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它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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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印記的震顫,如同一根無形的弦,從他眉心深處直抵靈魂。
林風整夜未眠,就這麽枯坐在那株孤獨的綠芽旁。
他像一個守著絕世珍寶的竊賊,既貪婪地凝望著它,又恐懼著它隨時可能引來的災禍。
他伸出手,指尖在離那片嫩葉不到一寸的距離懸停,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他不敢碰,仿佛自己的觸碰是一種褻瀆,會驚擾一個沉睡了千年的夢。
天邊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曦穿透薄霧,溫柔地灑在廢墟之上。
就在光線觸及綠芽的瞬間,異變陡生。
以林風為中心,半丈方圓的焦土之內,地麵開始微微拱動。
噗、噗、噗……輕微的破土聲接連響起,一株,兩株,十餘株與他眼前完全相同的綠芽,竟在片刻之間鑽了出來。
它們排列成一個不甚規整的環形,每一株都精確地將葉尖朝向圓心——也就是林風所在的位置。
晨光下,那些新生的葉脈中流淌著淡淡的銀光,如同大地的血管,而他,就是這片蘇醒土地的心髒。
林風的呼吸一滯,本能地向後挪動了一步。
就在他身體移動的刹那,那十餘株綠芽的葉片,竟如訓練有素的士兵般,整齊劃一地同步轉向,葉尖依舊牢牢鎖定著他的身影。
這詭異的景象讓他背脊發涼。
他緩緩閉上雙眼,試圖隔絕這令人不安的注視。
然而,黑暗並未帶來平靜。
一抹輕柔的、帶著微涼濕意的觸感,輕輕拂過他的手背。
他猛地睜開眼,看到離他最近的那株綠芽,正用它最頂端的嫩葉,以一種近乎安慰的姿態,緩緩摩挲著他的皮膚。
那動作,溫柔得不似植物,倒像是一個不善言辭的生靈,在笨拙地表達著它的親近。
就是這一刻,蘇婉兒臨終前那句泣血的囑托,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別背他們的命。”
他曾以為,那是指被他親手終結的、背負著鎖鏈宿命的同族。
可這一次,他腳下感受到的,不再是數條、數十條生命的重量。
他背負的,似乎是這片被焚名之火灼燒了百年,沉默了百年的土地本身。
溪流潺潺,清澈見底。
柳如煙赤足涉入水中,任由冰涼的溪水漫過腳踝。
她來此地是為了采集水樣,探查這片區域靈氣複蘇的根源。
當她的指尖劃過水麵,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處不在的意識波動,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蕩開的漣漪,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
這波動太散亂,太微茫,仿佛無數個體的囈語匯成的背景噪音。
她雙眉微蹙,從袖中取出一枚刻著繁複紋路的骨符,指尖靈力一催,低聲念道:“溯源歸始,逆因為果。”
骨符在她掌心化作一縷青煙,融入溪水之中。
下一刻,柳如煙的眼前景象變幻,整個世界的因果線在她眼中變得清晰可見。
她駭然發現,那些微弱的意識波動,其源頭並非溪流中的某一個點,也不是廢墟下的某一處。
那源頭……是遍布大地的!
凡是被焚名之火焚燒過的每一寸土壤,都像是一個沉睡的節點。
無數被抹去姓名、被剝奪存在的“無名者”的殘存意識,就蟄伏在這些焦土之下。
如今,它們借由這些新生的靈草破土而出,如同一根根被點亮的燈絲,正悄無聲息地串聯、交織,形成一張覆蓋了整片遺忘之地的,沉默而龐大的意識之網。
楚瑤站在村口的高台上,麵色冷峻。
台下,是來自附近十幾個幸存村落的代表,他們臉上交織著困惑、敬畏與一絲貪婪。
這些天,靈草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久治不愈的頑疾被草葉的露水治愈,即將到來的沙暴被草葉的搖曳提前預警。
在眾人眼中,這從天而降的“神草”是末世中的恩賜。
“今日召集各位,隻為一件事。”楚瑤的聲音清冷而決絕,“我頒布‘分植令’。所有村落範圍內新生的靈草,必須立刻移栽。以村落為中心,向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每隔十裏移栽一株,絕不允許任何兩株靈草的距離小於十裏,更不許集中供養。”
此令一出,台下頓時嘩然。
一位年長的村長拄著拐杖上前,激動地反駁道:“楚瑤大人,這萬萬不可!神草給我們治病,為我們預災,是我們活下去的希望,為何要將它們強行分開,趕到那麽遠的地方去?”
