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4章 煙火裏的鋼槍
字數:4739 加入書籤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煙火裏的鋼槍
一
暴雨拍打著電子廠的鐵皮屋頂,李淵蹲在配電房的角落,手裏攥著根燒斷的保險絲。老周的呼嚕聲從行軍床上傳來,帶著傷後的滯澀——昨天處理黃毛時,這老頭為了護配電箱,被掉落的鐵架砸中了腿,現在裹著厚厚的石膏,卻硬要留在保安室值夜。
“李隊,您睡會兒吧,下半夜換我。”老周翻了個身,石膏蹭著床板發出咯吱響。他枕頭底下露出半截褪色的軍功章,是李淵白天幫他整理床鋪時發現的,1984年的二等功,邊角被摩挲得發亮。
李淵沒動,軍用手電的光束掃過配電箱的線路圖,上麵用紅筆標著三個紅點。王廠長說這是前幾年改造時留下的隱患,總公司一直拖著沒修,上個月差點引發火災,燒了半間倉庫。
“這線路得換。”他從工具包掏出剝線鉗,鉗口的鏽跡在燈光下格外顯眼。這是廠裏倉庫找出來的舊工具,手柄纏著的膠布都發了黴,卻讓他想起新兵連那把用了五年的老虎鉗,也是這樣帶著股機油味。
窗外的雨突然變急,夾雜著幾聲悶雷。李淵抬頭時,正看到食堂的方向亮著盞燈,橘黃色的光暈透過雨幕,像塊被水浸過的蜜糖。他知道那是蘇瑤,早上出門時她說今晚要給工人熬薑湯,現在怕是還在灶房忙。
剝線鉗突然打滑,在掌心勒出道紅痕。李淵低頭吮了吮傷口,嚐到股鐵鏽味,和當年在貓耳洞舔舐彈片劃傷時一個味道。隻是那時身邊是槍林彈雨,現在耳旁是老周的呼嚕,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薑湯香。
二
灶房的鐵鍋冒著白汽,蘇瑤正用長勺攪動鍋裏的薑湯,紅糖塊在沸水裏打著旋,漸漸化在金黃的湯汁裏。案板上擺著十幾個粗瓷碗,是從家裏帶來的,每個碗底都印著小小的“福”字,是結婚那年李淵單位發的福利。
“蘇姐,歇會兒吧,我來盛。”王萌端著盆洗好的橘子走進來,馬尾辮上還沾著雨珠。這姑娘白天在車間幫忙清點零件,晚上就來食堂打下手,袖口磨破了邊,露出裏麵打著補丁的秋衣——和蘇瑤年輕時穿的那件很像。
蘇瑤把長勺遞給她,轉身從櫥櫃裏拿出個鐵皮盒,裏麵裝著創可貼、碘伏和紗布。“給你李叔帶去,”她把盒子塞進王萌手裏,“他修電路總愛傷著手,又不肯說。”
王萌的手指觸到鐵皮盒的棱角,突然想起昨天在倉庫看到的場景:李淵蹲在地上幫瘸腿老漢係鞋帶,軍綠色的作訓服後背濕了大片,卻笑得比誰都開心。她那時就覺得,這個新來的保安隊長,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安穩,像雨天裏的屋簷。
“蘇姐,我爸說您當年……”王萌的話沒說完,就被窗外的響動打斷。雨幕裏竄出個黑影,正往食堂後窗摸,手裏還拎著根撬棍。
蘇瑤把王萌往身後一拉,順手抓起灶台上的鐵鏟。她的心跳得厲害,手心全是汗,卻死死盯著那個黑影——後窗下麵堆著今天剛蒸好的饅頭,是給夜班工人留的,也是給廠區那幾隻流浪貓備的口糧。
黑影的撬棍剛碰到窗框,就被突然亮起的手電照住了臉。是老張頭,舉著個大號手電筒,另一隻手攥著根扁擔:“小兔崽子,又來偷東西!”
黑影嚇得一哆嗦,撬棍掉在地上,轉身就往倉庫跑。蘇瑤認出那是附近工地的流浪漢,前幾天還來食堂討過饅頭,當時李淵還給了他件舊外套。
“別追了。”蘇瑤攔住要衝出去的老張頭,把鐵鏟放回灶台,“給他留袋饅頭吧,放後窗台上。”
老張頭的氣還沒消,嘴裏嘟囔著“慣壞了”,卻還是轉身去裝了袋饅頭。蘇瑤望著黑影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剛嫁給李淵那年,他在邊境執行任務,她也是這樣,在灶房留著盞燈,等著不知歸期的人。
三
李陽的作業本上,“我的爸爸”那篇作文又添了新的段落。他寫道:“爸爸的手很粗,刻書簽時總把木屑蹭到我臉上,但他修電路時,手指比誰都靈活,像在玩魔術。”
“哥,你看!”李悅舉著張畫衝進房間,紙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人,穿著保安服,手裏舉著把大鉗子,旁邊寫著“爸爸超人”。她的蠟筆沒水了,用紅色彩筆塗的領帶,像條鮮豔的血痕。
李陽湊過去,發現畫的角落還藏著個小房子,煙囪裏冒著煙,門口站著個紮圍裙的女人,手裏端著碗熱氣騰騰的東西。“這是媽媽在熬薑湯吧?”他拿起妹妹的彩筆,在小人腳下添了隻流浪貓,“爸爸昨天給它起名叫‘鋼槍’,說跟他以前的戰友一樣勇敢。”
兄妹倆正說得熱鬧,突然聽到樓下傳來爭吵聲。是張嬸的丈夫,那個等著工資做手術的焊工老王,正和個穿西裝的男人吵得麵紅耳赤。
“我說了沒錢!工資還沒發下來!”老王的聲音帶著哭腔,假肢在水泥地上跺得咚咚響。
“沒錢?那你女兒的學費怎麽交?”西裝男人推了老王一把,“下周再交不上,就讓她退學!”
