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決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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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在城樓站到月過中天,殘玉燙得腰間皮膚發紅,才順著階梯往下走。
靴底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空蕩的樓道裏回響,像敲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方才東南方那點火光,總讓他想起王雄私兵訓練時的火把陣。
議事廳的門虛掩著,漏出一線昏黃燭火。
他推開門,炭盆裏的火星"劈啪"炸響,映得蘇婉兒腰間的銀鞘匕首泛著冷光。
那姑娘正單手支著桌案看地圖,聽見動靜抬頭,眉梢挑得像把出鞘的劍:"林大人,周老頭和陳禦史剛走,說西市糧棧的賬冊足有半人高,得熬通宵查。"
柳如煙縮在牆角的檀木椅上,膝頭攤著本泛黃的手稿。
她聽見聲音抬眼,鬢角的珍珠簪子晃了晃,指尖還沾著墨漬:"方才在樓外聽見更夫打梆子,這更次...怕是要變天。"話音未落,窗外的風突然卷著雪粒子撲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林風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殘玉的熱度透過裏衣滲出來,燙得他皺了下眉。
他伸手按住桌案,目光掃過牆上掛著的承天門結構圖:"王雄餘黨選月圓夜動手,一來借月光視物,二來...承天門的夯土基座逢滿月會返潮,城牆根的地道口會軟。"他指節叩了叩圖上標紅的位置,"十年前我在工部當差,修承天門時見過這條暗渠——王雄當年能當上宰相,怕就是用這渠運過黑賬。"
蘇婉兒的銀鞘在桌案上敲出輕響:"暗渠入口在哪?
我帶飛鷹隊今夜去堵。"她說話時鼻尖還沾著雪粒子,是剛從城外趕回來的模樣。
林風注意到她袖口沾著草屑,應該是翻了西城牆的野地——這姑娘向來不喜歡走城門。
"別急。"林風按住她欲抽匕首的手,掌心觸到她手腕上凸起的骨節,"你去查的是東郊外的廢窯。"他從袖中抖出張染了茶漬的紙,是周學士方才給的借據複印件,"糧商借銀的契上蓋著"興昌號"的印,我讓人查過,興昌號在東郊有處廢窯,三年前燒過一批帶暗紋的磚——和承天門基座的磚紋一樣。"
蘇婉兒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鞘上的纏絲:"大人是說,他們要從廢窯挖地道通承天門?"她猛地站起來,椅腿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我這就帶二十個弟兄去廢窯,要是讓我逮著挖地道的——"她抽了抽鼻子,忽然笑了,"就用他們的鏟子埋了他們。"
柳如煙的手稿突然發出"嘩啦"一聲,她低頭才發現自己捏得太緊,紙頁被指甲摳出個小窟窿。"林大人,"她指尖沾著墨,在稿紙上點出個模糊的圓,"方才翻王雄的舊賬,發現去年秋糧賑災款少了五萬兩。"她抬頭時,燭火在她眼底晃出細碎的光,"周學士說西市糧商囤了三倍於往年的粟米——粟米耐放,可賑災要的是新稻。"
林風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出急促的節奏。
殘玉的熱度突然又漲了幾分,像塊燒紅的炭貼在腰間。
他想起方才在城樓,東南方陰雲裏那點火光——廢窯正位於東南方。"楚瑤。"他突然開口,聲音裏帶著冰碴子。
一直沉默的楚瑤從陰影裏走出來。
她的玄甲擦得發亮,連甲片間的紅絨繩都沒一絲亂,左手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炊餅——方才點兵時怕是連飯都沒顧上吃。"末將在。"她的聲音像刀鞘撞在甲胄上,清冽幹脆。
"你帶玄甲衛二隊去廢窯外圍。"林風抽出腰間殘玉,在地圖上劃出條弧線,"蘇姑娘帶人潛進去,你在三裏外的土坡設伏——若廢窯有動靜,你放三盞孔明燈,我讓城樓上的弩手對著燈的方向射火箭。"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楚瑤發間那枚玄鐵簪子——那是她亡父的遺物,"若蘇姑娘遇險..."
"末將提頭來見。"楚瑤右手按在劍柄上,玄甲鱗片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她轉身時,披風帶起一陣風,把柳如煙的手稿吹得嘩啦作響。
柳如煙眼疾手快抓住要飛走的紙頁,卻在看到某行字時突然屏住呼吸。"林大人!"她的聲音發顫,手指死死摳住紙背,"這...這是王雄當年給北戎的密信抄本!"她把紙頁推到林風麵前,燭火映得她的睫毛直抖,"北戎使者上月進的貢單裏有三十車"西域香料",可我查了通關文牒——香料車的重量比往年多了三成!"
