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決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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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更深了,林府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林風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仰頭望著天際的星子,文曲星依舊亮得刺眼,可此刻在他眼裏,那星芒倒像是懸在頭頂的劍——從前盼著它照寒門,如今怕它刺得太急,戳破了身後這些人的安寧。
“手都涼透了。”蘇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責備的溫軟。
她不知何時卸了外袍,將自己的玄色大氅披在林風肩上,指尖擦過他後頸時,還帶著剛才溫酒的餘溫。
雁翎刀沒別在腰間,而是斜斜靠在廊柱上,刀鞘包漿的部分被摸得發亮,那是她這些年與他並肩時,握刀的手磨出來的。
林風轉身,正撞進她清亮的眸子裏。
她從前總說自己是粗人,可此刻眼尾的細紋裏,全是化不開的關切“這三天你睡了不到四個時辰,昨日審鹽引案熬到三更,今早又去河工棚查賬——”她突然住了嘴,低頭替他係緊大氅的帶子,“我知道你急著掀了那些捂蓋子的手,可你得先護好自己。”
林風喉頭發緊。
他想起三年前在邊陲小鎮,蘇婉兒提著刀踹開惡霸的門,刀刃架在對方脖子上時,說的也是“護好自己”。
那時他是被貶的小官,她是流落民間的將門女;如今他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她是他賬下的虎將,可這四個字,倒比當年更沉了。
“我沒事。”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子蹭得她發癢。
蘇婉兒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倒是你,昨日在演武場替我擋那支冷箭——”
“那箭偏得很!”蘇婉兒耳尖泛紅,猛地抽回手去提廊下的酒壇,“再說了,你若真有事,誰替我付順興樓的醬牛肉錢?”酒壇蓋子“哢”地掀開,醇厚的酒香混著夜露湧出來,她仰頭灌了一口,酒液順著下巴滴在大氅上,“明日我去校場點兵,三千玄甲衛都喂了虎骨酒,保準能把那些老匹夫的狗腿子砍得——”
“蘇將軍。”
柳如煙的聲音像根細針,精準紮進兩人的對話裏。
她從西角門過來,月白裙角沾著星子似的夜露,左手攥著卷染了茶漬的密報,右手還捏著半枚算盤珠——定是方才在路上聽見消息,連算盤都顧不上收。
蘇婉兒立刻閉了嘴,把酒壇往石桌上一放,酒液濺出幾滴,在青石板上暈開深色的痕。
柳如煙走到近前,密報“唰”地展開,燭火映得紙頁上的墨跡發顫“申時三刻,陳州鹽商的船進了通州港,艙底壓著二十箱官銀。”她指尖劃過密報上的朱筆批注,“王雄的舊部周遠親自押船,同行的還有戶部左侍郎的侄子——那侄子上個月剛娶了孫閣老家的表侄女。”
林風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早料到保守派不會坐以待斃,可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麽快“集結的人有多少?”
“明麵上是各府的家丁護院,約摸五千。”柳如煙又摸出枚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暗裏還有西市的刀客、城南的賭坊打手,我安插在賭坊的線人說,他們昨日夜裏收了定金——每把刀五兩銀子,殺了你加十倍。”
蘇婉兒的手按上廊柱上的雁翎刀,刀鞘與木柱摩擦出細碎的響“五千烏合之眾?我帶玄甲衛一個衝鋒就能——”
“沒那麽簡單。”柳如煙突然按住算盤,珠子聲戛然而止,“他們買通了巡城營的張統領。今夜子時,巡城營會以‘查夜’為名封了朱雀街,到時候林府的人要出去報信,得先過他們的刀。”
林風倒抽一口冷氣。
巡城營是皇帝親軍,張統領上月還在朝上對他笑,說改革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原來都是裝的。
他望著柳如煙眼底的青黑,知道她這情報是熬了多少夜才摳出來的“你怎麽知道的?”
“張統領的妾室愛聽評戲。”柳如煙指尖摩挲著算盤珠,“我讓春月樓的清倌兒陪她聽了三晚《狸貓換太子》,她喝多了說漏了嘴——張統領收了孫閣老的田契,二十頃良田,夠他在老家蓋三進的院子。”
庭院裏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燈籠晃得更急。
蘇婉兒猛地拔了雁翎刀,刀光映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我這就去巡城營,把張統領的狗頭砍下來——”
“不可。”林風按住她的手腕,“砍了張統領,他們隻會更快動手。我們需要時間讓楚瑤在宮裏穩住太後,讓河工的證詞送進大理寺,讓鹽商的賬本……”他突然頓住,望向緊閉的府門,“楚瑤呢?她今日不是該去慈寧宮給太後奉茶?”
