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根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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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的藍色火焰如同一顆微弱的星辰,每一次明滅,都與溪畔千萬株植物的脈動精準地重合。
林風想後退,哪怕隻是一寸,可雙腿卻重如鉛鐵,不,比那更糟,像是與腳下濕潤的泥土長在了一起,無數看不見的根須從大地深處探出,穿透他的血肉,與他的骨骼緊緊纏繞。
這是一種溫和的囚禁,一種甜蜜的束縛,世界意識在用最原始的生命律動向他發出邀請——留下,歸來,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他抗拒的意誌越是強烈,那股來自四麵八方的牽引力就越是溫柔而堅定。
“別動!”一聲急促的低喝自身後傳來,柳如煙的身影快如鬼魅,帶著一陣草木清香掠至他背後。
她的指尖夾著一張繪滿繁複銀色紋路的符紙,毫不猶豫地貼在了林風的脊椎之上。
一股冰涼的氣息瞬間湧入,暫時隔絕了那種無孔不入的共鳴感,林風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卻依舊無法移動分毫。
柳如煙的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它們用‘共鳴’把你鎖住了。這是這片大地最古老的法則,你越是掙紮,你自身的生命波動就越是清晰,它們就能把你牽得越緊。”
她繞到林風麵前,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通體漆黑、仿佛由最純粹的死亡凝結而成的木炭之心。
它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甚至在主動吸收著周圍的光與熱。
“這是‘炭心’,一截被世界樹徹底遺棄的死枝核心。”柳如煙的眼神無比凝重,“林風,這道枷鎖不是外力能斬斷的,它源於你和這個世界的連接。隻有你,用你自己的手,親手切斷它,你才能真正自由。”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山穀盆地,另一場無聲的儀式正在進行。
楚瑤站在一座臨時堆砌的石台之上,她的麵前,篝火熊熊燃燒。
幸存下來的人們排著隊,沉默地走上前,將一張寫了字的紙條投入火中。
這是一場名為“遺忘詩”的行動。
每個人都在紙上寫下自己對“林風”這個存在的最後一句記憶。
一個斷了臂的漢子,他寫的字跡潦草而充滿力量:“他曾舉火,欲燒穿這片天。”紙條卷曲,化為飛灰。
一個麵容憔悴的女孩,她的字娟秀中帶著一絲顫抖:“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不願。”火舌舔舐,記憶消散。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他渾濁的眼中映著火光,紙上隻有一句話:“我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
當最後一句關於林風的記憶被火焰吞噬,天地間仿佛有什麽東西被徹底抹去。
篝火的煙氣衝天而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陰沉下來,淅淅瀝瀝的細雨毫無征兆地落下。
雨水帶著一股奇特的淨化之力,衝刷著大地上那些曾經如血脈般蔓延的銀色痕跡,銀脈迅速黯淡、消退,仿佛從未存在過。
整個山穀的植物都在雨中劇烈地搖晃起來,枝葉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那不是喜悅的歡歌,而是一種憤怒而不甘的抗議。
它們的世界,正在失去最關鍵的一塊拚圖。
溪畔,柳如煙迅速以林風為中心,用一種混雜著骨粉和礦石的銀色粉末布下了一座複雜的陣法。
陣法的紋路與她貼在林風背後的逆紋符遙相呼應,構成了一個內外隔絕的領域。
“這是‘斷聯陣’,但它需要一個引子,需要你的‘否定之血’。”她將那枚冰冷的炭心塞進林風的掌心,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握緊它,用你的血在上麵寫字。你要寫的,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任何你記得的咒文,而是一句最純粹的否定——‘我不屬於你們’。”
林風的目光掃過那枚死寂的炭心,他能感覺到,世界意識的“視線”正透過周圍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根草莖,緊張地注視著他。
那是一種混雜著期盼、誘惑與警告的複雜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攥緊手掌。
炭心堅硬的棱角刺破了他的皮膚,鮮血汩汩湧出,瞬間染紅了那片純粹的漆黑。
他用盡全身力氣,用意念,也用血肉,在炭心上按下了那句決絕的宣言。
當最後一滴“否定之血”滲入陣眼,地麵轟然一震,腳下的泥土猛地裂開一道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數十條比手臂還粗的幽藍色光絲自裂縫中瘋狂竄出,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觸須,瞬間纏住了林風的四肢、腰腹和脖頸,將他牢牢捆縛在原地。
這不再是溫柔的共鳴,而是意識網最後的、毫不掩飾的挽留。
“就是現在!”遠方的楚瑤仿佛心有靈犀,她振臂高呼。
山穀中,所有參與了儀式的人齊聲高誦,他們誦讀的,正是那些剛剛被焚燒的記憶碎片,匯聚成一首破碎而宏大的遺忘之詩。
“他曾舉火,欲燒穿這片天!”
