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沒人記得的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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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漫進帥帳時,案上的軍令簿被風掀開一頁。
    蘇婉兒握著"替天斷弦"的符紙推門而入,皮靴碾過地上未幹的露水,涼意順著腳踝往上爬。
    她的目光先掃過案前空著的檀木椅——昨夜子時,林風還坐在這裏,左手握筆在軍令上落印,右臂空袖垂在身側,墨跡未幹時他曾抬頭對她笑:"等打完這仗,去南鎮買你愛吃的糖蒸酥酪。"
    可此刻軍令簿上,昨夜簽發的"卯時整備"那頁,朱筆署名處竟是一片空白。
    蘇婉兒的指尖抖了抖,落在紙頁上,觸感是粗糙的麻紙,沒有半點墨痕滲透的肌理。
    她記得分明:林風蘸了新磨的徽墨,筆鋒頓挫間"林風"二字力透紙背,連她站在五步外都能聞見鬆煙墨的苦香。
    "不可能。"她低喃著翻頁,前幾日的軍令署名都還在,筆鋒如刀刻在紙上。
    直到翻到最後一頁,墨跡突然斷了——就像有人拿橡皮,精準擦去了所有關於他名字的痕跡。
    帥帳外傳來馬蹄聲,蘇婉兒猛地抬頭,劍穗上的銀鈴撞出脆響。
    她衝出帳門時,晨霧沾濕了鬢角,觀星台的飛簷在霧中若隱若現。
    柳如煙的身影立在台頂,玄色鬥篷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掛著的青銅星盤——那是她從前朝密探手裏搶來的,能照見天地氣運。
    "蘇將軍!"柳如煙的聲音帶著顫音,指尖死死扣住星圖邊緣,"你看!"
    蘇婉兒三步並作兩步衝上石階,星圖上原本亮如金箔的"林"字星位,此刻正像被墨汁浸透的紙,一點一點暈染開去。
    更駭人的是,代表"代天印"的紫微垣主星,竟褪去了半層光色,像被人用濕布抹過的銅鏡。
    "怎麽會?"蘇婉兒的手按在星圖邊緣,掌心能感覺到星圖材質的溫度——前朝秘傳的星圖是用寒潭魚皮製的,本應涼得刺骨,此刻卻泛著溫吞的熱,像有什麽在下麵灼燒。
    柳如煙轉頭看她,眼底泛著血絲:"天地在抹除他的存在。
    可奇怪的是......"她伸出手,虛虛撫過蘇婉兒的眉眼,"我還能看見他。
    你也能,對不對?"
    蘇婉兒喉結動了動。
    她眼前浮現出林風的輪廓:青衫被風掀起時露出的斷袖,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還有兩年前邊境混戰裏,他為救她擋下那刀時,血濺在她鎧甲上的溫度。
    這些畫麵清晰得可怕,可當她試圖描述他的長相,竟記不清具體的眉眼——隻記得那雙眼睛,像冬夜裏的篝火,明明滅滅卻始終溫暖。
    "執念。"柳如煙突然說,指尖掐進掌心,"我們的執念還在,所以記憶留了一線。
    可那些沒見過他的士兵......"她的聲音低下去,"他們連名字都要忘了。"
    觀星台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楚瑤的貼身宮女小桃。
    她捧著個紅漆木盒,發簪歪在鬢邊:"蘇將軍,公主讓我送這個!"
    木盒打開時,七盞拇指大小的青銅燈盞躺在絲絨上,燈芯裏嵌著細碎的血玉,每一塊都裂著細紋。
    蘇婉兒湊近,聞到淡淡的血腥氣,混著沉水香的餘韻——是椒房殿的味道。
    "公主說,每盞燈芯裏都有她的血玉碎片。"小桃抹了把眼淚,"她在殿裏跪了整夜,用血畫了七道引魂符。
    她說,若戰鼓不響,便看燈明滅。"
    蘇婉兒捏起一盞血燈,燈芯突然明了一瞬,又暗下去。
    她心頭一跳,這明滅的節奏,竟和《守衡謠》的鼓點分毫不差。
    "去校場。"她將血燈揣進懷裏,對柳如煙道,"我要看看士兵們還記不記得。"
    校場上的晨霧還未散盡,三千士兵列成方陣,甲胄在霧中泛著冷光。
    蘇婉兒站在將台上,九星痕出鞘時嗡鳴一聲,劍尖點地,琴弦般的嗡響在空氣中蕩開——那是《守衡謠》的起調。
    最先動的是前軍的旗手。
    他握著狼頭旗的手突然抖了抖,旗杆緩緩揚起,動作生硬得像被線牽著的木偶。
    接著是右邊的弩手,原本扣弦的手指鬆開,又重新扣緊,弩箭竟隨著琴音的節奏,一支支豎起成林。
    "這......"副將張大牛瞪圓了眼,"末將沒下命令啊!"