“公主申時末回的宮。”老周不知何時站在院門口,手裏提著半盞燈籠,“走的時候說,太後愛吃的棗泥酥她讓禦膳房多做了兩盒,還說……”他撓了撓頭,“還說林大人要是今晚想她,明早辰時三刻去禦花園的梅樹底下,她給留了蜜餞。”
林風心裏一暖。
楚瑤總說自己病歪歪的,可這半年來,她借著探病的由頭串了十二位老臣的內宅,替他在後宮擋了七次彈劾的折子。
他望著老周手裏的燈籠,燈紙上還沾著點蜜餞的糖漬——定是楚瑤走時塞給他的。
“大人。”柳如煙突然把密報收進袖中,“我再去西市轉一圈,看看那些刀客的落腳處。”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蘇將軍,麻煩把你那壇酒分我半碗,夜裏涼,喝兩口暖身子。”
蘇婉兒瞪了她一眼,卻還是抄起酒壇倒了半碗,酒液在碗裏晃出細碎的光“喝完趕緊回來,明日還要審鹽商的賬房先生——那老東西的嘴比蛤蜊還緊。”
柳如煙接過酒碗,仰頭飲盡,嘴角沾著酒漬笑“他若再緊,我便把他兒子在賭場欠的三百兩債單拍他臉上——上個月我讓春月樓的人記的,分文沒差。”
她轉身消失在夜色裏,腳步聲漸遠,隻剩算盤珠碰撞的輕響,像極了雨打青瓦。
蘇婉兒望著她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林風“你說,咱們真能贏?”
林風沒說話,伸手接住一盞被風吹落的燈籠。
燈芯還燃著,暖黃的光照著他掌紋裏的繭子——那是抄書時磨的,是握筆時磨的,是後來握刀時磨的。
他望著燈籠裏的光,想起幼年在書肆,冷夜裏凍得握不住筆,總盼著有盞燈能照過來。
如今這燈,是蘇婉兒的刀,是柳如煙的算盤,是楚瑤的笑。
“能贏。”他把燈籠掛回廊下,火光映得眼睛發亮,“因為我們不是在掀蓋子,是在給乾元重新搭梁。”
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這一回,敲的是二更。
老周提著燈籠過來,燈籠紙上的糖漬在火光裏泛著蜜色“大人,宮裏頭的小順子來了,說公主讓他傳句話。”
林風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著老周身後那道縮在陰影裏的小太監,突然想起楚瑤今日走時,發間那支珠釵——是太後賞的南海明珠,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什麽話?”他聲音發緊。
小順子哆哆嗦嗦從懷裏摸出張紙條,借著燈籠光展開,上麵是楚瑤的小楷,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急著寫的“太後說,明日早朝要見林大人。”
林風接過紙條,指尖觸到紙背的濕痕——定是楚瑤掉的淚。
他望著紙條上的字,突然笑了。
太後最厭朝政,可如今願意見他,說明楚瑤這半年的茶沒白奉,棗泥酥沒白送。
“回公主。”他對小順子道,“我明日辰時三刻,準去禦花園的梅樹底下。”
小順子躬身退下,腳步聲消失在府門外。
蘇婉兒湊過來看紙條,嘴角也彎了“這丫頭,倒會挑時候。”她撿起地上的酒壇,又灌了一口,“明日早朝,我陪你去。”
林風搖頭“你去校場點兵,玄甲衛得提前布在朱雀街——張統領不是想封街麽?我們就給他來個甕中捉鱉。”
蘇婉兒剛要反駁,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兩人對視一眼,快步走到府門前,正見柳如煙的丫鬟小桃從馬上滾下來,懷裏還抱著個油布包。
“柳姑娘讓我把這個交給大人!”小桃抹了把臉上的汗,“西市的刀客今夜子時要動手,他們……他們買了火藥!”
林風的瞳孔驟縮。
他撕開油布包,裏麵是半塊燒焦的布片,還沾著硫磺的氣味——這是火藥包的引信。
“蘇將軍!”他轉身大喊,“帶玄甲衛去西市!把刀客的窩點圍了!”