“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不願!”
“我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
一句句否定,一聲聲遺忘,匯聚成一股無形的聲浪,跨越山川,化作實質的氣壓,狠狠地壓製在那些瘋狂舞動的藍色光絲之上。
光絲的動作明顯變得遲滯,原本明亮的光芒也開始閃爍不定。
林風在巨大的拉扯力中痛苦地掙紮,他猛地抬頭,視線穿透了雨幕。
他眉心那枚赤金色的自由印記,那隻“疲憊的眼睛”再次睜開。
印記中央,那抹象征著不屈意誌的赤色軌跡緩緩流轉、凝聚,最終竟化作了一道模糊的側影。
是蘇婉兒。
她穿著最樸素的衣衫,靜靜地站在一片虛無之中,對他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而後輕輕點頭。
她的嘴唇沒有動,但一個清晰無比的聲音,卻直接在林風的心底響起:
“你為了他們,已經燃燒了自己的一切。你早就不欠這個世界了……走吧。”
那句“走吧”,像是一道赦令,斬斷了他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和愧疚。
“啊——!”
林風發出一聲震徹山林的怒吼。
他空著的那隻手猛地握住背後殘槍的槍柄,毫不猶豫地抽出半截槍身。
鋒利無比的尖端,劃過他心口那道早已愈合的舊傷。
傷口迸裂,鮮血噴湧,但這一次湧出的,不止是鮮紅的血液,還有他體內所有積蓄的、源於世界意識的藍色火焰。
他將這股燃燒著他生命與意誌的藍焰,盡數灌入了腳下的斷聯陣中。
陣法光芒大盛,銀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無數柄鋒利的刀刃,狠狠地斬向那些藍色的光絲。
嘣!
第一根光絲應聲而斷。
遠處山林中,一片銀脈草瞬間枯萎,化為灰燼。
嘣!嘣!嘣!
藍絲一根接著一根地崩斷,每一次斷裂,都伴隨著大地上某一處生命印記的熄滅。
這是林風在償還,將從這個世界獲得的力量,以最徹底的方式歸還。
當最後一根連接著他脖頸的光絲被斬斷時,整片大地都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劇震。
漫山遍野的植物,無論喬木還是灌草,在這一刻竟全都停止了搖晃,枝葉低垂,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鞠躬告別。
束縛盡去,林風踉蹌著站直身體,劇烈的喘息著。
他體內的藍色火焰已經徹底熄滅,隻剩下純粹屬於他自己的、微弱的生命氣息。
他自由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腳邊那株最初與他產生共鳴的綠芽上。
在經曆了如此劇烈的動蕩後,它竟然完好無損,依舊在微風細雨中輕輕搖曳,葉尖的露珠晶瑩剔Tоu,像一隻純淨的眼睛,充滿了期待。
它仿佛在等待他再次俯身,等待他重新紮根。
林風沉默了良久,久到柳如煙以為他會心軟。
然而,他隻是緩緩抬起了腳。
然後,輕輕一踏。
芽斷,土裂。
他沒有再看那被自己親手毀滅的最後一絲連接,毅然轉身,一步步向著遠方走去。
他的背影在雨幕中顯得孤獨而決絕。
在他身後,被踩碎的嫩芽處,一道細小的裂縫中,竟有清泉汩汩湧出。
那泉水清澈見底,卻違反了世間常理,不流向低窪的溪流,反而如一條有生命的長蛇,逆流而上,蜿蜒攀上了旁邊一塊斷裂的石碑。
水跡在粗糙的碑麵上緩緩浸潤,最終凝固成了兩個模糊的濕痕:“謝了。”
風起,雨歇,雲卷雲舒。
蒼穹之上,那枚代表著萬物自由的至高印記依舊在靜靜旋轉。
隻是不知在何時,在那完美無瑕的赤金色表麵,悄然多了一道極其細微的、不屬於任何已知規則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