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骨(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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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鶴說的好戲,指的是沈天揚被遊行示眾——
鬧市,人聲鼎沸。
暮雨裹著柳絮斜斜掃過長街,青石板上蒸騰起氤氳水霧,槐花簌簌落在囚車鐵欄上。
八名官差押解的囚車軋過糖葫蘆濺落的碎渣,車轍裏蜿蜒著暗紅的痕跡,倒像是舊年燈籠下褪去的殘妝。
沈天陽頸間木枷壓得脊梁佝僂,囚衣洇出暗紅血漬。
曾經正當壯年、風度儒雅的知州,一夜之間形銷骨立,頭發雜亂如稻草,沾著點點霜白。
“吃人惡官該死!”
“狼心狗肺的畜生!”
半顆爛白菜砸在囚籠木柵上,菜汁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往下淌,霎時間瓜皮碎石如冰雹傾瀉,人潮裏翻湧的恨意似驚濤拍岸。
那些曾捧著萬民傘送他上任的百姓,此刻正將唾沫混著血淚擲向囚籠。
混亂至極,民憤滔天。
怎能不恨,怎能不怒?
這是他們供起來的青年大老爺,食民之祿,為民分憂,結果他不僅不分憂,還是包庇、助推妖邪害他們的幫凶!
沈府被抄,以他們少女血肉煉製出的千金玉女,竟高達百盒。
沈府不僅自己使用,還暗中倒賣玉女大肆斂財,雖說他們不是主犯,手上卻也沾滿了鮮血。
他們就是在吃人啊!
白苓在人群中看見好些個熟悉麵孔,皆是那日去走訪的人家。
張爺爺渾濁的老淚浸透胸前補丁,屠夫娘子咳著血沫仍死死攥緊囚車鐵欄。硬塞給她茶餅的婦人鬢邊簪著白絨花,每擲出一枚石塊便哆嗦著念一聲什麽。
他們神情哀痛又釋然——
哀痛於確認親人的離世,白發人送黑發人;釋然於天理昭昭,凶手已經伏法,幫凶也被嚴懲。
白苓的心思忽然變得很複雜,心裏有一處像是被堵住,非常不暢快,可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情緒。
沉思中,耳邊有溫熱氣息拂過,含著笑意:“阿憐可覺得這戲有趣?”
白苓微微側目,正對上他清幽的眼,墨玉珠似的漂亮。
溫熱的苦香拂過,林驚鶴鴉青廣袖垂落玉色腕骨。
今日他未束玉冠,鴉羽般的長發被綢帶鬆鬆綰著,幾縷碎發垂落,將淩厲的骨骼線條氤氳成水墨山巒,自顯一派淵渟嶽峙的氣度。
偏那雙眼仍似淬了毒的琉璃盞,浮動著詭譎的霧氣。
白苓看不懂他的目的,隨口道:“挺好的,罪有應得。”
她別開臉,盯著囚車木柵上凝固的血痂。
“原來阿憐喜歡這樣的。”
林驚鶴輕輕一哂,“罪有應得、罪有應得,可什麽樣的人該有罪?”
“當然是作惡之人。”白苓一臉“這不是顯而易見”的表情。
林驚鶴笑意加深,可眼中霧氣更濃:“那什麽又是惡,惡是誰定義的,是所謂的天道嗎?”
白苓不明白這老狐狸怎麽突然成“哲學家”了,現在問“惡”的定義,是不是等會還得來個“人生終極三問”?