林風的瞳孔猛地收縮。
殘玉在他掌心燙得幾乎握不住,他突然想起陳禦史今日掉在地上的印泥,那團血糊糊的紅,像極了北戎人用的朱砂印。"柳姑娘,"他的聲音低得像淬了毒的劍,"你連夜去查西城的貨棧,重點看北戎商隊的車轍——新土和舊土的顏色不一樣。"
柳如煙抓起案上的火折子,往懷裏塞了把碎銀。
她經過蘇婉兒時頓了頓,從發間拔下那支珍珠簪子,塞到蘇婉兒手裏:"若遇著麻煩,把這簪子給東市的劉媒婆,她能帶你走狗洞出城。"蘇婉兒捏著簪子笑了,指尖在珍珠上蹭了蹭:"柳姐姐的寶貝,我可舍不得丟。"
議事廳的門被風"砰"地撞開,雪粒子卷進來落在炭盆裏,發出"滋啦"的響。
林風望著蘇婉兒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又轉頭看向楚瑤——她正站在廊下係披風,玄甲在雪光裏泛著冷白,像尊會動的鐵像。
"楚統領。"林風喊住她。
楚瑤轉身,發間的玄鐵簪子閃了閃。"聯絡鎮北王府的暗樁。"他摸出塊雕著雲紋的玉牌,"就說...月缺時,該還當年的人情了。"
楚瑤接過玉牌,指腹擦過牌上的紋路。
她沒說話,隻是用力點了點頭,轉身時靴跟在雪地上踩出個深印。
林風望著她的背影融入夜色,殘玉突然在他掌心涼了下來——像塊浸了冰水的石頭。
窗外的陰雲又厚了幾分,月光徹底被遮住了。
議事廳的燭火晃了晃,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無數隻手在抓撓。
柳如煙的手稿被風吹得翻到最後一頁,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月圓夜,承天血。"
林風盯著那行字,喉結動了動。
他摸出腰間的殘玉,在燭火下看——玉上的裂痕裏,似乎有血絲在緩緩遊走。
楚瑤翻身上馬時,玄甲鱗片在雪地裏撞出細碎的響。
她把玉牌塞進貼身甲衣,指尖在雲紋上反複摩挲——這是鎮北王府二十年前欠林府的救命契。
馬腹被她夾得發顫,卻不敢有半分踉蹌,畢竟騎的是玄甲衛最馴的烏騅。
馬蹄濺起的雪沫打在她麵甲上,她卻覺得比胸口還冷。
昨夜林風說"月缺時該還人情",她便想起十二歲那年,林大人跪在刑場上替鎮北王世子擋刀,背上那道三寸深的刀疤至今未平。"末將定不負所托。"她對著風低喃,發間玄鐵簪子撞在甲胄上,叮的一聲。
聯絡暗樁在城西破廟,老槐樹的樹洞藏著半塊銅虎符。
楚瑤翻身下馬時,雪地已經被馬蹄碾出深溝。
廟門"吱呀"開的瞬間,她看見供桌上的香爐還飄著細煙——暗樁剛走。
"留信。"她抽出腰間短刀,在香灰裏劃了行小字:"月圓卯時,承天有變。"刀背敲了敲供桌下的磚,聽見空洞回響才放心。
轉身時,簷角積雪撲簌簌落下來,沾在她披風上,倒像替玄甲繡了層白邊。
等楚瑤回到營地,東廂房的窗紙已經透出暖黃。
林風站在廊下搓手,看見她的影子便招了招手:"去灶房喝碗薑茶,周老頭熬了紅棗粥。"他聲音裏裹著熱氣,可楚瑤注意到他眼底的青黑——這夜他怕是又沒合眼。
聚會上的炭盆燒得正旺,蘇婉兒脫了外袍,銀鞘匕首擱在腳邊,正用筷子戳著糖蒸酥酪:"林大人可真會挑時候,明兒要鑽廢窯,今兒倒讓吃甜的。"她鼻尖沾著糖渣,倒像個偷嘴的小丫頭。
柳如煙斜倚在椅背上,指尖轉著珍珠簪子——那是她方才硬塞給蘇婉兒的,"甜的好,甜的能壓驚。"她眼尾上挑,倒把驚字說得像蜜。
林風坐在上首,麵前的粥碗紋絲未動。
他望著蘇婉兒發頂翹起的碎發,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邊陲,這姑娘也是這樣,蹲在他破屋門口啃炊餅,說"林大人,我幫你告禦狀"。
