真實行軍意圖。
待出了辟州地界,便沿著黑林河東岸的隱秘商道北行。這條商道雖崎嶇難行,卻能繞過與可薩人勾勾搭搭的鹽州,直奔波向營州。
按照測算,若保持每日八十裏的急行軍速度,六日後便能抵達目的地。
行軍序列的安排更是暗藏玄機,前鋒營由土字營二百名偵騎組成,他們如同大軍的眼睛,負責探查前路敵情。
前軍以靖安軍為主力,承擔開路先鋒之責,中軍則由圭聖軍與一千西北聯軍獨立軍構成,這是全軍的核心與支柱,後軍由班州軍墊後,保障大軍的後方安全。
然而新組建的西北聯軍獨立軍內部卻也是暗流湧動,徐悠握著譚威授予的調令,眼神中既有興奮又有忐忑。
他知這支隊伍倉促成軍,內部矛盾重重,若不盡快掌控,隨時可能生變。於是以西北行營督署的名義,迅速下達人事調整命令。
將原正副將軍平調到後部閑職,美其名曰\"壓陣\",實則是為了將關鍵位置換上自己的心腹。
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兼任第一營主將,將這支隊伍的精銳牢牢攥在手中。徐悠一邊合計著下發的調令,一邊在臨時搭建的帥帳內來回踱步。
西北聯軍獨立軍剛剛組建,人心浮動,若逼的原辟州軍將領太急,可能產生不好的效果。他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提起狼毫,在空白的委任狀上寫下一連串名字。
江流洋,被任命為副將軍。此人作戰勇猛,且對圭聖軍忠心耿耿,在開州時便與徐悠並肩作戰,是徐悠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杜博兼任第二營將軍,他箭術超群,曾在一次突襲中,於百步之外一箭射殺敵方將領,威震三軍。
劉世緒為第二營副將軍,其心思縝密,善於謀劃,常能在關鍵時刻提出獨到見解。白秋景,這個讓譚威特意安排的年輕軍官,被任命兼任監台。其精湛的騎術和冷靜的處事風格,讓徐悠意識到此人必將成為軍中的重要力量。
薑達東同樣被任命為副將軍,協助管理軍務,他在軍中威望頗高,作戰經驗豐富,有他相助,徐悠心裏多了幾分底氣。
任命狀下發後,軍營裏不出所料的炸開了鍋,部分辟州軍將校心中滿是不滿,他們本是鄒峰的舊部,如今一朝換主,還要接受這些“外來者”的領導,心中的怨氣可想而知。
一名偏將私下裏抱怨道:
“這徐悠也太霸道了,說換人就換人,當我們辟州軍是軟柿子不成?”
可當他想到譚威親自下令鞭打鄒峰的場景時,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譚威在西北軍中的權勢如日中天,鄒峰雖為一軍主將,觸犯軍規尚且落得如此下場,他們這些小人物又怎敢反抗?隻能無奈地接受改編,將不滿深埋在心底。
與將校們的不滿不同,普通軍士們卻因待遇的提高而暗自高興。徐悠上任後,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從即日起,西北聯軍獨立軍的待遇與圭聖軍一樣,每人發十兩補餉!
此令一出,軍營中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要知道以往辟州軍的餉銀不僅少,還時常拖欠。如今不僅餉銀翻倍,還能按時發放,這讓軍士們喜出望外。
在飲食方麵,早餐每人能分到兩個饃和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粥,這對於常年在軍中忍饑挨餓的士兵來說,已是極大的改善。
更讓他們興奮的是,每人都換上了嶄新的圭聖軍製式鎧甲,手中的兵器也得到了更新,不僅分到了三十支鐵箭,還配備了製弩。
而第一營更是因集中了兩百張特製弩箭和火銃,被改編為精銳弩營,成為獨立軍中的王牌力量。
十月十日晚,秋景接到調令時,正在校場練習騎射。夕陽的餘暉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韓貴茂匆匆趕來,臉上帶著擔憂的神色:
“秋景啊,你可知這一去凶多吉少?我打算找譚督帥說說,把你留在瓜州,也好有個照應。”
秋景勒住韁繩,翻身下馬,珀色的眸子望著遠方:
“韓叔叔好意,秋景心領了。但我意已決,定要隨軍北上。”
她頓了頓,聲音微微顫抖。
“您也知道,我母親隻是父親的妾室,在府中地位低微。父親戰死後,家宅對我而言已無留戀。我今年十九歲,若回京師宅府,婚事必定不由自己做主,主母早就盤算著把我嫁給那些糟老頭子,換些好處。與其回去過那安穩卻憋屈的日子,我寧願在戰場上拚出一條血路,就算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韓貴茂望著她決絕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無法改變她的決定。
事後秋景摩挲著調令上的朱砂印,燭火在她眼底明明滅滅。銅鏡裏束胸布將少女曲線勒成平板,兩撇用炭灰黏上的小胡子歪歪扭扭。
她對著鏡中人冷笑,主母想拿我換姻利?做夢。自父親黑樂山戰死後,她這個庶女在府中會越發艱難,主母隻會將她做為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如今這道調令,倒像是老天爺賞的生路。
次日踏入獨立軍大營時,秋景刻意勒馬進營,按軍規下馬後也將靴跟踏得震天響。譚威掃過她時,她心跳漏了半拍,卻見對方隻是點點頭:
\"好好協助徐將軍。\"
這關算是過了,她暗暗鬆氣,轉身投入糧草輜重的事務中。賬簿在她手中翻飛如蝶,庫房盤點細致到每捆草料的損耗,連最挑剔的軍需官都忍不住稱讚:
\"將軍年紀輕輕,辦事倒有老吏風範。\"
後來徐悠盯著秋景核對糧草清單的背影,總是無意識敲著桌案。譚威親自安排的人,卻查不到半點底細。
白秋景這個名字,在黑樂山舊部裏竟無人言說,他叫來心腹:
\"去查查,這小子到底什麽來頭?督帥把人硬塞給我,總不會隻是個管糧草的。\"
。。。
出發日,西北聯軍的馬蹄聲震得大地發顫。八月十二日下午,前鋒營的馬蹄率先踏入辟州城。
百姓們躲在門後窺探,隻見甲胄鮮亮的靖安軍在前開道,圭聖軍的五色大旗獵獵作響,新組建的獨立軍雖稍顯生澀,卻也昂首挺胸緊隨其後。
徐悠騎在馬上,望著城頭大旗,心中湧起豪情:
\"這一路,定要讓所有人記住西北聯軍獨立軍的名號。\"
次日清晨,厝水河畔彌漫著薄霧。聯軍沿著蜿蜒的河道北上,朝著黑林河進發。馬蹄濺起的水花在朝陽下閃爍,宛如撒落的碎銀。
此時的營州戰場,風雲突變,可薩巴圖站在軍營寨門,望著退軍留下的煙塵,眉頭擰成死結。
連日來的戰事失利,讓他對駐紮在前朝軍寨起了疑心,深夜他召來薩滿巫師:
\"這地方總讓我心悸,莫不是有冤魂作祟?\"
巫師焚香作法後,麵色慘白:
\"大汗,此地曾是古戰場,怨氣極重。\"
。。。
之後的十三日淩晨,軍營寨城外燃起衝天火光。逃走的可薩人在北山密林中將戰死的可薩煥赫火葬,可薩煥赫身披素服,麵容被黑紗遮蓋。活佛手持轉經筒,口中念念有詞。
隨著火把擲入柴堆,烈焰瞬間吞沒了可薩煥赫。火光映照下,他往日的衝動與活力,都化作縷縷青煙,消散在夜空中。
可薩軍將士們默默跪地,看著曾經的悍將在火焰中化為灰燼,一股不安的情緒在軍中蔓延開來。
可薩巴圖跪在活佛誦經的嫋嫋香煙中,手指死死掐進大腿。眼前火光照亮可薩煥赫素白的殮衣,卻灼得他眼眶生疼。
八月十一日卯時那封加急戰報仿佛又拍在眼前,可薩尤金率領的南路軍在八月五日全軍覆沒,殘部如驚弓之鳥退回固原。短短幾行字,撕碎了他對南線戰局的最後一絲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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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兩日前,可薩煥赫還未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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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可汗大帳裏曾經並肩的\"可薩五虎\",此刻隻剩空蕩蕩的席位。可薩勃勃領兵去了鹽州,可薩尤金戰死沙場,可薩阿裏率前鋒營深入營州後再無音訊。
當可薩煥赫掀簾而入時,可薩巴圖看著堂弟泛紅的眼眶,突然想起幼時兩人在草原上追逐野兔的光景。
\"全軍退回軍營寨?兄長糊塗!\"
可薩煥赫的皮靴重重砸在羊毛氈上,震得銅燈盞裏的酥油泛起漣漪。
\"南路軍失利是可薩尤金無能,怎能讓整個部族為他的愚蠢買單?退兵消息傳回草原,我們可薩部還有何顏麵?\"
他腰間彎刀隨著急促的呼吸撞擊甲胄,發出細碎的聲響。
\"當初決定攻打營州的是你,如今見城牆高築就想退縮?既然怕了,又何必來!\"
可薩巴圖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他何嚐不知退兵會遭人恥笑,但明軍營州城牆高三丈,護城河寬十丈,攻城器械在對方的火銃與滾木礌石下成了廢鐵。
\"你以為我願意退?\"
他突然站起,皮袍下擺掃翻矮幾上的酒囊。
\"可薩人擅長野戰奔襲,明軍卻像縮在殼裏的烏龜!\"
他抓起案上的羊皮地圖狠狠摔在地上,指頭重重戳著營州的標記。
\"看看這些紅點!明軍每日都有援軍趕來,再耗下去,我們的戰馬連草料都要吃盡!\"
可薩煥赫的喉頭劇烈滾動,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
\"就算攻不下城,也該把城外明軍營地蕩平!讓他們知道,可薩的彎刀不是用來切奶酪的!\"
他的聲音裏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卻掩蓋不住對兄長可薩阿裏安危的擔憂,前鋒營深入敵境,此刻生死未卜,營州北大營兵力充足,營寨裏三層外三層的軍工。
\"蕩平營地?\"
可薩巴圖突然笑出聲,笑聲裏滿是苦澀。
\"你以為我們還有多少人馬經得起消耗?\"
他抓起案頭一疊戰報甩過去,紙張散落在可薩煥赫腳邊。
\"看看!自開戰以來,我們折損了三千精騎,而明軍的城牆連塊磚都沒被撼動!\"
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想起昨日探子回報,明軍的城炮和床弩已運抵營州西門。
\"等明軍援軍集結,我們別說蕩平營地,連全身而退都難。退兵,是為了保住可薩族的精銳。\"
帳外突然傳來戰馬的嘶鳴,可薩煥赫望著兄長疲憊的麵容,第一次發現對方鬢角竟生出了白發。他鬆開刀柄,拳頭卻依舊攥得發抖:
\"我不管什麽精銳!阿裏還在城裏!我不能。。。不能看著他死在明軍手裏!\"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像頭受傷的孤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