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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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卷著梅香掠過廊角,林風站在院中央,仰頭望著滿天星子。
文曲星的光芒依舊刺得人眼疼,可這回他沒躲,反而抬手指尖虛虛碰了碰那團亮得灼人的星子——就像從前在書肆抄書時,總忍不住去摸那些買不起的經卷封皮。
"發什麽呆?"
身後傳來皮靴碾過青石板的輕響,蘇婉兒的手掌落在他肩頭上,帶著點炭盆烤過的暖意。
她雁翎刀的刀鞘擦過他衣擺,發出熟悉的沙沙聲,像極了三年前邊陲小鎮破廟裏,她蹲在灶前磨刀刃的動靜。
林風回頭,見她卸了束發的銀簪,烏發鬆鬆挽著,眉峰卻依舊繃得筆直——這是她戰時才有的模樣。"我在想,"他伸手碰了碰她腰間的刀鐔,"當年你說''刀是吃飯家夥'',如今這吃飯家夥,怕是要用來掀桌子了。"
蘇婉兒低笑一聲,指節叩了叩刀鞘:"掀桌子有什麽難?
當年在破廟,我能單刀劈了三個搶糧的惡霸;如今有柳姑娘的算盤算著人心,楚瑤的蜜餞黏著宮牆,老周的酒壇鎮著門——"她忽然收了笑,掌心重重按在林風後頸,"你記不記得?
你被貶邊陲那天,我在城門口堵著王雄的狗腿子,那家夥說''寒門學子能翻出什麽浪''。
我砍他左腿時說''浪不大,但能淹了他的棺材''。"
院角的燈籠被風掀得晃了晃,暖黃的光漫過蘇婉兒的臉。
她眼尾那道細疤在光影裏忽隱忽現,那是三年前替林風擋暗箭時留下的。
林風望著那道疤,忽然伸手握住她按在自己後頸的手。
她掌心有常年握刀磨出的繭,糙得硌人,卻比炭盆還熱。
"明日若是真掀了桌子,"他聲音輕得像落在梅枝上的雪,"你得替我盯著老周。
那家夥總說''大人的命比我金貴'',可上回剿山匪,他舉著掃帚衝在最前頭。"
蘇婉兒抽回手,反手捶了他胸口一記:"你當我是擺設?"話音未落,東牆根傳來算盤珠子碰撞的脆響。
兩人同時轉頭,便見柳如煙倚著老梅樹,月白鬥篷沾著夜露,發間插的銀算盤正隨著她抬臂的動作叮當作響。
"林大人好雅興,"她晃了晃手裏的密報,算盤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蘇將軍好閑心——保守派的刀片子,可不等你們敘舊。"
林風迎過去接過密報,燭火從屋內漏出來,照得紙上墨跡發亮。"西市糧行、北巷賭坊、城南鐵匠鋪,"他指尖劃過三個標記,"王雄當年養的死士,全聚在這三處?"
"不止。"柳如煙從鬥篷裏摸出個小瓷瓶,倒出粒藥丸丟進嘴裏——那是她熬了三夜盯梢後用來提神的。"我安在王宅的線人說,他們今夜子時要往禦林軍演武場送三車火藥。"她算盤一合,"還有,巡城營的張統領收了五千兩,明早卯時會帶著人''恰好''巡到咱們改革司門口。"
蘇婉兒的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映得她眼底冒火:"我這就去砍了張統領——"
"慢。"林風按住她手腕,目光仍鎖在密報上,"他們要的是咱們先動手。
王雄殘餘和保守派聯名折子都寫好了,就等咱們''血洗同僚''的罪名。"他抬眼時,眼底翻湧著連星子都壓不住的銳光,"柳姑娘,西市糧行的死士裏,有沒有當年被咱們救過的糧農?"
柳如煙指尖在算盤上撥了兩下:"有個叫阿柱的,他娘生病時,你讓老周送過五鬥米。"
"蘇將軍,"林風轉身看向握刀的女子,"子時三刻,你帶二十個暗衛去糧行,隻說''林大人請阿柱喝碗熱湯''。"他又轉向柳如煙,"鐵匠鋪的死士裏有個左撇子,他女兒在咱們辦的義學念書——"
"我這就讓人帶話,說''林大人留了套《女戒》,等她下學去取''。"柳如煙算盤一推,嘴角勾起冷笑,"他們以為用錢買得動人心?
