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火剛壓下去,灰又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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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栓子的後脊貼在木柵欄上,喉結上下滾動三次才敢再抬頭。
    夜風卷著火場殘灰掠過他發梢,那團灰霧竟真如方才般凝出輪廓——嶙峋的肩骨,歪斜的頭顱,裂開的嘴正發出沙啞嘶吼:“降者生——”尾音像鏽刀刮過銅盆,刮得他耳膜發疼。
    他腰間的銅牌燙得幾乎要烙穿粗布,那是林大人親手刻的鎮邪符文。
    可此刻符文燙得他掌心發紅,灰霧卻越聚越實,甚至能看清“它”甲胄上的焦痕——和三日前被砍殺的敵將甲胄上的灼痕一模一樣。
    “有邪!”小栓子的喊聲響得破了音,巡夜刀當啷墜地。
    他踉蹌後退,靴跟絆在焦木上,整個人摔進滿是炭渣的土坑。
    營地西北角的燈籠應聲而動。
    蘇婉兒提劍奔來的身影劃破夜色,玄色勁裝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嵌著狼首的革帶——那是她父親當年戰死時留下的遺物。
    她足尖點過三個篝火堆,火星子劈啪濺上她的護腕,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退開。”她反手將小栓子拽起來,劍尖挑起一縷灰霧。
    灰霧遇劍如沸水潑雪,嘶啦一聲散作萬千黑點。
    蘇婉兒蹲下身,指尖蘸起一粒落在青石板上的黑砂。
    溫度透過指腹傳來,竟比剛熄滅的炭塊還灼人。
    她瞳孔微縮——這砂粒的紋路呈螺旋狀,和三個月前在敵國邊境祭壇裏發現的“引魂燼”分毫不差。
    “去賬房取密封銅匣。”她頭也不回地對跟來的親兵道,又摸出腰間短笛吹了三聲。
    三長兩短的調子是林府暗訊,專為傳遞“異事”所用。
    林風正在新繪的地形圖前沉思。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羊皮卷上,恰好覆蓋住敵國腹地那片標著“隱寨”的區域。
    短笛聲傳來時,他握炭筆的手頓了頓——這調子他熟,上回聽到還是在青牛鎮,蘇婉兒發現王雄的私兵埋火藥。
    “林大人。”蘇婉兒掀簾而入,發梢還沾著未散的灰。
    她將銅匣放在案上,匣蓋打開的瞬間,幾星黑砂在燭火裏蹦跳,“北嶺火場的灰霧不是自然,是引魂燼。敵國用死人怨氣凝形,專亂我軍士氣。”
    林風的指尖在“隱寨”二字上重重一按,羊皮紙發出細微的撕裂聲。
    “前次夜襲是試探我軍布防,灰霧是警告我軍‘死士未絕’。”他抬眼時眼底像淬了冰,“下一步,他們該用惑亂之術了——讓活人自己嚇自己。”
    他抓起案頭竹哨吹了兩聲,外間立刻跑進個抱竹簡的書童。
    “去請柳先生來。”他轉向蘇婉兒,“讓所有巡夜兵卒今夜換防,別讓同一撥人守同一個區域超過兩個時辰。”
    柳如煙到得極快。
    她本就住在離主帳最近的竹樓,此刻隻披了件月白罩衫,發間還別著未拆的螺子黛筆。
    “林大人要查什麽?”她指尖輕點腰間懸著的夢簡——那是用南海鮫人淚泡過的竹簡,能記士兵夜間囈語。
    “近七日所有新兵的夢話。”林風抽出火折子,在沙盤上燒了個小坑,“特別是重複出現的句子。”
    柳如煙的指尖在竹簡上翻飛,燭火映得她眼尾的胭脂更豔了些。
    當翻到第七卷時,她突然頓住。
    竹簡上的墨跡還未全幹,是昨夜剛記的:“火會燒到自己人。”第二卷:“降者生,抗者死。”第三卷……
