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初臨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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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聲碾過最後一段碎石路時,林風喉間泛起鐵鏽味。

    他勒住青騅,望著暮色裏的鬆濤城——那道本該高聳的夯土城牆此刻像被啃噬過的老獸,東倒西歪的箭垛上掛著半截褪色的"乾"字旗,磚縫裏嵌著北戎狼頭箭簇,新補的夯土還泛著腥黃,顯然是勉強糊上的。

    "林帥?"蘇婉兒的玄鐵槍在馬側磕出輕響,她摘下護目鏡,眼角被風沙刮出的紅痕像道血線,"城門洞開,守軍連吊橋都沒拉。"

    林風翻身下馬,皮靴碾過地上的馬糞——半幹的,混著草屑和血漬。

    城門口兩個哨兵抱著長矛打盹,甲胄歪在腰間,其中一個的護心鏡上還粘著塊發黑的肉幹。

    他伸手拍了拍哨兵肩膀,那士兵驚得跳起來,長矛差點戳到柳如煙的眉心。

    "軍軍帥大人!"哨兵喉結直滾,後頸的汗把粗布衣浸出深色,"末將末將這就通傳張將軍!"

    "不必。"林風按住他顫抖的手腕,指腹觸到甲片下凸起的骨節,"你且說說,昨日戍守西牆的弟兄,可還剩多少?"

    哨兵瞳孔驟縮,張了張嘴,突然被身後的馬蹄聲打斷。

    "林大人!"

    張將軍的烏騅馬噴著白氣衝進城門,他穿一身簇新的鎖子甲,甲葉擦得能照見人影,腰間玉牌卻晃得人眼暈——正是王雄最愛的和田籽料。"末將得訊來遲,還請大人恕罪!"他翻身下馬,抱拳時右手指節無意識蜷起,林風瞥見他拇指內側的繭子——那是長期握筆的痕跡,分明是個慣於案牘的,偏要裝武夫。

    "張將軍辛苦。"林風目光掃過他腰間晃動的玉牌,"方才聽這小兵說,西牆守軍減員過半?"

    張將軍嘴角抽搐了下,迅速堆起笑"邊疆苦寒,弟兄們水土不服罷了。

    大人一路勞頓,不如先去營帳用飯?

    末將讓夥房燉了鹿肉,熱乎——"

    "不必。"林風轉身走向城牆,靴底碾碎塊焦黑的木片,是北戎火油彈的殘跡,"蘇將軍,查城防圖;柳姑娘,核糧草冊。"他頓住腳步,回頭時眼角的疤被夕陽照得發亮,"張將軍,勞煩帶本帥看看西牆箭樓。"

    張將軍的喉結上下動了動,鎖子甲發出細碎的響"西牆那地兒風大,大人的狐裘"

    "本帥穿玄甲時,你還在京裏抄賬本。"林風打斷他,聲音像淬了冰。

    西牆箭樓的梯子晃得厲害,張將軍扶著欄杆的手在抖。

    林風踩上頂樓,迎麵撲來的風裏裹著血鏽味——垛口的箭槽裏還插著半截斷箭,箭頭沾著暗褐色的血;牆根堆著半袋發黴的粟米,袋口被咬出個洞,幾縷灰毛粘在米上;最裏側的瞭望孔下,歪著具裹草席的屍體,草席角露出半截青布褲管,是前天楚瑤托人送來的冬衣。

    "這具屍體。"林風蹲下身,草席窸窣作響,"為何不埋?"

    "末將末將這就讓人處理!"張將軍額頭的汗滴在甲葉上,"是弟兄們說說北戎夜襲時,這小子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脫逃的人會把冬衣讓給同伴?"林風扯起草席,露出死者胸口的箭傷——三箭攢心,箭簇都是本朝製式,"這是被自己人射的。"他抬頭看向張將軍,後者的鎖子甲突然發出"哢"的輕響,是肩甲崩了顆鉚釘。

    "大人明鑒!"張將軍"撲通"跪下,鎖子甲砸在地上,"是趙參將趙參將說這些兵油子不肯運糧,末將也是沒辦法!"他突然扯住林風的褲腳,指甲幾乎要摳進布紋,"鬆濤城的糧草早沒了!

    上個月北戎劫了三批糧車,末將拿什麽喂兵?

    趙參將說王相爺有安排,讓末將先先穩住局麵——"

    "穩住局麵就是殺自己人?"蘇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手裏攥著卷城防圖,圖角被捏得發皺,"林帥你看,西牆的拒馬樁全是朽木,護城河填了半河碎石,北戎的騎兵衝過來,連個絆馬索都沒有!"