可人心是肉長的,咱們往裏頭填過米、送過藥、教過字,早把根紮進去了。"
"那賭坊呢?"蘇婉兒插刀入鞘,指節捏得發白,"賭坊裏的都是亡命徒,沒受過咱們的好。"
林風摸出袖中楚瑤的紙條,月光下能看見上麵用胭脂點的小梅花——那是她獨有的標記。"賭坊的東家欠著楚瑤母家的人情,"他將紙條遞給蘇婉兒,"明兒天亮前,楚瑤會讓宮裏頭的人遞話過去。"
屋內突然傳來老周的鼾聲變調,三人轉頭望去,便見那老仆抱著酒壇翻了個身,酒液順著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映著月光像串碎銀。
柳如煙彎腰拾起他滑落的酒葫蘆,輕輕塞回他懷裏:"老周這酒壇,到底還是鎮門的寶貝。"
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這回比往日沉了些,像是敲在人心上。
林風望著屋內熟睡的眾人——蘇婉兒的雁翎刀橫在膝頭,柳如煙的算盤還攥在手裏,老周的酒氣混著炭盆的暖香——忽然想起幼年在書肆抄書時,總盼著有盞燈能照過來。
如今他有了蘇婉兒的刀作劍,柳如煙的算盤作秤,楚瑤的蜜餞作糖,老周的酒壇作盾。
這些光湊在一起,足夠照亮乾元的長夜。
"林大人。"柳如煙突然壓低聲音,算盤珠子在掌心轉了個圈,"方才我路過宮牆,看見楚瑤的貼身宮女往這邊來了。
她手裏的食盒,是太後賞的棗泥酥。"
林風抬頭望向東南方的宮闕,那裏有盞宮燈正緩緩移動,像顆墜在雲端的星子。
他摸了摸袖中那方帶胭脂印的紙條,又碰了碰蘇婉兒的銅哨,最後握住柳如煙落在桌上的算盤。
這些物件在他掌心裏發燙,像團燒得正旺的火。
"明兒天亮,"他望著那盞移動的宮燈,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聽見,"該掀蓋子了。"
宮燈的光暈漫過影壁時,小宮女的繡鞋尖先露了出來。
她捧著朱漆食盒的手在發抖,倒不是因為夜涼——上個月楚瑤替她擋了太妃擲來的茶盞,那青瓷碎片至今還嵌在宮女腕間。
"林大人。"她福身時,食盒蓋撞出細響,"公主說...棗泥酥要趁熱吃。"尾音發顫,卻在觸及林風目光時突然穩了——那目光像春溪破冰,清淩淩裹著暖意,和公主常掛在嘴邊的"林大人的眼能望穿人心"一個模樣。
蘇婉兒的刀鞘已經抵上了食盒側邊。
她垂眸盯著盒沿的銅扣,指節在刀鐔上敲出斷續的點:"上月李尚書家的廚子被毒殺,也是送了盤桂花糕。"
柳如煙的算盤珠子"啪"地彈在石桌上。
她不知何時繞到宮女身後,指尖懸在對方後頸三寸處——那是啞穴的位置。"劉媽媽的耳墜換了,"她忽然笑,"原是翡翠的,今兒戴的東珠。
太後昨兒賞了楚瑤娘娘兩串東珠,說''給宮裏的小丫頭們分一分''。"
宮女猛地抬頭,眼眶倏地紅了:"公主怕大人擔心,特意讓奴婢把耳墜換了。
她說...她說林大人最會看這些小動靜。"
林風伸手按住蘇婉兒的刀鞘,又對柳如煙搖了搖頭。
他接過食盒時,指腹擦過盒蓋的暗紋——是楚瑤用指甲刻的三朵小梅花,和他袖中紙條上的印記分毫不差。
掀開蓋子,棗泥酥的甜香裹著張薄如蟬翼的絹紙撲麵而來,墨跡未幹:"張侍郎、陳禦史願作見證,需貪銀賬冊佐證。"
"好。"林風將絹紙遞給柳如煙,聲音輕得像怕驚了梅枝上的雪,"明日早朝,我要讓王雄當年私吞軍餉的賬冊,攤在禦案正中央。"
蘇婉兒突然攥住他手腕。
她的掌心還帶著方才摸刀的涼意,卻比任何誓言都燙:"需要我現在去抄王宅?"
"不急。"林風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過她手背上新結的血痂——那是昨夜替他擋飛鏢留下的。"他們要的是咱們急,可咱們偏要穩。"他轉向柳如煙,後者正將絹紙浸在茶盞裏,看著字跡慢慢暈成淺藍的水痕,"柳姑娘,王雄的賬房先生住在城西破廟,對吧?"
