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火葬舊名,我自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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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地裏的火光漸漸黯淡,隻餘下明滅不定的餘燼,將所有人的臉龐都染上了一層凝重的灰色。
    死寂,如同潮水般淹沒了殘鈴消散後的一切,連夜風都仿佛被抽走了聲息。
    林風就站在那片焦土的中央,曾經蔽體的黑袍已化作飛灰,露出精悍而布滿舊疤的脊背。
    那些猙獰的傷痕此刻不再是死亡的印記,反而像是活了過來,每一道疤痕深處都流淌著幽藍色的火焰。
    但這火焰與之前截然不同,它不再瘋狂地與天地間的靈氣共鳴,而是收斂內蘊,像一條條被馴服的毒蛇,盤踞在他的血肉之中,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他緩緩低下頭,視線落在那道凝實而清晰的影子上。
    它不再是虛無的輪廓,而是仿佛有了重量,牢牢地印刻在地麵。
    他能感覺到影子深處傳來的、一種近乎本能的畏懼。
    “它怕了……”林風的嘴唇翕動,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怕我不再是‘路’的延續,而是‘路’的盡頭。”
    “林風!”蘇婉兒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詭異的對峙,快步上前,手中已經準備好了傷藥,“你的傷……”
    然而,她剛踏入林風周身三尺範圍,一股無形的熾熱氣浪便撲麵而來。
    那不是凡火的灼熱,而是一種能直接點燃靈魂的恐怖溫度。
    蘇婉兒隻覺得全身靈脈一陣針紮般的劇痛,仿佛被強行灌入了滾燙的岩漿,護體靈氣瞬間沸騰蒸發。
    她悶哼一聲,被這股力量硬生生逼退了數步,臉色蒼白如紙。
    其他試圖靠近的親衛也遭遇了同樣的情況,駭然地發現此刻的林風,就如同一座正在噴發的活火山,任何善意的靠近都可能被焚為灰燼。
    林風對此恍若未覺。
    他伸手握住了插在一旁的寒鐵長槍,槍身冰冷,與他掌心的灼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沒有言語,隻是以槍尖為筆,在腳下的焦土上重重劃下。
    一道深邃的刻痕出現,他體內的血氣與那藍色的火焰順著槍尖,一同滲入泥土之中。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被鮮血與藍焰浸染的焦黑土地,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結晶。
    漆黑的泥土轉為暗紅,然後變得剔透,無數赤紅色的晶體破土而出,瘋狂生長。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之間,營地中央的這片焦土便化作了一片閃爍著妖異紅光的晶林,每一根晶簇都折射著林風身上藍焰的幽光,瑰麗而致命。
    做完這一切,林風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的心神沉入識海,那座始終靜默的黑色巨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頻率劇烈震顫著。
    塔底那扇緊閉的青銅巨門之上,古老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瘋狂流轉。
    那個曾經引導他、也曾蠱惑他的低語,再一次在他靈魂深處響起,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冰冷與決絕:“歸來者,當焚其名。”
    焚其名……
    林風猛然睜開雙眼,眸中藍焰一閃而過。
    他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枚玄鐵鑄就的兵符,那是他身份的象征,上麵深刻著一個古樸的“林”字。
    他看也未看,反手便將其投入身前那片仍在燃燒的餘燼之中。
    “嗤——”
    兵符遇火,並非熔化,而是那深刻的“林”字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從筆畫的交接處開始崩解,寸寸斷裂,最終在火焰的舔舐下化為一捧毫無意義的黑色灰燼。
    從這一刻起,世間再無林氏之風。
    他轉身,目光越過驚愕的眾人,望向了遠處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北嶺黑塔。
    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我要進一次黑塔……不是去繼承,是去注銷。”
    話音未落,他已邁步前行,身影幾個閃爍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跟上!”蘇婉兒當機立斷,翻身上馬,率領一隊最精銳的輕騎兵緊隨其後。
    馬蹄踏過那片新生的赤紅晶林,發出的卻是金石交擊的清脆聲響,令人心頭發寒。
    然而,當他們追至黑塔之下時,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了去路。
    那是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屏障,卻堅韌得令人絕望。
    蘇婉兒不信邪,拔出佩劍,灌注全身靈力,猛地向前刺去。
    劍尖觸及空處,卻如同刺入了最堅固的玄鐵,再難寸進。
    更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在月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劍身,但劍尖刺入的那片空間,竟然沒有產生任何倒影和漣漪,仿佛她劍尖前方的那一部分,連同空間本身,都被徹底“抹去”了。
    就在眾人束手無策之際,另一道身影疾馳而來,正是柳如煙。
    她看了一眼那詭異的屏障,麵色凝重地取出一麵古樸的銅鏡,鏡麵光滑如水,正是她的法寶“照魂鏡”。
    她將靈力注入鏡中,對準黑塔。
    鏡麵中並未映出黑塔的實體,而是浮現出了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畫麵。
    塔內的景象扭曲而混亂,時間在這裏似乎失去了意義。
    他們看到,林風的身影正在其中行走,但這身影卻在不同的年歲之間瘋狂閃爍。
    前一刻,他還是一個手持油燈、眼神茫然的幼童;下一瞬,他已是手持斷槍、血染古墟的少年;再一眨眼,他又變成了在塔內浴血奮戰、渾身是傷的青年……無數個不同時期的“他”,似乎被折疊在同一個時間點上,沿著同一條路徑,走向同一個終點。
    柳如煙握著鏡子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充滿了驚駭與明悟:“這裏……這裏不是試煉之地……是記憶墳場!”