    林風站起身,指節捏得發白。

    他摸出腰間的殘玉,母親的話突然清晰——"風過處,必有新綠",可此刻他掌心的殘玉冰得刺骨。

    城樓下傳來喧嘩,是柳如煙帶著兩個親兵拖來個糧冊箱子,箱蓋掀開時,黴味混著鼠尿味衝出來,冊頁上的字跡東倒西歪,最後一頁寫著"糧儲三千石",底下卻壓著張碎紙片,是北戎狼頭商隊的貨單"粟米兩千石,換戰馬百匹"。

    "張將軍。"林風轉身時,玄甲在夕陽下泛著冷光,"你可知,本帥在來的路上,遇到三個逃兵?

    他們說,守南牆的弟兄三天沒吃飯,啃樹皮啃得滿嘴血。"他抽出腰間長劍,劍尖挑起張將軍的玉牌,"王相爺的玉,倒是養得你白白胖胖。"

    玉牌"當啷"落地,張將軍癱坐在地,鎖子甲在地上拖出刺耳的響。

    遠處傳來號角聲,是北戎的狼嘯號。

    林風走到垛口,望著北方翻湧的塵煙,突然聽見腳邊有細碎的響動——是蘇婉兒蹲在護城河旁,用玄鐵槍戳了戳碎石堆,槍尖挑起塊帶血的獸骨。

    "林帥。"她抬頭時,護目鏡上沾著草屑,"這河底的碎石,像是特意鋪的。"

    林風眯起眼,北風卷起他的披風。

    他望著蘇婉兒槍尖上的獸骨,又看向柳如煙手裏的糧冊,突然聽見城樓下傳來士兵的驚呼"狼旗!

    北戎的狼旗!"

    暮色裏,北戎的黑狼旗像片烏雲壓過來,最前頭的狼主金帳在夕陽下閃著冷光。

    林風摸了摸殘玉,轉身對蘇婉兒說"去查護城河的走向。"又看向柳如煙,"聯係京裏,調三千石軍糧,走密道。"最後盯著癱在地上的張將軍,"把他押進地牢,讓他把趙參將的事,全吐出來。"

    蘇婉兒應了聲,拍掉護目鏡上的草屑,轉身時玄鐵槍在碎石堆上劃出火星。

    她望著護城河延伸向雲嶺的方向,突然皺眉——那片緩坡的弧度,像極了當年在雁門關見過的"伏狼穀"。

    "林帥。"她開口,又頓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槍杆,"這地形"

    林風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雲嶺的輪廓在暮色中漸顯。

    北戎的號角聲更近了,他摸出腰間的劍,劍鞘上的紋路硌得掌心發疼。

    "先加固西牆。"他說,聲音裏裹著北風的銳響,"其他的,等打完這仗再說。"

    城牆上的殘陽把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柄柄插在地上的劍。

    遠處,北戎的馬蹄聲已經清晰可聞。

    蘇婉兒的玄鐵槍尖在地上劃出半道弧,槍杆叩著碎石堆發出清響"林帥你看,護城河往雲嶺方向的緩坡,和雁門關外的伏狼穀像不像?"她扯下護目鏡塞進軍裝腰帶,風沙刮出的紅痕在暮色裏泛著薄紫,"北戎騎兵衝過來要過護城河,這碎石堆看著是填河,實則把河道壓成了窄口——"她突然蹲下身,指尖蘸了蘸碎石間的濕土,"底下有夯過的痕跡,是人為改的水道。"

    林風彎腰時玄甲蹭到城牆磚,涼意順著甲葉滲進脊背。

    他盯著蘇婉兒指尖的濕泥,想起方才護城河底挑出的獸骨——那是被剝了皮的戰馬殘骸,骨頭上的刀痕齊整,分明是被人提前宰殺後填進去的。"你是說,這碎石堆是陷阱的底座?"

    "正是。"蘇婉兒的眼睛亮起來,槍尖挑起塊帶血的碎石拋向空中,"若在窄口處埋火油罐,等北戎騎兵擠進來時引燃,碎石借火勢飛濺,能掀翻頭陣的衝車。

    再在雲嶺半山腰設滾木礌石——"她突然住了口,側耳聽著遠處漸急的馬蹄聲,"但得趕在今夜把火油和滾木運到位,否則"

    "蘇將軍!"

    柳如煙的聲音裹著北風撞進箭樓。

    她發間的銀鈴碎響未落,人已到了近前,腰間的情報囊還沾著草屑——顯然是從密道抄近路來的。"北戎前鋒在三十裏外紮營了。"她抽出半卷染著狼頭暗紋的密報,指尖壓著墨跡未幹的字跡,"狼主阿骨打親率三萬騎兵,後隊還有兩萬步卒,明日卯時三刻發動總攻。"

    林風的手指在殘玉上摩挲兩下,玉麵的裂紋硌得掌心生疼。

    他掃過密報上的血字批注——那是柳如煙的暗記,隻有他們能看懂"糧草隊被劫是阿骨打故意放的煙幕彈,鬆濤城的漏洞早被他摸了個透。"