"上個月他孫子出痘,是改革司的醫正送的藥。"柳如煙將算盤推過去,最右邊的珠子上還沾著棗泥,"我讓人今晚送碗安神湯,他該記得把壓箱底的賬本翻出來。"
老周的酒葫蘆"咚"地磕在石桌上。
這老仆不知何時醒了,酒氣裹著棗泥香,熏得人眼眶發熱:"大人,明兒我背酒壇跟您上殿。
當年您在邊陲喝我釀的酒寫狀子,今兒這酒壇,裝的是王雄的罪證!"
林風望著老周泛紅的眼尾,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破廟,這老仆也是這樣紅著眼,把最後半塊炊餅塞給他。
他伸手拍了拍老周後背,又轉向始終沉默的蘇婉兒:"今晚...咱們不談刀槍,不聊賬本。"
月上中天時,東廂的炭盆燒得正旺。
老周翻出壓箱底的女兒紅,酒液在粗瓷碗裏晃著琥珀色的光;蘇婉兒脫了軟甲,盤腿坐在草席上掰棗泥酥,碎屑落了滿衣襟;柳如煙的算盤擱在腳邊,正用銀簪挑著酥皮上的芝麻玩;林風靠在廊柱上,看著楚瑤送來的食盒空了大半,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那年在邊陲,"蘇婉兒咬了口酥,甜得眯起眼,"我蹲在破廟灶前啃冷饃,你蹲在牆角抄書。
我嫌你翻紙聲吵,你說''等我抄完《鹽鐵論》,就能寫折子參倒王雄''。"她突然把半塊酥塞進林風嘴裏,"現在折子能堆成山了,可我還是嫌你翻紙聲吵。"
柳如煙的算盤珠子突然"嘩啦啦"響成一片。
她托著腮笑,眼尾的胭脂被爐火映得發亮:"蘇將軍嫌吵,我可嫌靜。
那年我在青樓聽牆角,聽你們說''要讓寒門子弟有書讀'',現在義學的孩子能從西市排到東市——"她指尖點了點林風眉心,"林大人,你眉峰鬆了。
三年前你抄書時,這道峰能夾死蚊子。"
老周突然哼起跑調的曲子。
他舉著酒碗晃悠,酒液濺在蘇婉兒的軟甲上,在月光下閃著碎鑽似的光:"當年我跟著大人貶邊陲,路上有人罵''窮酸書生能成什麽事''。
現在啊...現在連禦膳房的小太監都知道,林大人的改革司,是乾元的燈。"
林風望著眼前的人。
蘇婉兒的刀就擱在腳邊,刀鞘上還沾著白天練刀的木屑;柳如煙的算盤縫裏卡著半粒芝麻,是方才和他搶棗泥酥時掉的;老周的酒葫蘆歪在草席上,酒氣混著梅香,漫得滿院都是暖。
他突然想起幼年在書肆,總羨慕那些圍爐夜讀的公子哥——原來最暖的爐,從來不是炭盆,是身邊這些人。
"睡吧。"他起身時,梅枝上的雪撲簌簌落了些在肩頭。
蘇婉兒撿了片雪放在他手心裏,涼得他縮了縮手指;柳如煙替他攏了攏披風,算盤珠子撞在他腰帶上,叮鈴鈴像首沒譜的曲;老周抱著酒壇往屋裏走,走兩步又回頭,醉醺醺地比了個手勢——是三年前他們在邊陲破廟約定的暗號:"明日必勝"。
更夫的梆子聲敲過五更時,林風躺在竹榻上,望著窗紙泛白。
他聽見蘇婉兒的刀被輕輕抽出來,又輕輕插回去;聽見柳如煙的算盤被收進木匣,鎖扣哢嗒一聲;聽見老周的酒葫蘆被塞進床底,酒壇和青磚碰出悶響。
晨光爬上窗欞時,他摸出袖中楚瑤的紙條。
胭脂點的小梅花在微光裏泛著粉,像極了宮牆下那株老梅樹的花苞。
"該掀蓋子了。"他輕聲說。
窗外,梅枝上的雪開始融化,一滴一滴落進青石板的凹痕裏。
遠處傳來巡城營的馬蹄聲,混著早市的喧嘩,像極了某種古老的鼓點——那是屬於乾元新章的前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