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5章 鋼槍與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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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鋼槍與棉線
    一
    審計組的轎車停在電子廠門口時,李淵正在給流浪貓“鋼槍”喂牛奶。黑貓瘸著的後腿在陽光下微微發顫,卻把腦袋埋在他掌心蹭來蹭去,像在撒嬌。李陽蹲在旁邊,手裏舉著新刻的書簽,上麵的“安”字被晨露浸得發亮。
    “爸,王小花說要把這書簽送給審計組的叔叔。”李陽的校服袖口沾著木屑,是昨晚幫李淵磨桃木時蹭的。他身後跟著李悅,小姑娘手裏捧著束野雛菊,花瓣上還掛著草葉,是今早在廠區花壇裏摘的。
    李淵把空牛奶盒塞進垃圾桶,軍靴在露水打濕的水泥地上踩出淺痕。他看著審計組的人從車上下來,為首的中年男人穿著熨帖的西裝,皮鞋亮得能照見人影,與廠區裏穿著工裝的工人格格不入。
    “李隊長?”西裝男人伸出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在陽光下晃眼,“我是總公司派來的審計組長,姓張。聽說您把工資款墊上了?真是……體恤下屬啊。”
    李淵的手剛碰到對方的指尖就收了回來,掌心的貓毛蹭在西裝袖口上,留下幾縷灰痕。“張組長裏麵請,王廠長已經把賬冊備好了。”他轉身時,看到蘇瑤站在食堂門口,圍裙上沾著麵粉,手裏端著盤剛出鍋的饅頭,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
    審計組的人走進辦公樓時,李悅突然跑過去,把野雛菊往張組長手裏塞:“叔叔,這花給你,我爸說和氣生財。”小姑娘的辮子歪在腦後,發繩還是蘇瑤用縫衣線編的。
    張組長愣了愣,接過花時,手指被花瓣上的露水沾濕。他瞥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李淵,對方正彎腰撿起李陽掉在地上的書簽,晨光落在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力量感。
    二
    蘇瑤在食堂的案板上揉著麵團,酵母粉的氣息混著窗外的槐花香漫開來。王萌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她臉上跳著,映得眼眶紅紅的——剛才去辦公樓送茶水時,她聽到審計組的人在議論,說要把廠裏的老設備全賣掉抵債,讓工人自謀出路。
    “蘇姐,他們要是真把設備賣了,我們……我們去哪啊?”王萌的聲音帶著哭腔,手裏的柴禾掉在地上,濺起火星。她母親早逝,父親王廠長的腰不好,一家人全靠這廠子活著。
    蘇瑤把麵團摔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想起昨晚李淵說的話,審計組裏有個姓張的副組長,是當年和他在部隊共事過的老戰友,隻是後來轉業進了國企,漸漸斷了聯係。
    “別慌。”蘇瑤抓起擀麵杖,麵團在她手下漸漸變圓,“你李叔說,老張是個念舊的人,當年在邊境,他為了救個牧民,差點沒從雪窩裏爬出來。”
    灶膛裏的火劈啪作響,映得牆上的影子忽明忽暗。蘇瑤突然想起十五年前,李淵從邊境回來,身上帶著彈片傷,卻把所有的撫恤金都寄給了犧牲戰友的父母。那時她罵他傻,他卻笑著說:“穿軍裝的,就得護著身後的人。”
    “蘇姐,你看!”王萌突然指向窗外,審計組的人正從辦公樓裏出來,張組長手裏拿著的,赫然是李陽刻的“安”字書簽。他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裏,領帶也鬆了,正和李淵說著什麽,臉上帶著難得的笑意。
    蘇瑤把擀好的麵皮疊起來,剪刀在上麵剪出細密的花紋。“我說什麽來著,”她的嘴角揚起弧度,“人心都是肉長的,再硬的鋼,也經不住棉線慢慢纏。”
    三
    李淵陪著張組長在車間轉悠時,老周正趴在流水線旁修機器。瘸腿的老王舉著扳手給他遞工具,兩個人頭挨著頭,像在研究什麽寶貝。陽光透過高窗落在他們身上,把油汙的工裝照得發亮。
