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偉光幹裂的嘴唇微動，擠出一個沙啞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水……”
    這輕輕的一個字，噗地一下就戳破了林鳳霞心頭那翻湧不休的狂喜氣泡，把她從雲端狠狠拽回了堅實的地麵。
    王主任穿著那件漿洗得有些發皺的白大褂，額上還滲著細汗，他最先回過神，連忙擺手，嗓門因急切而拔高：“哎！水！快！趕緊給陸團長倒水！”
    旁邊穿著筆挺軍裝的趙政委，也是“哎呀”一聲，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粗聲大氣地嚷嚷：“對對對！瞧我這腦子！快給咱們英雄弄點水喝，這一醒過來，肯定渴得冒煙兒了！”
    可林鳳霞哪兒還等得了別人。
    在那聲“水”落下的瞬間，她的身體已經先於大腦做出反應。她幾乎是撲到病床邊的櫃子上，一把抓起印著紅十字的搪瓷杯和一包醫用棉簽。
    她的手抖得厲害，暖水瓶在她手裏沉甸甸的。倒水時，瓶口磕碰著杯沿，熱水濺在手背上，她恍若未覺。
    周圍的醫生護士想上前，都被趙政委用眼神攔住了。
    眾人默契地向後退了半步，將這小小的空間，留給了這對剛剛從鬼門關前重逢的夫妻。
    整個病房，霎時間安靜得隻剩下林鳳霞粗重的呼吸，和水流注入杯中的聲響。
    她端著那半杯溫水，一步一步，走得無比鄭重。
    一個小護士在旁邊極輕地提醒：“病人太虛弱，用棉簽蘸濕嘴唇就好。”
    林鳳霞猛地回神，感激地點了點頭。
    她抽出一根棉簽，小心翼翼浸入水中，然後俯下身，湊到陸偉光跟前。
    那張曾經輪廓分明、英俊剛毅的臉，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幹裂起皮，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可那雙眼睛，那雙她曾在無數個夜裏凝望過的眼睛，依舊深邃，亮得驚人。
    他就那麽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林鳳霞的眼淚，再一次決堤。
    她不敢哭出聲，怕驚擾了他，隻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任由滾燙的淚水砸落。
    她顫抖著，用棉簽輕輕地、一點一點地，為他濕潤幹裂的嘴唇。
    棉簽頭剛沾上他滾燙的嘴唇，陸偉光喉結就上下滑動了一下。
    “鳳霞……”
    這一聲，嗓音清楚了不少，還是虛弱，卻像一劑強心針，一下子紮進了林鳳霞心裏。
    “哎，我在！”林鳳霞嗓子眼兒發堵，淚珠子又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她胡亂抹了一把，哽咽著，“我就在這兒，偉光，我哪兒都沒去，一直守著你哩！”
    陸偉光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微微一轉，視線越過林鳳霞還帶著淚痕的臉龐，落在了她身後，那個穿著筆挺軍裝的趙政委，和旁邊一溜兒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身上。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掙紮著想撐起點兒身子，才發覺自個兒跟灘泥似的，一點兒勁都使不上。
    “哎哎哎，別亂動！”王主任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皺的白大褂，一個箭步躥上來，兩手跟搖撥浪鼓似的直擺，“陸團長！我的陸大團長！你現在可是咱們院裏的金疙瘩，重點保護對象！感覺咋樣？身上哪兒不得勁兒盡管說！”
    王主任說著，又手腳麻利地從白大褂兜裏掏出聽診器，衝旁邊記錄的小護士遞了個眼色。
    陸偉光倒也聽話，任由那幫穿白大褂的在他胸口搗鼓來搗鼓去，可那雙眼睛，卻跟長了鉤子似的，死死勾在林鳳霞那張又是淚又是笑的臉上，生怕自個兒一閉眼，媳婦兒就飛了。
