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我命名,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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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塔沉入冰原後的第三日,死寂被一道撕裂天穹的悶響打破。
    那座本應永封於地下的塔頂,其沒入冰麵的部分,一道狹長的裂痕毫無征兆地再度開啟,幽藍色的光芒自其中湧出,仿佛地心深處有一顆瀕死的星辰正在最後一次吐息。
    一道身影緩步從裂痕中走出,踏上了這片被他親手改造過的冰封世界。
    他依舊穿著那身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單薄的黑袍,隻是袍角不再有掙紮的痕跡,而是如靜止的墨色山巒,沉凝而安穩。
    他肩背處那道貫穿生死的猙獰舊疤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緩緩逆向旋轉的符文之眼,深邃如淵,仿佛能吞噬一切凝視它的目光。
    林風抬起頭,瞳孔深處,兩簇幽藍色的火焰靜靜流轉。
    那火焰中不再映照著血與火的過去,而是如一扇扇開啟的窗,浮現出無數種截然不同卻又無比真實的“未來之景”:一幕中,他身著帝袍,頭戴冠冕,於九天之上的皇座俯瞰眾生;另一幕裏,他孑然一身,引動焚天之火,將九座承道黑塔連同其所代表的一切規則焚燒殆盡;又一幕,他卸下所有鋒芒,與一位不知名的女子歸隱山林,於茅屋炊煙中了此餘生……每一幕都像是他真實的命運,每一幕又都像是鏡花水月的虛幻泡影。
    他微微低頭,看向自己在雪地上的影子。
    就在他目光垂落的瞬間,那道孤單的影子首次發生了詭異的分裂,一化為九。
    九道影子形態各異,栩栩如生,仿佛是九個獨立的靈魂。
    它們各自持著不同的兵器——那柄他曾用過的斷槍、一柄寒光凜冽的長劍、一把靈動致命的短刃、一條纏繞著怨念的漆黑鐵鏈……九道影子,九種兵器,就像是在冰原這塊巨大的舞台上,無聲地預演著他那萬千種可能的命運。
    此刻,在冰原的另一端,蘇婉兒正跪坐在黑塔沉沒的邊緣。
    一片幽藍色的火焰如花瓣般飄落在她麵前的雪地上,並未融化冰雪,反而讓周圍的寒氣更加純粹。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拾起了那朵由純粹能量構成的藍焰之花。
    花心處,兩個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字——“林風”——正灼灼燃燒。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兩個字的瞬間,一股無法抗拒的灼燙感直衝腦海。
    刹那間,她的識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太陽,轟然炸開。
    她看到了,竟在這一瞬間短暫地看見了林風此刻瞳孔中所見的景象——不是那些未來的幻景,而是更深層、更痛苦的真實。
    她看到一片灰蒙蒙的空間裏,無數麵目模糊的候選者被無形的大手抓住,他們的“命格”被硬生生從體內抽離,化作一道流光,沒入一塊通天的古老石碑。
    他們的名字在石碑上短暫浮現,隨即真我意識便被徹底焚盡,化為構成這方世界規則的冰冷灰燼。
    那是一種比死亡更徹底的湮滅,是被整個世界從根源上抹除的酷刑。
    蘇婉兒猛地抽回手,大口喘著氣,額頭上滿是冷汗。
    她再次看向遠處那個靜立於冰原之上的黑袍身影,眼中不再是迷茫與悲傷,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明悟。
    她顫抖著嘴唇,低聲自語,像是在回答那個無人能夠回答的疑問:“你不是在為自己立名……你是在,替所有被抹去姓名、焚盡真我的人,向這個世界喊出第一聲……‘我在’。”
    同一時間,遠在萬裏之外的北境軍府。
    柳如煙端坐於帥案之後,眉頭緊鎖。
    她麵前的桌案上,所有記載過“林風”二字的軍情密檔、戰功卷冊,都在一個時辰前毫無征兆地開始自燃,火焰呈詭異的藍色,不傷紙張,卻隻將那兩個字燒成了一片空白。
    仿佛有一種更高的意誌,正在強行修正整個世界的記憶。
    她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幅由特殊獸皮製成的卷軸——《承道譜係圖》。
    這是記錄了千百年來所有承道者及其傳承脈絡的至高秘典。
    她緩緩展開,目光迅速鎖定在曾經屬於林風的位置。
    那裏,同樣被一團幽藍色的火焰蝕穿,但火焰之下,並未化為空白,反而烙印上了一行全新的、筆鋒如刀的文字:“無名者,自命名。”
    柳如煙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卷軸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她一直以為林風的所作所為,是在不計代價地對抗承道體係,是要摧毀這個禁錮了所有人命運的牢籠。
    但此刻,看到這五個字,她猛然醒悟。