那時她的匕首還沒銀鞘,刀把上纏著破布條。
"林大人發什麽呆?"蘇婉兒的筷子頭敲在他碗沿,"快嚐嚐周老頭的手藝,比西市醉仙樓的還差些,可勝在熱乎。"她說話時嗬出白氣,把麵前的粥吹得泛起漣漪。
楚瑤端著碗湊過來,玄甲擱在廊下,露出裏麵月白中衣——這是她最像樣的便服了。"末將...從前在軍中,過年也沒這麽熱鬧。"她舀粥的手有些抖,半勺粥灑在桌上,又慌忙用袖子去擦。
柳如煙笑著抽了張草紙,拍開她的手:"楚統領的玄甲能擋箭,可擦桌子還得用軟的。"
林風突然站起來,酒壺在桌上磕出悶響。
他斟滿五碗酒——自己、蘇婉兒、柳如煙、楚瑤、還有空位上的周老頭(那老頭還在糧棧查賬)。"這碗,敬我們沒白活的這些年。"他聲音發啞,酒液濺在手上,燙得生疼。
蘇婉兒端起碗,銀鞘在桌下碰了碰他的靴底:"敬林大人的破廟、敬我的匕首、敬柳姐姐的賬本子——"她突然梗了梗脖子,"敬咱們能活著看王雄的腦袋落地。"
柳如煙的酒碗碰到蘇婉兒的,珍珠簪子在發間晃:"敬東市劉媒婆的狗洞,敬楚統領的玄鐵簪子,敬...敬殘玉裏的血絲別白長。"她望著林風腰間的殘玉,燭火在玉裂處晃出紅影,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楚瑤把碗舉得老高,玄鐵簪子閃著冷光:"敬林府的刀疤,敬鎮北王的人情,敬...敬玄甲衛沒白穿這十年。"她仰頭喝盡,酒液順著下巴流進中衣,在月白布料上洇出深色的花。
林風最後喝,酒燒得喉嚨發痛。
他望著桌上四個空碗,突然想起方才在城樓,殘玉燙得他差點鬆手——那時他就知道,這酒喝得不安生。
可此刻聽著蘇婉兒和柳如煙爭糖蒸酥酪,看楚瑤偷偷把自己碗裏的紅棗撥到他碗裏,又覺得這不安生,倒也值得。
後半夜雪停了。
林風送柳如煙出門,她抱著一摞賬冊,發間珍珠簪子早沒了影——想來是又塞給哪個需要的人了。"我去西城貨棧,"她踩在雪地上,腳印比他的淺許多,"若看見北戎的車轍,我折半片楓葉放牆頭上。"
"當心。"林風想說更多,卻被她打斷。"林大人,"她轉身時,領口露出半枚銀鎖,"你總說我像你妹妹,可妹妹要護著哥哥。"說完便融進夜色,隻留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像雪粒子落在瓦上。
清晨的號角撕破雲層時,蘇婉兒已經站在馬前。
她的外袍束得極緊,銀鞘匕首斜插在腰間,刀把上纏著柳如煙給的紅繩——說是能避邪。"大人,"她翻身上馬,馬蹄踏碎積雪,"廢窯的土要是軟,我就用匕首給他們挖墳。"
林風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聚會上,她偷偷把他碗裏的紅棗全撥走了。"留兩個!"他那時喊,她回頭笑,糖渣沾在嘴角:"給大人留著甜,給敵人留著刀。"
隊伍轉過街角時,楚瑤突然拍他肩膀。
她的玄甲又穿好了,發間玄鐵簪子閃著冷光:"鎮北王的暗樁回了信,"她摸出張紙條,"月缺時,五千鐵騎兵屯在北門外。"
林風捏著紙條,殘玉在腰間忽冷忽熱。
他望著雪地裏漸漸淡去的馬蹄印,聽見自己心跳聲,像戰鼓在敲——承天門的夯土基座該軟了,王雄的地道該通了,北戎的香料車該卸貨了。
可他不怕,因為蘇婉兒的匕首磨得夠亮,楚瑤的玄甲擦得夠淨,柳如煙的賬本子查得夠細,而他的殘玉裏,血絲正順著裂痕,緩緩爬上青天。
"走。"他對楚瑤說,"去城樓。"靴底磕在青石板上,聲音比昨夜更響——這一次,不是敲在神經上,是敲在敵人的棺材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