    “十二人。”她抬眼時眉峰緊蹙,“都是前月才入營的新兵,白日裏練槍還會抖手的那撥。”
    林風的指節抵著下巴,突然笑了:“好個借夢傳訊。他們在灰霧裏摻了迷魂香,讓士兵把幻覺當夢。”他抓起案上的蜜蠟燈,燈芯在指尖燃得更亮了些,“蘇姑娘,今夜你帶暗衛潛伏營地外圍。敵國要撒灰,咱們就抓撒灰的手。”
    子時三刻的風裹著露水。
    蘇婉兒伏在營地西牆外的老槐樹上,樹葉的影子落在她臉上,將她的表情割成一片一片。
    她聽見細碎的腳步聲時,正有數顆夜露順著葉尖滴在她後頸——涼得像刀尖。
    五個披著焦衣的身影從枯井裏鑽出來。
    他們的鞋上沾著濕泥,陶甕抱在懷裏像抱著新生的嬰孩。
    蘇婉兒認得那陶甕的紋路——和三日前被截殺的敵兵腰間掛的水囊一模一樣。
    “埋這兒。”領頭的矮個子用刀尖在地上畫了個圈,正對著營地的水井。
    陶甕打開的瞬間,黑砂如細流湧出,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紫。
    蘇婉兒的劍出鞘時帶起一陣風。
    矮個子剛抬頭,就見寒光從頭頂劈下——他本能地舉刀去擋,卻聽見“哢”的一聲脆響——不是刀斷,是他的手腕斷了。
    “將軍饒命!”剩下四人跪成一片,陶甕摔在地上,黑砂濺了他們滿褲腿。
    蘇婉兒踢開一個陶甕,彎腰撿起半卷浸油的帛書。
    符陣在月光下泛著青,最下方用血寫著一行小字:“焚信陣:燃他人信念,養我軍勇。”
    “帶回去。”她將帛書塞進懷裏,劍脊重重敲在矮個子後頸,“活的。”
    主帳的燭火一直亮到五更天。
    林風將帛書投進火盆,橘色的火焰舔過符陣,發出“刺啦”的聲響。
    他捏著那粒黑砂,轉身對候在一旁的楚瑤道:“這砂裏混了安魂香的餘料——前朝用來鎮皇陵的。”他從木匣裏取出個巴掌大的銅盒,“送去宮中秘爐,要最快的火候煉化。”
    楚瑤接過銅盒時,指尖觸到盒身的溫度——和她每日晨課用的鎏金手爐差不多。
    “我今夜就走。”她將銅盒貼身收進錦囊,“用飛鷹傳信,三日後必回。”
    天剛擦亮,演武場的鼓聲就響了。
    林風站在點將台上,看著兩千士兵在烈日下紮馬步——汗水順著他們的下巴砸進泥土,卻沒有一個人動。
    “鬼魅畏光,謊言懼真。”他的聲音混著鼓聲傳出去,“從今日起,所有訓練改在午時。夜巡的兄弟輪班,每更敲三通平安鼓——別讓寂靜生了鬼。”
    士兵們的應和聲震得旗杆上的旌旗獵獵作響。
    柳如煙站在旗台下,望著他們被曬得發紅的臉,忽然摸出懷裏的夢簡。
    竹簡上的墨跡還在滲,可新記的夢話裏,“降者生”三個字已經淡得快要看不見了。
    深夜,柳如煙又上了高台。
    夢簡在她掌心發燙,竹簡上的紋路突然扭曲成蛇形——那是有重要情報的征兆。
    她閉起眼,耳邊響起細碎的對話:“焚寨為餌,誘其深入……”“林小子精得很,未必上鉤……”
    她猛地睜眼,抓起案頭的密信鴿。
    信鴿撲棱著翅膀飛向主帳時,她看見林風的帳中還亮著燈。
    他站在沙盤前,蜜蠟燈的光映著他的側臉,手裏的炭筆正沿著敵國隱寨外圍畫虛線。
    “好一招以退為進。”林風的聲音很低,卻像刀鋒劃破綢子般清晰,“可我偏不踩坑……”
    他的目光掃過沙盤邊緣的營地模型,停在密密麻麻的營帳標記上。
    炭筆在“營帳”二字上頓了頓,突然輕輕一勾——不是圈,是半道斜線。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的一聲,驚起幾隻夜鳥。
    林風將炭筆插回筆架,轉身時碰倒了案頭的蜜蠟燈。
    燈芯在地上滾了兩滾,暖黃的光恰好照在沙盤邊緣的營帳模型上,將那半道斜線映得更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