    “他不是在單純地對抗承道……”她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一絲敬畏,“他是在……建立一種全新的‘命名之道’。從此以後,誰若敢走上這條路,誰便能掙脫譜係的束縛,自己為自己寫下名字。”
    皇城,宗廟皇陵。
    身為監國長公主的楚瑤,正身著繁複的祭祀禮服,主持一場安撫祖魂的最高祭典。
    突然,皇陵深處,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盞號稱永不熄滅的九幽長明燈,竟在同一時刻盡數熄滅。
    緊接著,供奉著曆代先皇的祖魂牌位,發出了“哢嚓哢嚓”的脆響,一道道裂痕在牌位上蔓延開來。
    更讓她驚駭的是,那些代表著至高榮耀的先皇名諱,竟被一縷無形之火憑空灼去,隻留下一塊塊光禿禿的木牌。
    皇室的根基,被動搖了。
    楚瑤臉色煞白,立刻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在空中畫出一道複雜的召喚符文,試圖溝通先祖之魂,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然而,血符剛剛成型,便被一股柔和而又無法抗拒的力量衝散。
    一個縹緲的、仿佛由無數個聲音疊加而成的低語,在空曠的皇陵中回蕩:“不必喚我們……我們,從未真正活過。”
    這聲音裏沒有憤怒,沒有不甘,隻有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解脫與疲憊。
    楚瑤渾身一顫,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淚水決堤而下。
    她終於明白了。
    這些被刻在牌位上、被萬民供奉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種枷鎖。
    他們從出生起就被賦予了姓氏與名號,繼承了血脈與道統,卻也因此從未擁有過真正的“自我”。
    他們的一生,都隻是在扮演一個名為“皇帝”或“先祖”的角色。
    “你們不是死了……”她捂著嘴,痛哭失聲,“是……終於能閉眼了。”
    冰原之巔,林風感受著三位故人跨越時空的明悟,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緩緩抬起右手,引動體內那股新生的、融合了焚天之怒與寂滅之寒的雙生火焰,向著灰蒙蒙的天空,輕描淡寫地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
    刹那間,仿佛收到了最終的指令,北嶺全境,那九座已經崩塌沉沒的承道黑塔殘骸,在同一時刻燃起了衝天的幽藍烈焰。
    火焰並不灼燒任何物質,卻帶著一股焚盡虛妄的意誌,直衝天際。
    天穹之上,一張由無數法則絲線編織而成的、無形的“承道者名錄”被這火焰點燃。
    那是鐫刻著此世所有被“承道”體係承認其存在的名字的總綱。
    如今,它正在燃燒,正在消散。
    林風仰望著這壯觀而又寂靜的焚天之景,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你們用名字鎖住世人,我便讓名字,成為他們掙脫牢籠的鑰匙。”
    話音落下的瞬間,北嶺萬民,無論是在城池中的居民,還是在荒野上的旅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向天空。
    他們震驚地看到,天穹之上,隨著那無形之物的燃燒,浮現出無數個由光芒組成的大字——
    “我在此。”
    成千上萬,億萬萬個“我在此”,匯聚成了一條璀璨的星河,從天穹垂落,照亮了每一個仰望者的眼眸。
    那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卻是所有人共同的心聲。
    風雪之中,林風轉過身,邁開了南行的腳步。
    他身後,九道影子如忠誠的護衛,隨之而動。
    詭異的是,每一步落下,九道影子都踏出截然不同的腳印——有的倒行,有的正行,有的在跳躍,有的在跪行,有的在匍匐,有的在飛奔……仿佛在這一刻,他正同時走過萬千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蘇婉兒遙遙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斷槍,輕聲說道:“你不再是林風,不再是那個渴望複仇的統帥,也不再是那個被推上神壇的偽神。”
    柳如煙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楚瑤身邊,扶起了依舊跪地的她,一同望向北方那片被藍焰照亮的天際。
    她對楚瑤說:“他是第一個,以‘我在’這兩個字,點燃了自身道火的人。”
    而在遙遠的、大陸最南端的極南之地,一座從未被任何史籍記載過的古老祭壇,在呼應著北方的天象般,緩緩從凍土之下浮現。
    祭壇的中心,用早已幹涸凝固的血跡,刻著一行字:
    “歡迎回家。”
    林風南行第七日,雪線漸退,凍土轉青。他每一步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