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鍾無舌,心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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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屈指叩了叩啞鍾斑駁的銅壁,指節傳來空洞的回響。
他轉身看向蹲在鍾基旁的士卒,那年輕小子正用泥鏟將最後一盞蜜蠟燈埋進土裏,燈身刻的"守"字被泥土掩了半截。
"慢著。"他出聲止住士卒,俯身親手將燈盞擺正。
指尖觸到燈身時,地脈的甜香順著掌心竄上來——這是徐昭說的,摻了地脈香的燈油,此刻正透過陶土燈壁往外滲,像極了母親熬的糖粥味。
他忽然想起幼年冬夜,蹲在灶前看母親熬糖,鍋沿騰起的白霧裏,她鬢角的霜比雪還亮。
"起。"他直起身,從懷中取出枚墨色符種。
符種是昨夜他在地脈裂隙裏尋到的,紋路與鍾體內刻的《守衡謠》同出一轍,握久了會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將軍!"負責埋燈的伍長抹了把汗,"這鍾無舌,真能響?"
林風沒答,指腹撫過符種的紋路。
他能感覺到地脈在腳下震顫,像頭沉睡的獸被輕輕撓醒。
當符種按上鍾心的瞬間,銅壁突然泛起漣漪般的金光,順著他的手臂往全身鑽——那是地脈的回應,帶著百年前鑄鍾匠的體溫,帶著守邊將士的血鏽味,帶著無數軍屬在灶前念叨的"平安"。
"嗡——"
沒有聲音,卻像有根銀針直刺進腦門。
士卒們突然集體踉蹌,手按心口抬頭望鍾。
趙承誌正捧著新換的先鋒甲站在人群最前,鐵葉甲扣在他臂彎,眼眶紅得要滴血。
他聽見了,在意識最深處,有無數沙啞的聲音重疊著:"信他,如信我們。"
是那些死在邊疆的弟兄。
三年前他帶八百騎夜襲敵營,回來時隻剩十七人,其中六個連全屍都沒留下。
此刻那些殘缺的麵容在他眼前晃,有的缺了半張臉,有的斷了胳膊,卻都在笑。
"哈!"趙承誌突然嘶吼一聲,舊甲"當啷"砸在地上。
他扯下染血的護心鏡,指節捏得發白:"老子從前信謠言,信那些說林將軍要吃兵糧、要搶軍功的屁話!"他抓起新甲往身上套,鐵扣撞得叮當響,"可剛才——"他猛地捶自己心口,"老子這兒疼,比當年中箭還疼!"
人群裏有人抽了抽鼻子。
是夥頭軍老張,他兒子去年死在糧草劫案裏,此刻正攥著衣角發抖。
"都看啞鍾!"林風突然提高聲音。
眾人抬頭,見鍾體表麵浮起淡金色的光紋,正是《守衡謠》的字跡。"這鍾啞了百年,因為沒人信它能守。"他走向趙承誌,親手幫他係甲帶,"但你們信了,軍屬信了,地脈就活了。"
"報——蘇將軍升帳!"
山風卷著喊聲響徹穀口。
眾人轉頭,見蘇婉兒立在新築的點將台上,玄鐵劍插在台邊,劍刃沒入青石板三寸。
她的戰袍被風掀起,露出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匕首——是她父親蘇鎮北的遺物,刀鞘上"忠"字的金漆早磨沒了。
"都給我聽好!"蘇婉兒一掌拍在劍柄上,地脈甜香"轟"地竄起來,裹著她的聲音撞進每個人耳朵,"有人說林將軍要當第二個王雄,要踩著咱們的骨頭往上爬——"她突然拔起劍,劍鋒挑起趙承誌的舊甲甩向空中,"放屁!"
舊甲"啪"地摔在地上。
蘇婉兒劍尖點向林風,眼底燃著火:"他若有一絲私心,我蘇婉兒第一個斬他!"話音未落,台下傳來抽氣聲——誰不知道蘇將軍的劍認死理,當年她親叔通敵,她也是這麽說的,轉頭就把親叔的頭掛在了城門。
"但他若為天下而戰——"她反手將劍插回地麵,整座點將台都震了震,"我蘇婉兒願為他斷此山!"