她扯了下嘴角,輕描淡寫:“作惡的惡,就是極壞的行為,而壞的行為就是傷害別人,侵犯別人的利益。”
“不過呢,也有例外,比如別人要殺你,你為了保護自己,在合理的限度內反抗殺了別人,那雖然也是傷害別人,可卻是正當防衛,就不是惡……”
少女認真陳述著,纖長的睫顫啊顫,拓下兩片可愛陰影。
林驚鶴心口莫名有些發癢,搓了搓指腹。
白苓咂舌道:“反正這個定義很抽象,我也說不清楚,隻能簡單說說,具體情況還得具體看。”
“小花妖。”他忽然喊了一聲,有頭無尾。
“嗯?”白苓困惑望向他,似等待他的下文。
林驚鶴直勾勾望著她。
少女擁有一雙極標致的柳葉眼,形狀細長,眼尾卻上勾,天生嫵媚的弧形。
可偏偏生了一對琥珀似的瞳,清淺、剔透,似乎隨時隨地都能蜿蜒出清澈柔軟的春水,天真至極的爛漫。
而右眼下那顆淺色小痣,尤其在薄粉眼角的襯托下,最是楚楚。
“你要說什麽啊?”等了許久沒下文,白苓本就沒什麽耐心。
林驚鶴倏然彎唇:“就是覺得你說的挺有意思,是啊,該具體情況具體看。”
就這裝什麽神秘,白苓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繼續看遊行,這才發覺囚車已經走了很遠,隻剩下一個灰撲撲的點。
白苓頓時感覺沒意思,欲要轉身走,餘光掠過一道水藍色身形,又慢吞吞移回去定格。
人群忽然騷動,賣花姑娘的竹籃被撞翻,新摘的芍藥混著泥水碾作殘紅。
如江南煙雨般柔和的藍衣女子就立在那片狼藉之中,月白披帛被擠得歪斜,露出一截繡著忍冬紋的袖口。
她望著囚車的眼神太過複雜,像藏著淬毒的銀針,又像凝著化不開的琥珀。
沈夫人,啊不對,是陳雲瀾,她已經和沈天揚和離了,不再冠以夫姓。
沈家上下,從沈老夫人到仆役,皆沾染過玉女胭脂,可這位曾經身份高貴的沈夫人,雖說和華容交好,卻從未用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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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玉女有千金之價,百姓疾苦,她怎可如此奢靡享樂?
她還阻止過沈家通過玉女大肆斂財,不過她雖是沈府女主人,卻是最人微言輕的。
沈老夫人還因此嫌她這個兒媳婦迂腐、古板,遠不及華容機靈。
在沈府罪行暴露之後,其實一開始她並未割席,即使她一身皎潔也甘願與丈夫、與沈府共存亡。
直到被告知她心愛的、山盟海誓的丈夫,一直都在欺騙她、與他人苟合,她眸中堅定的光才碎了。
從而換上另一種堅定。
“君既負我,我也無須與君共存亡。”
瞧著病弱柔和的女人,卻利落拿劍割下一截裙角,擲地有聲道:
“今日割袍斷義,就當和離之約,從此與君……不再相見。”
白苓後來胡枝音講,她好像去做了女醫,專門給女子看病。
說是她以前就是女醫,後來嫁給沈天陽成為知州夫人不便拋頭露麵,就沒再繼續,如今又成為女醫,也算是應得其所。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藍衣女子朝她頷首淡笑,眼眸裏的複雜已煙消雲散,隻剩下平靜柔和。
白苓回她一頷首。
陳雲瀾笑,繡鞋在青苔上打了個轉,消失在飄著藥幌的小巷深處。
白苓看得入迷,耳邊飄來晦暗的呢喃:
“天道要惡人伏誅,猛虎歸山。要癡人斷腸,予仁者千瘡。”
“這世間之戲皆由天道所定,是非善惡也皆由天道所判。”
“阿憐覺得如今結局是他們自己造成的,還是……”
“由天道促成。”
白苓抬頭望向他,正撞見他眼底翻湧的猩紅,還未張唇,青年卻已先轉過身,闊步而去。
那抹鴉青倏然退入人群,發尾綢帶纏著柳絮,恍若判官筆尖將散未散的墨痕。
她低頭攤開掌心,不知何時被塞入半片樹葉,葉脈間朱砂寫就的小篆正在雨霧中漸漸暈開:
“戲未終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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