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啞鍾有響,心陣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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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風背靠著啞鍾坐下時,後頸還殘留著地脈甜香的餘溫。
    他閉目運轉地聽術,耳中原本雜亂的蟲鳴、篝火劈啪聲突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細密如春雨的輕響——那是七十二戶軍屬帳篷裏的心跳。
    第一聲,是東頭張鐵匠的,沉穩得像他打鐵的錘;第二聲,是西營夥夫老周的,帶著點哮喘的顫音,卻比往日有力三分;第三聲……他忽然屏住呼吸——這些跳動的頻率,竟與腳下地脈的鼓動在慢慢重合。
    咚,咚,咚,每一聲都像在低誦《守衡謠》的節拍,像是有人把原本刻在鍾上的文字,悄悄種進了血肉裏。
    “將軍?”徐昭的聲音從五步外傳來,帶著夜露的涼。
    林風沒睜眼,指尖輕輕叩了叩鍾體:“老徐,你說這鍾為什麽啞?”
    “因缺了舌。”徐昭立刻答,作為跟著他從邊陲打到中原的謀士,他太熟悉這類機鋒。
    “可剛才我聽見七十二顆心在敲。”林風睜眼時,眼底泛著暖光,“民心不是工具,是活陣。”他伸手撫過鍾上的《守衡謠》刻痕,“我們不必再藏鍾——該讓鍾自己走遍戰場。”
    徐昭的喉結動了動。
    他望著林風映在鍾上的影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邊陲小縣,這年輕人蹲在破廟前給百姓分糧,也是這樣的眼神。
    “末將這就去傳令。”他轉身要走,又頓住,“需要拆鍾?”
    “拆什麽。”林風笑了,“取焦紋碎片,分給各營。鍾在人心上,才是真響。”
    徐昭的腳步快了些,靴底碾碎幾片草葉。
    林風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忽然聽見北風卷著馬蹄聲從西邊來——是蘇婉兒的先鋒營出發了。
    黑淵舊址邊緣,蘇婉兒的玄鐵劍在月光下劃出冷光。
    她翻身下馬時,甲胄上的鱗片撞出清響,驚得守燈的士卒打了個寒顫。
    “把燈分下去。”她拋給排頭小旗官一個錦盒,“每盞燈芯嵌焦紋碎片,照著我畫的星圖擺。”
    小旗官打開盒子,見碎片泛著暗金,像被火淬煉過的鍾皮。
    他抬頭時,正撞進蘇婉兒的目光——那雙眼比劍刃還利,卻藏著點溫:“擺完後,每人摸一下燈座。”她拍了拍他肩膀,“就當,替你爹摸的。”
    小旗官的手一抖。
    他想起三天前戰死的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守好燈”。
    他蹲下身擺燈時,指尖剛觸到燈座,耳畔突然響起熟悉的咳嗽聲:“莫退……我在陣裏。”
    “爹?”他猛地抬頭,卻隻看見燈焰“轟”地竄起三尺高。
    地縫裏滲出甜香霧氣,像被風吹散的雲,眨眼間裹住了整片要道。
    他伸手去抓霧,掌心觸到的卻是硬邦邦的屏障——那是他爹的聲音,是他娘的絮叨,是所有戰死兄弟的呼吸,凝成了牆。
    蘇婉兒站在霧裏,劍尖輕輕顫著。
    她能感覺到,霧氣正順著劍脊往身體裏鑽,帶著股熱——不是血的熱,是活著的人念著死了的人,死了的人護著活著的人,熬出來的熱。
    “這陣,認得忠魂。”她低低說了句,把劍插回鞘裏,劍鳴混著霧裏的私語,像首沒譜的歌。
    星台的星砂突然炸成亂點時,柳如煙正咬著筆杆記推演結果。
    她“嘖”了一聲,指尖蘸著星砂重新畫軌跡——戰神的路線本該像刀割布帛般直插穀口,此刻卻像蛇繞樹,歪歪扭扭往黑淵外圍去了。
    “不對勁。”她湊近羅盤,睫毛掃過星砂。
    暗紅的巨眼命星原本縮在角落,現在竟爬出條細尾,正往戰神軌跡上爬,像條餓極了的蟲。
    “不是戰神來援……”她的筆“啪”地斷在手裏,“是它在引戰神入淵!”
    星台的銅鈴突然被風撞響,她抓過案頭的信鴿,往它腿上係了塊刻著“餌近鉤”的木牌。
    信鴿撲棱著翅膀飛向夜空時,她望著黑淵方向翻湧的陰雲,後頸起了層雞皮疙瘩——那巨眼,怕是等不及了。
    宮燈在軍屬營的蜜蠟爐前搖晃時,楚瑤正捏著趙承誌母親的發絲。
    銀發纏著紅繩,還帶著點桂花油的香。
    她輕輕投入爐中,火焰“騰”地竄起半人高,映得老婦的臉忽明忽暗。
    “嬸子,感覺到了麽?”楚瑤的手按在爐邊,地脈的震顫順著掌心往上爬,“燈陣的共鳴強了。”
    老婦抹了把淚:“我家狗子……他要是活著,肯定也在陣裏敲鍾。”她突然掀開懷裏的包袱,抖出件補丁摞補丁的青布衫,“這是他參軍前穿的,燒了吧。”
    火苗舔過布衫的瞬間,整座軍屬營的蜜蠟燈同時爆亮。
    楚瑤望著遠處連成線的燈海,想起林風說的“民心是活陣”——原來眼淚不是弱,是火種,是千萬人把心掏出來,揉碎了,燒成光。
    “你們的眼淚不是弱,是火種。”她輕聲重複,老婦的手覆上來,粗糙的掌心帶著爐溫,“姑娘,我信。”
    林風站在高地時,夜風正卷著黑淵的陰雲往穀口壓。
    他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陣,舌尖突然泛起蜜意——是楚瑤塞的糖化在喉間了?
    可他分明沒吃。
    低頭看時,懷裏的半塊糖還裹著油紙,甜香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混著燈陣的光,混著霧裏的熱,混著星台的星砂,漫山遍野地淌。
    他取出符種,那是用啞鍾焦紋刻的小牌,按進胸前衣襟時,能感覺到符種在發燙。
    “他們以為破陣靠的是刀……”他對著風說,“可若整片大地都是鍾,誰還需要敲?”
    話音剛落,腳下地脈突然劇烈搏動。
    那震動不是從地底來的,是從四麵八方來的——七十二戶的心跳,三千兒郎的呼吸,十萬百姓的念力,像潮水般撞進啞鍾。
    鍾聲在他腦子裏炸響,清越得像要穿破雲層。
    黑淵最深處,那雙巨眼緩緩睜開至七分。
    綠瑩瑩的瞳孔裏,竟浮起啞鍾的虛影——不是刻著《守衡謠》的啞鍾,是活的鍾,每道刻痕都淌著人心的光。
    星台的柳如煙正盯著羅盤發怔。
    突然,星砂無風自動,在盤心聚成把刀的形狀。
    她抬頭望向穀口方向,月光被陰雲遮了大半,隻能隱約看見遠處有黑影在移動,像座山在爬。
    “厲驍……”她捏緊羅盤邊緣,指節發白,“來得比預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