    蘇婉兒的目光掃過隊列。
    有個新兵蛋子正抹著眼淚,他的刀穗在晨風中擺動,恰好是《守衡謠》的節拍:"我......不記得統帥長啥樣了,可這節奏......"他捶了捶心口,"像刻在骨頭裏,疼得慌。"
    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急促的三長兩短。
    蘇婉兒轉頭望去,城北方向的霧裏,一道青衫身影正迎著朝陽,走向那道扭曲的光柱——黑淵窟的方向。
    "他去了黑淵窟。"柳如煙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望著那道身影,"星圖上的"林"字,徹底沒了。"
    蘇婉兒握緊九星痕,劍鞘上的七星紋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昨夜林風塞給她符紙時說的話:"等我死時,你便用這招。"此刻她終於明白,他說的"死",不是血肉之軀的消亡,而是被天地抹除所有痕跡。
    黑淵窟深處,腐臭的血霧裹著林風的青衫。
    十二具儺麵屍跪在祭壇四周,空洞的眼窩裏滲出黑血,死士統領的刀尖還插在手腕上,血珠正一滴一滴落在祭壇中心。
    "你終於來了!"敵國戰神的聲音從空中炸響,偽天執之身懸浮在血霧上方,天罰之錘的雷霆在掌心轟鳴,"你的死,將為我登臨天軌鋪路!"
    林風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半塊焦糖糕。
    這是楚瑤昨夜讓小桃送來的,說他從前總愛揣著糖塊兒哄新兵。
    此刻糖塊兒的邊角已經碎了,沾著他指尖的血——那是他偷偷咬破的,為了讓血符更黏。
    "你們等的,是一個名字嗎?"他咬下最後一口焦糖,甜味在舌尖散開,混著血的腥氣,"可我來,是讓你們知道——執衡者,從不需要被記住。"
    話音未落,他掌心的代天印突然泛起金光。
    那枚他用三年時間凝聚的印信,此刻像被投入沸水的冰,轟然炸裂成萬千光點。
    光點順著地脈遊走,穿過黑淵窟的岩石,越過邊境的河流,最終湧向三千士兵的陣營。
    同一瞬間,七營血燈齊亮。
    燈芯裏的血玉碎片發出刺目紅光,明滅的節奏突然變得急促——是《守衡謠》的高潮部分。
    蘇婉兒感應到劍中傳來一道虛渺的意念,像林風的聲音,又像風穿過空穀。
    她猛然揮劍,九星痕劃出一道銀弧,"替天斷弦"的劍氣直衝雲霄。
    那劍氣撞上偽天執之身時,竟發出鍾磬般的轟鳴,仿佛在回應某種古老的契約。
    敵國戰神的笑聲卡在喉嚨裏。
    他望著水晶球中扭曲的光柱,突然發現那些本該被抹除的士兵,此刻正齊刷刷抬頭,眼中泛著金光。
    他們沒有說話,可他聽見了——那是萬千心跳的聲音,合著同一個節奏,在天地間震蕩。
    史冊裏,所有"林風"二字化作飛灰;碑文中,刻著他名字的石屑簌簌落下;百姓的口傳裏,那個救過他們的青衫公子,漸漸變成"當年有個好人"的模糊記憶。
    但校場上,三千士兵的心跳聲越來越響。
    他們或許不記得統帥的麵容,不記得他的名字,可那刻在骨頭裏的節奏,那藏在血裏的歌謠,此刻正從心口湧出來,匯成千軍萬馬的低吟——
    "守我山河,衡我家國;
    身可滅,名可沒,
    此心,永不落。"
    偽天執之身的雷霆突然熄滅。
    敵國戰神瞪圓了眼,看著自己的身體像被風吹散的沙,一點一點消失在血霧裏。
    最後一刻,他聽見那個青衫身影的輕笑:"你們要的是"修正者"的命,可我早把"修正者"種進了每個士兵的心跳裏。"
    晨霧散盡時,蘇婉兒望著校場上自發列成戰陣的士兵。
    陽光照在她的劍上,反射出一道光,恰好落在帥帳前的軍令簿上——那頁空白的署名處,不知何時多了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墨痕,像風掠過水麵的波紋,又像心跳的軌跡。
    她摸了摸懷裏的血燈,燈芯已經燃盡,可餘溫還在。
    遠處傳來報捷的號角,她突然笑了,眼淚砸在劍刃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贏了。"柳如煙走到她身邊,望著天空中消散的光柱,"用最笨的辦法,把自己活成了所有人的心跳。"
    楚瑤在椒房殿裏碰翻了香案。
    她望著窗外的陽光,突然捂住嘴——她記不清林風的臉了,可她能聽見,在血脈最深處,有個聲音在唱《守衡謠》,和著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永不停歇。
    黑淵窟的祭壇上,半塊焦糖糕靜靜躺著。
    風掀起林風的空袖,像他從前揮袖時的模樣。
    陽光穿過血霧,照在他臉上,他的嘴角還掛著笑,仿佛隻是睡著了——
    而他的名字,終於消失在天地間。
    可那些記得他心跳的人,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