    他這才把視線從林鳳霞臉上挪開，投向一身筆挺軍裝、麵色激動的趙政委：“報告政委……我，我沒事兒！”
    趙政委那張黝黑的國字臉激動得通紅，眼眶子都跟著紅了，他幾大步跨上前，大手“啪”地一聲，重重拍在王主任那略顯單薄的肩膀上，嗓門洪亮得震天響：“聽著沒！王主任！我就跟你掰扯過！咱們部隊裏出來的兵，那他娘的就是鋼筋鐵骨打的！銅豌豆，砸不爛煮不熟的硬茬子！”
    他唾沫星子橫飛，又補了一句：“啥狗屁醫學奇跡！這叫軍人那股子打不垮的牛勁兒！是咱們的軍魂，懂不懂？！”
    王主任被他拍得一個趔趄，白大褂都抖了三抖，臉上卻半點兒不帶惱的，反倒跟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哎喲我的老天爺！政委您這話，簡直說到我心坎兒裏去了！太對了！”
    “陸團長這活命的勁頭，我老王當了一輩子醫生，就沒見過這麽強的！教科書！這他娘的，簡直是活教材啊！可以直接寫進教科書裏當典範了！”
    病房裏頓時跟炸了鍋似的，一幫醫生護士圍著陸偉光，嘰嘰喳喳，嘖嘖稱奇的聲音就沒斷過，個個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林鳳霞悄沒聲兒地往後挪了兩步，背靠著冰涼的牆壁，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著，免得擋了道。
    瞅著被一群人當寶貝似的圍在中間的自家男人，那顆在嗓子眼兒提溜了一天一夜的心，總算是“咚”的一聲，穩穩當當落回了肚子裏。
    她心裏門兒清，是她的係統，是她用好運值和自己半條命，硬生生把他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
    “好了好了，”趙政委看出了這對夫妻需要獨處的空間，他大手一揮，“醫生們繼續觀察，其他人，都先出去！讓咱們的英雄和家屬，好好說說話！”
    呼啦啦，一群人很快退了出去。
    王主任臨走前，還一步三回頭地叮囑：“林同誌，有任何情況，立刻按鈴！我們就在外麵，24小時盯著！”
    病房的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
    房間裏，隻剩下夫妻二人。
    還有那台顯示著平穩曲線的儀器，發出規律而悅耳的“滴滴”聲。
    “過來。”陸偉光衝她伸出了沒有受傷的右手。
    林鳳霞走過去，將自己冰涼的手，放進他溫熱幹燥的掌心裏。
    他的手心很燙，帶著病後的虛熱，卻依舊有力。
    “瘦了。”陸偉光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看著她眼下濃重的烏青和凹陷下去的臉頰，聲音裏滿是心疼。
    林鳳霞鼻子一酸，搖了搖頭：“你還好意思說我，你看看你自個兒，都成什麽樣了……快把我們娘仨嚇死了……”
    “孩子……怎麽樣了？”
    “好著呢，”林鳳霞連忙回應，“劉嫂子和院裏的嫂子們都幫忙看著，我來的時候，他們都睡了。安國很勇敢，他跟我說，他是男子漢，會照顧好妹妹，等你回去。”
    提到兩個孩子，陸偉光那張剛毅的臉上，線條瞬間柔和了下來。
    “那個新兵……怎麽樣了？”
    林鳳霞的心髒，被這句問話狠狠刺了一下。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在惦記著別人！
    這就是她的丈夫，陸偉光。一個把責任刻在骨子裏的軍人。
    可偏偏，她就是愛慘了他這股子傻勁兒。
    “沒事。”林鳳霞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你把他推開了，他就是受了點驚嚇，皮外傷，人好好的，早就被送回營裏了。”
    “那就好……那就好……”
    陸偉光長長籲了口氣，緊繃的身體似乎也放鬆了些。他的目光重新膠著在她臉上，這一次，卻微微蹙了蹙眉。
    “你……”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臉色怎麽這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