    塔內,林風正踏著地上早已幹涸的血色腳印,那是他上一次來時留下的痕跡。
    他正沿著原路返回。
    每向前踏出一步,他體內流淌的藍色火焰便會與石壁上鐫刻的古老符文產生一次強烈的共振。
    每一次共振,都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段被血脈深處塵封的記憶。
    一幕幕畫麵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看見了林家的先祖,並非如族譜記載那般,是自願為蒼生獻祭、承載天道。
    而是在一個模糊存在的誘騙之下,以“承道”之名,將自己的血脈與這座塔徹底綁定。
    他們以為自己是道的執掌者,卻不知從被封印的那一刻起,整個林氏血脈就成了維持某種道則延續的燃料。
    “你們要的不是繼承者……”林風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空曠的塔內回響,“……是替死鬼。”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無比堅定。
    終於,他再次來到了塔心。
    那塊巨大的石碑依然矗立在中央,但上麵原本“承道者,當焚舊我”的字跡,正在寸寸崩裂。
    隨著他的靠近,碎石剝落,一行嶄新的、仿佛用鮮血寫就的刻痕浮現出來:“成道者,當弑其源。”
    弑其源。
    林風抬起手,食指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裏,最後一滴燃燒著藍色火焰的精血被他逼出,懸浮在指尖。
    他沒有絲毫猶豫,屈指一彈,那滴精血便化作一道流光,射向石碑。
    然而,血珠並未觸及碑麵。
    它在半空中驟然停滯,隨即分裂開來,一化為九。
    九滴幽藍的血珠靜靜懸浮,每一滴血珠的表麵,都清晰地映照出了一張修士的麵容。
    那些麵孔,無一例外,都是這些年來在北境失蹤的、天賦異稟的修士。
    林風看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麵孔,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你們不是什麽影蛻……你們,是被這座塔從我血脈中抽走的……‘前代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座黑塔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
    石壁上所有的符文在一瞬間盡數轉為不祥的猩紅,光芒大盛,仿佛整座塔活了過來。
    他腳下的地麵轟然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口,漆黑的霧氣從中噴湧而出,帶著濃烈的死寂與絕望。
    霧氣之中,隱約可見無數條幹枯的手臂伸出,掙紮著、扭曲著,想要將他拖入那無盡的深淵。
    麵對這地獄般的景象,林風不退反進。
    他縱身一躍,主動投入了那裂口之中。
    在他下墜的瞬間,體內的血火與藍焰交織而出,化作一條條實質般的鎖鏈,將他周身緊緊纏繞。
    在被黑暗完全吞噬前的最後一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塔壁,望向了塔外蘇婉兒和柳如煙所在的方向。
    “若我回不來……”
    一聲輕語,消散在風中。
    “……別等我。”
    他身後,那扇隔絕了內外世界的巨大塔門,在轟鳴聲中緩緩閉合,嚴絲合縫,仿佛亙古以來,就從未開啟過。
    那片深淵吞噬了他最後的光芒,也將外界的一切聲息徹底隔絕。
    墜落,是唯一的知覺,仿佛要穿透萬古的死寂,抵達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