“希望?”楚瑤冷笑一聲,目光如刀,掃過每一個人,“當你們的傷痛需要一棵草來治愈,你們的安危需要一棵草來預告,你們的思考,是不是也準備交給它?”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當一棵草能替一萬人思考,當它的意誌成為所有人的意誌時,告訴我,下一個被選中、代表它發聲的‘代言人’,還會是你嗎?還是說,到了那時,我們所有人,都隻是它用來澆灌自己的養料?”
最後一句話,讓所有人的血都涼了半截。
他們看著那些溫順而有益的綠芽,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台下一片死寂,再無人反對。
眾人默默散去,開始執行那道看似無情卻又無比必要的命令。
林風隨行監督著一隊村民進行移栽。
他親眼看到,一個年輕的村民小心翼翼地用鐵鍬掘開一株靈草周圍的土壤。
當那株草被連根拔起的瞬間,一種無聲的尖嘯在他腦中響起。
緊接著,方圓數裏之內,所有還長在原地的同類植物,葉片同時劇烈地搖晃起來,仿佛在為同伴的離去而哀鳴。
一股尖銳的刺痛貫穿了他的心髒,仿佛被拔起的不是那株草,而是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他痛苦地閉上眼,卻強迫自己挺直了脊梁。
他知道,楚瑤是對的。
此舉,是必要的。
當晚,林風又一次墜入了那個熟悉的夢境。
血色的祭壇,冰冷的石台。
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手持長刀、神情麻木的行刑者。
他躺在石台上,成了祭品。
他的四肢被無形的枷鎖束縛,動彈不得。
他抬起頭,看到的不是冷漠的星空,而是腳下的大地。
焦黑的土地變得透明,地底深處,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黑暗中,亮起無數雙眼睛。
那些眼睛裏沒有仇恨,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期待。
它們齊齊地望著他,一個由萬千聲音匯成的、宏大而空洞的聲音在他靈魂中響起:“你醒了,我們就能活。”
與此同時,遠在溪邊的柳如煙身體猛地一震。
她眉心那枚自由印記,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比林風的反應更加強烈。
更讓她驚駭的是,那道由蘇婉兒殘魂所化、盤踞在她體內的赤色軌跡,竟像一條蘇醒的龍,緩緩地遊動起來。
它沒有攻擊她,而是圍繞著她體內那第二道剛剛形成的“鎖鏈抱芽”印記,緩慢而莊重地旋轉了三周。
隨後,那赤色軌跡猛地繃直,如同一根精準的指針,指向了遙遠的北方——那裏,正是第一株綠芽誕生,也是林風此刻所在的廢墟之地。
一個石破天驚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開了柳如煙所有的迷惘。
她失聲喃喃:“錯了……全都錯了。不是它認得你……是它們,都想成為你。”
林風獨自一人走向那條清澈的溪流。
他心中的紛亂,夢中的景象,以及身體裏那股與大地相連的刺痛,讓他無法再坐以待斃。
他必須知道答案。
他站在溪邊,拔出腰間的短刃,沒有絲毫猶豫,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鮮血湧出,殷紅而滾燙。
他將手伸向水麵,任由血珠滴答滴答地落入清澈的溪水中。
一滴,兩滴,三滴……
當第三滴血融入溪水的刹那,整片水麵,如同被煮沸了一般,劇烈地翻騰起來。
然而,那並非真正的沸騰,而是光影的極致扭曲。
原本倒映著天空與他身影的水麵,此刻浮現出成千上萬個倒影。
那些倒影,全都是他自己,是每一個曾經被稱為“林風”的自己。
從七歲時第一次握住刀的孩童,到少年時滿身血汙的掙紮,再到成年後親手斬斷一切束縛的冷漠青年……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每一個“他”都在水中無聲地注視著岸上的這一個。
在這萬千倒影的最深處,一個稚嫩的童聲悠悠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和濃得化不開的依戀:“別走……留下來,當我們的根。”
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再起。
整條溪流兩岸,所有新生的、未被移走的靈草,無論大小,都在同一時刻猛地挺直了腰杆。
它們的葉片不再柔軟,而是變得堅硬如鐵,齊刷刷地抬起,如同無數隻綠色的手掌,隔著數丈的距離,遙遙指向他的心口。
蒼穹之上,雲層不知何時已經散盡。
他眉心那枚赤金色的自由印記,那枚象征著他掙脫了一切宿命的至高證明,在這一刻,竟像一隻疲憊的眼睛,緩緩地閉合了短短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