蘇婉兒抓起雁翎刀就往外衝,刀鞘在門框上撞出一聲悶響。
她翻身上馬時,披風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燃燒的旗。
林風攥著那半塊布片,指尖幾乎要掐進肉裏。
他望著蘇婉兒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又轉頭看向宮城方向——那裏的宮燈亮得像星河,楚瑤該還在慈寧宮,替他說著那些軟和話,笑著遞上棗泥酥。
更夫的梆子聲再次響起,這一回,敲的是二更過半。
林風摸出懷裏的紙條,楚瑤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暖光。
他突然想起她今日撿枇杷時,發間珠釵投在地上的影子,細碎得像星子。
“等明日。”他對著夜空輕聲說,“等明日,我們便掀了這蓋子。”
夜風卷著遠處的馬蹄聲撲來,林府的燈籠晃得更急,卻始終沒滅。
小順子走後不過半刻,院外便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蘇婉兒去西市圍堵刀客的玄甲衛最先返了回來,為首的小旗官翻身下馬時,甲葉撞出清脆的響“林大人,蘇將軍讓屬下來報——西市的刀客窩點已圍死,火藥全堆在柴房裏,咱們衝進去時引信剛點著,差半柱香就要炸了!”
林風攥著那半塊焦布的手鬆了鬆,額角的冷汗這才順著下頜淌進衣領。
他接過小旗官遞來的半枚銅哨——是蘇婉兒隨身的令物,銅麵上還沾著血漬“蘇將軍呢?”
“將軍帶二十騎追周遠的鹽船去了!”小旗官抹了把臉上的塵,“那船原本要往通州港,聽說咱們封了西市,改道去了蘆葦蕩!將軍說,等截下官銀就回來——”
“好。”林風將銅哨收進袖中,指腹摩挲著哨身上的刻痕,那是蘇婉兒去年在演武場劈刀時崩的。
他轉頭看向廊下,柳如煙不知何時已站在燈籠光影裏,算盤珠子在掌心轉得飛快“周遠的鹽船改道,說明他們急了。”她算盤一合,“急了就會漏破綻——楚瑤那邊該有消息了。”
話音未落,老周又提著燈籠從角門過來,燈籠下跟著個穿青布短打的婆子,鬢邊插著朵蔫了的珠花。
柳如煙眼尖,先認出是春月樓的雜役“李媽?”
李媽見了林風,撲通跪下,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林大人,公主讓我帶話——她今日在慈寧宮陪太後用晚膳,太後說要‘見見為百姓熬白了頭的林大人’,其實是孫閣老的夫人也在。”她抖著手拆開油紙,裏麵是半塊棗泥酥,酥皮上沾著點胭脂印,“公主趁奉茶時,把孫夫人跟周遠密會的茶盞收了,這上麵有孫夫人的指甲印,能做證!”
林風捏起那半塊酥餅,指腹觸到酥皮上淺淺的月牙痕——是楚瑤慣用的螺子黛染的甲色。
他突然想起今早楚瑤來林府時,指尖沾著蜜餞的糖霜,偏要替他研墨,結果把奏折染得甜絲絲的。
原來那不是胡鬧,是在試他案頭的墨色,好仿孫夫人的筆跡?
“還有。”李媽又從袖中摸出張折成小蝴蝶的紙,“公主說,她已說動大理寺陳少卿、左諫議大夫張公,還有……”她壓低聲音,“還有前太子的舊部,當年被王雄打壓的那撥人。他們要證據——鹽引的假賬、巡城營的田契、周遠運官銀的船票。”
柳如煙立刻從袖中抖出三卷密報拍在石桌上“鹽引假賬在城南當鋪的暗格裏,我讓春月樓的清倌兒用珠釵換了鑰匙;巡城營的田契在張統領老家祠堂的香爐底下,我派了兩個夥計扮成貨郎去挖;至於周遠的船票……”她看向林風手裏的焦布,“蘇將軍截下的鹽船裏該有。”
林風望著石桌上疊成小山的密報,突然笑出聲來。
這笑聲驚得李媽直往柳如煙身後縮,倒是老周摸出塊糖塞給她“別怕,大人這是高興呢。”
“去把廚房的醃醬牛肉端來。”林風拍了拍老周的肩,又轉向柳如煙,“再讓小桃溫兩壇酒——今夜,咱們不查賬,不看密報。”他望著院門口,仿佛能透過朱漆門看見蘇婉兒跨在馬上的身影,“等蘇將軍回來,咱們吃頓熱乎的。”
戌時三刻,蘇婉兒的馬蹄聲撞破夜色時,院裏的石桌上已擺滿了醬牛肉、糖蒸酥酪,還有老周偷偷煨的栗子雞。
她卸了甲,隻穿件月白中衣,發梢還滴著蘆葦蕩的水,手裏提著個桐木箱子“官銀的賬冊全在裏頭!周遠跳船跑了,不過我砍了他半隻耳朵——”她把箱子往桌上一墩,“夠大理寺審三天三夜。”
柳如煙立刻撲過去翻賬冊,算盤珠子劈啪響得像急雨“二十箱官銀,每箱蓋著戶部的大印——好個監守自盜!”她抬頭時,眼尾沾著點墨漬,“孫閣老的表侄女上個月嫁的那戶,聘禮單上的珊瑚樹,跟這賬冊裏劃給周遠的那筆數目分毫不差!”