山腳下突然傳來歌聲。
七十二個婦人從穀口湧進來,為首的是老張媳婦,她懷裏還抱著孫子用的虎頭鞋。
她們每人捧著盞蜜蠟燈,燈焰在風裏晃,卻怎麽都不滅。"守衡波,波連波——"歌聲一起,地脈的震顫變了節奏,像嬰兒的心跳,一下接一下撞在人肋骨上。
"是宮裏的女眷!"有士卒喊出聲。
楚瑤說過要送軍屬來,可誰都沒想到會是這些人——有頭發全白的老婦,有剛嫁人的新婦,甚至有個小丫頭,抱著燈的手還在抖。
她們圍成圓陣,燈焰連成金色的環,映得啞鍾上的光紋更亮了。
"報——柳先生有請!"
傳令兵的聲音被歌聲蓋了大半。
林風抹了把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落了淚。
他跟著傳令兵往星台走,路過楚瑤的帳篷時,聞到股焦糊味——是蜜蠟爐的味道。
掀簾進去,正見楚瑤蹲在爐前,睫毛上掛著淚,手裏捏著枚褐色藥丸。
"醒心丸。"她抬頭,眼睛腫得像兩顆紅杏,"用莫言的惑心紋殘灰煉的,摻了我的淚油。"爐裏的殘灰還在冒黑煙,她卻像沒看見,把藥丸塞進林風手裏,"給老張媳婦,她剛才說...說她兒子托夢,說陣前有人騙他喝迷魂湯。"
林風指尖一燙。
藥丸還帶著爐溫,表麵有細細的裂紋,像朵開敗的花。
他轉身要走,聽見身後傳來哽咽:"林大哥,要是...要是我煉的藥不管用..."
"管用。"他沒回頭,"你流的淚比地脈還真。"
星台在穀最高處,柳如煙的裙角沾著星砂,正趴在羅盤前。
見他進來,她指尖一彈,星砂"唰"地聚成條線——是敵國戰神的行軍路線,從黑淵舊址延伸過來,三日後午時到。
"看這兒。"她又彈了下,星砂突然炸開,中間浮起顆暗紅的星,正咬著戰神軌跡的尾巴,"巨眼的命星,和戰神呈噬主之相。"她抬頭,眼尾的朱砂痣被星光照得發亮,"他們不是聯手,是吞噬。
戰神是餌,引咱們去救,然後..."
她沒說完,林風已經懂了。
他捏緊醒心丸,藥丸在掌心裂開條縫,散出股清苦的香。
"傳我將令。"他轉身往台下走,"各營領醒心丸,今夜子時前必須服下。
蘇將軍帶先鋒營去黑淵左道,趙承誌跟我守穀口。"
"林將軍!"柳如煙在身後喊,"巨眼睜到三分了。"
林風腳步一頓。
他想起昨夜探馬回報,黑淵深處有綠光在晃,像極了傳說中能攝人心魄的巨眼。
此刻他能感覺到,地脈的震顫裏多了絲黏膩的涼意,順著後頸往上爬。
回到啞鍾下時,天已經擦黑。
林風靠著鍾坐下,懷裏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糖——是楚瑤塞的,說能壓醒心丸的苦。
他沒吃,卻覺得唇齒間甜得發膩,是地脈的甜香,混著軍屬的灶火味,混著蘇婉兒的劍鏽味,混著柳如煙的星砂味。
陰雲裂開道縫,月光漏下來,照在啞鍾的光紋上。
遠處,蘇婉兒的玄鐵劍還插在點將台上,映著月光泛冷;柳如煙收起星盤,往帳篷走,裙角的星砂簌簌往下掉;楚瑤熄了蜜蠟爐,抱著最後盞燈往軍屬營去,影子被拉得老長。
整片戰場靜得可怕,卻比萬鼓齊鳴更震得人心顫。
林風閉目靠在鍾上,地脈的甜香裹著他,像母親的手。
他能聽見,在更深處,有什麽東西正緩緩睜眼,瞳孔裏翻湧著黑潮。
但沒關係。
他摸了摸鍾體上的《守衡謠》,那些刻痕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他知道,當巨眼完全睜開時,這口啞鍾會響,帶著天下人的信,震碎所有謊言。
此刻,地脈的甜香正順著他的血脈往上湧,在喉頭凝成句話——
該來的,都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