李陽抓起桌上的“希望”書簽,拉著李悅就往樓下跑。他衝到老王麵前,把書簽塞進他手裏:“王叔,這個給你!我爸說,明天一定能發工資!”
西裝男人瞥了眼書簽,嗤笑一聲:“小孩子懂什麽?這破木頭能當錢花?”
“它比錢重要!”李悅突然喊道,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我爸爸說,誠信是最好的錢!”
西裝男人被噎了一下,剛要發作,就看到李淵從樓道裏走出來。他穿著濕漉漉的作訓服,手裏還拎著工具包,袖口沾著黑油,卻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像棵沒被暴雨壓彎的樹。
“王師傅的工資,我先墊上。”李淵從口袋裏掏出個信封,塞進西裝男人手裏,“明天讓財務跟我對賬。”
西裝男人捏了捏信封的厚度,悻悻地走了。老王捧著書簽,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眼淚砸在“希望”兩個字上,暈開了淡淡的墨跡。
李陽拉著妹妹的手,看著父親的背影,突然覺得那身洗得發白的保安服,比任何鎧甲都要威風。
四
深夜的保安室,李淵正給老周換藥。碘酒擦在傷口上,老周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絮絮叨叨地說:“李隊,您那信封裏的錢,是準備給陽陽買鋼琴的吧?我昨天聽蘇姐跟王廠長念叨……”
李淵的手頓了頓,醫用膠布在指尖纏成個小團。那筆錢確實攢了很久,李陽上次去同學家看到鋼琴,回來後在作業本上畫了滿滿一頁,說長大了想當鋼琴家。
“鋼琴可以晚點買。”他把最後一塊紗布貼好,軍用電筒的光束落在老周枕頭下的軍功章上,“但孩子不能沒學上。”
老周突然坐起來,石膏腿在地上支著,像根倔強的柱子:“李隊,我知道您是誰了。您是當年在邊境排雷的那個‘孤狼’,對不對?報紙上登過您的照片,說您一個人排了八十顆雷,救了整支隊伍!”
李淵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從工具包拿出塊桃木,開始刻新的書簽。月光透過窗戶落在木頭上,他的手指雖然粗糙,刻出的花紋卻格外細膩——是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盤裏藏著個“安”字。
“我那兒子,當年也想當鋼琴家。”老周的聲音低了下去,“可惜啊,在工地上摔斷了手,現在隻能開個小雜貨店……李隊,您比我們都懂,安穩日子有多金貴。”
桃木的清香在屋裏漫開,混著窗外的雨味,有種說不出的安寧。李淵想起蘇瑤常說的話:“你守過那麽大的國,現在守好這個家,守好這些街坊,就夠了。”
他把刻好的向日葵書簽放進木盒,裏麵已經躺滿了各種圖案:有桃花,有星星,有小小的鋼槍,每一個都帶著不同的溫度,像他走過的那些歲月。
五
雨停的時候,天快亮了。李淵推開保安室的門,看到食堂的燈還亮著,蘇瑤正站在門口等他,手裏捧著件幹淨的外套。
“剛熬好的薑湯,喝了暖暖身子。”她把外套遞過來,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趕緊用自己的掌心焐著,“電路修好了?”
李淵點點頭,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到食堂的煙囪正冒著煙,白汽在晨光裏散開,像條溫柔的紗巾。廠區的空地上,幾隻流浪貓正圍著後窗台吃饅頭,其中那隻叫“鋼槍”的黑貓,瘸著的腿好像好了些,正試著跳上台階。
“王廠長說,總公司派來的審計組今天到。”蘇瑤挽著他的胳膊往食堂走,軍綠色的作訓服沾了她的體溫,漸漸暖了起來,“張嬸她們在包包子,說要給審計組嚐嚐咱廠的手藝。”
李淵的腳步頓了頓,看著遠處冉冉升起的太陽,突然想起新兵連的第一個清晨。那時他站在國旗下宣誓,說要守護身後的萬家燈火,沒想到多年以後,真的在這樣的煙火氣裏,找到了守護的意義。
“陽陽的鋼琴,”他低頭看著蘇瑤的發頂,晨光在她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金,“等廠裏的事穩定了,咱就買。”
蘇瑤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晨光:“不急,孩子說,聽你刻書簽的聲音,比鋼琴還好聽。”
食堂的門被推開,熱氣混著包子的香味湧出來,裹住了相擁的兩個人。遠處的車間裏,已經傳來機器啟動的聲音,嗡嗡的,像首溫柔的歌,在晨光裏輕輕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