蘇婉兒抄起酒壇灌了口,酒液順著下巴滴在賬冊上“管他什麽珊瑚樹,明早我提這箱子上早朝,看那些老匹夫的臉能綠成什麽樣!”
“慢著。”林風夾了塊栗子雞放進蘇婉兒碗裏,“明早你先去校場,玄甲衛得把住朱雀街兩頭——張統領的巡城營不是要封街麽?咱們就讓他們替咱們‘守’著那些來鬧事的家丁。”他轉向柳如煙,“你帶春月樓的人去城南當鋪,拿到鹽引假賬後直接送大理寺。”最後他望向虛空,仿佛能看見宮城角樓上的燈籠,“楚瑤那邊,我明早辰時三刻去禦花園——她留的蜜餞該還在梅樹底下。”
眾人都靜了。
柳如煙的算盤停在半空,蘇婉兒的酒碗舉在唇邊,連老周撥弄炭盆的手都頓住了。
夜風卷著栗子香鑽進衣領,吹得石桌上的賬冊嘩嘩翻頁,倒像是有人在替他們念誦明日的勝負。
“說點別的吧。”蘇婉兒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去年今日,咱們還在邊陲小鎮的破廟裏躲雨。那會兒你(指林風)抱著本破書凍得直哆嗦,我(指自己)蹲在灶前烤刀,柳姑娘(指柳如煙)裹著件破鬥篷縮在梁上——誰能想到今兒能坐這兒吃栗子雞?”
柳如煙用算盤珠戳她手背“我那是蹲梁上聽牆角!要不是我聽見惡霸說要搶糧,你們倆早被人堵在破廟裏了。”
“還有楚瑤。”林風拈起塊棗泥酥,酥皮簌簌落在他掌心裏,“她第一次來林府時,連門檻都不敢跨,說自己是‘沒用的傀儡公主’。可你們看——”他舉起那塊帶胭脂印的酥餅,“她能在太後的茶盞裏藏證據,能在孫夫人的裙角下聽密語。”
老周突然抹了把眼睛“那年大人被貶邊陲,小的跟著挑書箱,半道上遇了劫。要不是蘇將軍的刀、柳姑娘的算盤、公主的蜜餞……”他吸了吸鼻子,“哪有今兒這滿桌的熱菜?”
院外的更夫敲過三更時,酒壇空了,賬冊理齊了,連栗子雞的骨頭都堆成了小山。
柳如煙歪在廊柱上打盹,算盤還攥在手裏;蘇婉兒脫了靴子,把腳伸到炭盆邊,雁翎刀橫在膝頭;老周抱著酒壇蜷在門檻上,鼾聲混著炭盆的劈啪響。
林風獨自走到院中央。
頭頂的星子比夜裏更亮了,文曲星依舊刺得人眼疼,可這回他沒躲。
他望著東牆根那株老梅樹——楚瑤說明早要在禦花園的梅樹底下留蜜餞,不知是不是學了這株的模樣?
遠處傳來巡城營的梆子聲,比往日響了些。
林風摸了摸袖中楚瑤的紙條,又碰了碰蘇婉兒的銅哨,最後握住柳如煙落在桌上的算盤。
這些物件在他掌心裏發燙,像團燒得正旺的火。
夜更深了。
林風仰頭望著滿天星子,突然想起幼年在書肆抄書時,總盼著有盞燈能照過來。
如今他有了蘇婉兒的刀作劍,柳如煙的算盤作秤,楚瑤的蜜餞作糖——這些光湊在一起,足夠照亮乾元的長夜。
他轉身回屋時,衣角帶起一陣風,吹得廊下的燈籠晃了晃。
那光晃過眾人的臉,蘇婉兒皺了皺眉翻個身,柳如煙的算盤珠子輕輕響了兩聲,老周吧唧著嘴,仿佛夢到了糖蒸酥酪。
明天。
林風望著窗紙上搖晃的樹影,在心裏說。
明天,我們就掀了這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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