    "那正好。"蘇婉兒把玄鐵槍往地上一杵,槍頭沒進磚縫三寸,"他摸透的是張將軍的爛攤子,可不是咱們的。"她扯過城防圖抖開,燭火映得圖上的紅筆標記像團火,"我帶八百死士守窄口,柳姑娘調二十個暗樁在雲嶺放信鴿報敵蹤,林帥你"

    "等等。"林風突然按住她的手腕。

    蘇婉兒的腕骨硌得他掌心發疼,那是常年握槍磨出的硬骨。

    他望向箭樓下——幾個傷兵正扶著牆往夥房挪,其中一個的褲腳滲出血,卻還在幫同伴扛半袋發黴的粟米。"今晚得先讓弟兄們吃上熱飯。"他轉身對柳如煙說,"你讓京裏來的密道隊把三千石糧分一半煮成粥,剩下的磨成幹糧。"又看向蘇婉兒,"陷阱的事延後兩個時辰,先讓傷兵喝上熱粥,新兵啃上幹糧——餓著肚子的兵,扛不起滾木。"

    蘇婉兒的喉結動了動,玄鐵槍杆上的指痕更深了。

    她突然扯下自己的披風,甩給旁邊發愣的小兵"把披風裏的金瘡藥分了,讓夥頭軍往粥裏撒把薑粉。"那小兵捧著披風後退兩步,卻見她轉身時眼底泛著水光,聲音倒還是響的"林帥說得對,人是鐵飯是鋼,老子當年在雁門關,三天沒吃飯時,連刀都舉不動。"

    柳如煙的銀鈴又響起來。

    她把密報折成小方塊塞進嘴裏,嚼碎了吐在城垛外,風沙卷著碎紙飛得老高。"密道隊半個時辰前已到南門外的蘆葦蕩。"她摸出個青瓷瓶拋給蘇婉兒,"這是西域的鎮痛散,給傷兵抹箭傷管用。"轉身時瞥見林風盯著城樓下的傷兵,輕聲道"楚瑤公主今早讓人送了二十車棉絮,我讓人拆了絮在箭樓的牆縫裏——夜裏風大,別讓弟兄們凍著。"

    林風突然覺得眼眶發澀。

    他摸出腰間的殘玉貼在胸口,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溫度仿佛還在。

    當年他在破廟抄書時,凍得握不住筆,是隔壁賣炊餅的老婦偷偷塞給他半塊熱餅;如今他站在這破城牆上,卻有蘇婉兒的披風、柳如煙的藥瓶、楚瑤的棉絮,像當年那半塊餅似的,暖著他凍透的骨頭。

    "去安排吧。"他聲音啞得厲害,清了清嗓子又道,"蘇將軍帶五百人搬火油,剩下的跟我去糧車卸糧。

    柳姑娘盯著信鴿隊,有北戎細作露頭就宰了——別留活口。"

    眾人領命要走時,他突然喊住蘇婉兒"把你的玄鐵槍借我。"蘇婉兒挑眉,解下槍遞過去。

    林風握著槍杆走向城樓下的傷兵,槍尖在地上劃出火星。"弟兄們!"他的聲音撞在殘牆上,驚飛了幾隻寒鴉,"今晚有熱粥喝,有薑粉暖肚,明兒個咱們拿北戎的狼頭祭旗!"

    傷兵們先是一愣,接著有人喊了聲"好",跟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最後整座鬆濤城都回蕩著粗啞的應和。

    林風把玄鐵槍插在粥鍋旁的地上,槍杆上還留著蘇婉兒的體溫。

    他望著士兵們捧著陶碗的手——有的裂著血口,有的裹著草繩當繃帶,卻都把碗捧得穩穩的,像捧著什麽寶貝。

    夜色漸濃時,柳如煙來喊他回營帳。

    她的銀鈴在風裏碎成一片,"林帥,趙參將的供詞審出來了——王雄的人往北戎送了三車火藥,就藏在雲嶺的老鴉洞。"

    林風的腳步頓住。

    他望著營帳前那杆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林"字旗,旗角的金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遠處傳來士兵的鼾聲,混著粥鍋的熱氣,像團模糊的暖雲。

    "把供詞封進密信,明早隨第一波信鴿送回京城。"他摸了摸玄甲下的殘玉,"另外,讓蘇將軍把火油往老鴉洞多運兩箱。"

    柳如煙應了聲,轉身時又回頭看他"林帥,你該歇了。"

    "你先去。"林風站在營帳外,望著滿天星辰。

    銀河像條凍住的河,橫在鬆濤城的上空。

    他想起母親說過,碎玉也能照見月亮;想起蘇婉兒槍杆上的指痕,柳如煙嚼碎的密報,楚瑤的棉絮;想起城樓下捧著熱粥的士兵,他們的眼睛在夜色裏亮得像星子。

    北風卷起他的披風,殘玉貼在胸口,竟漸漸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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