    “這台注塑機是1998年引進的,”王廠長拄著拐杖跟在後麵,聲音裏帶著驕傲,“當年在全市都是獨一份,現在還能用,老周他們保養得比自家孩子還上心。”
    張組長的手指撫過機器上的銘牌,上麵的漆已經剝落,露出底下的銅色。“王廠長,實話說,總公司的意思是……”他的話沒說完,就被突然響起的機器轟鳴聲打斷。
    流水線啟動了,工人們站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動作嫻熟得像在跳舞。穿藍布衫的女工把零件裝進包裝盒,戴安全帽的男工用扳手擰緊螺絲,連瘸腿的老王都站在傳送帶旁,仔細檢查著每個成品,假肢在地上敲出規律的響。
    “張組長你看,”李淵指著牆上的生產進度表,上麵用紅粉筆寫著“本月目標:3000件”,旁邊畫著個大大的笑臉,“這些工人,有的在這裏幹了三十年,孩子都進了廠。機器舊了能修,人心散了,可就拚不回來了。”
    張組長的目光落在個年輕女工身上,她正低頭給孩子喂奶,嬰兒車就放在流水線旁,車裏的小家夥叼著奶嘴,小手抓著母親的工裝衣角。不遠處的工具箱上,擺著個桃木書簽,刻著“成長”兩個字,邊角被磨得光滑。
    “當年在邊境,你總說我心太軟。”張組長突然笑了,拍了拍李淵的肩膀,“現在看來,是我忘了為什麽要守著那片土地。”他從口袋裏掏出李悅送的野雛菊,花瓣已經蔫了,卻還透著淡淡的香,“賬冊我看過了,漏洞不在廠裏,在總公司的管理層。”
    李淵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想起新兵連的雪夜,他和張組長分食最後塊壓縮餅幹,對方把餅幹渣都倒進他嘴裏,說:“你比我能打,得活著回去,看看和平年月長什麽樣。”
    四
    李陽在教室的作文本上又添了段話:“我爸說,鋼槍能保衛國家,棉線能縫補生活,其實它們一樣厲害。今天審計組的叔叔沒賣掉機器,王小花的爸爸說要教我修電路,他說這比彈鋼琴還有意思。”
    放學鈴響時,他看到父親和張組長站在操場邊說話,兩個人的肩膀偶爾碰到一起,像極了課本裏說的“戰友”。不遠處的花壇旁,母親正和王萌的媽媽摘菜,李悅蹲在地上,給“鋼槍”梳毛,黑貓的尾巴繞著她的手腕,像條溫柔的黑繩。
    “陽陽!”蘇瑤朝他招手,手裏舉著件新縫好的校服,袖口上繡著朵小小的向日葵,“快過來試試,你爸說這花耐活,像廠裏的工人。”
    李陽跑過去時,聽到父親在說:“張副組長,那批舊設備改造一下,能生產兒童玩具,我認識外貿公司的人,能幫忙聯係訂單。”張組長的聲音帶著笑:“行啊你老李,這才當幾天保安隊長,就成企業家了?”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李淵的軍靴和張組長的皮鞋並排站著,工裝袖口的貓毛蹭在西裝褲上,留下淺淺的痕。李陽突然覺得,父親手裏的桃木刻刀,母親手裏的縫衣針,還有叔叔們手裏的扳手,其實都是一種東西——它們都在守護著什麽。
    五
    灶房的燈亮到深夜時,蘇瑤正在給李淵縫補磨破的作訓服。銀線在指尖繞了個圈,穿過布料上的破洞,針腳密密匝匝,像在寫一封長長的信。李淵坐在對麵,給李陽削著新的書簽,桃木的清香混著窗外的槐花香,在屋裏釀成了醇酒。
    “張組長說,總公司的董事長已經批了,讓王廠長牽頭搞玩具生產線。”李淵的刻刀在木頭上遊走,“他還說要推薦我去總公司的安保部,工資是現在的三倍。”
    蘇瑤的針頓了頓,銀線在破洞處打了個結。“你想去嗎?”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燈下的飛蛾。
    李淵把刻好的書簽放進木盒,這次刻的是“歸處”兩個字,旁邊綴著朵小小的棉花。“不去,”他拿起縫好的作訓服,指尖撫過上麵的向日葵繡紋,“這裏有貓要喂,有書簽要刻,還有個人,縫衣服總把針腳縫得太密。”
    蘇瑤笑了,把台燈往他那邊推了推。月光透過紗窗落在木盒上,三十八個書簽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每個上麵都刻著不同的字,湊起來是段完整的歲月——有風雨,有鋒芒,更多的是煙火氣裏的溫柔。
    窗外的流浪貓“剛槍”蹲在窗台上,瘸腿的後腿似乎好了些,正對著月亮喵喵叫。遠處的車間裏,最後一盞燈熄了,隻有辦公樓的窗戶還亮著,王廠長和張組長的身影在燈下晃動,像在規劃著什麽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