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你走後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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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風在深穀中度過了七天。
    七天裏,他用山間的枯木與藤蔓搭起一個僅能遮風擋雨的簡陋棚屋,每日的生活被簡化到極致:天亮時去山澗取水,而後便深入林中砍伐足夠的柴薪,用以度過山穀裏寒冷的夜晚。
    他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路徑,哪怕是野獸踩出的小徑,他也會繞行。
    他像一頭受了傷的孤狼,舔舐著無形的傷口,也像一個卸下了一切重擔的旅人,試圖將自己徹底放歸於山野。
    這是一種主動的、近乎苛刻的隔絕。
    他不再去想世間的任何事,無論是仇恨還是理想,無論是那個被他親手斬斷的未來,還是那些因他而改變命運的人們。
    他的世界裏隻剩下斧刃劈開木頭的鈍響,清泉流過石縫的泠泠聲,以及夜晚風穿過林海的浩大回音。
    第七日的清晨,他如常推開用樹枝編成的簡陋棚門,一股帶著濕潤泥土氣息的冷風撲麵而來。
    他習慣性地抬眼望向遠處的山坡,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可目光卻在瞬間凝固了。
    那片他每日都會看到的、墨綠色的山坡,此刻竟被一片茫然的素白所覆蓋。
    那白色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在晨曦的微光下,如同一場未來得及融化的春雪,又像是一匹被人遺落在山間的巨大錦緞。
    那正是那日在泉邊,因他一念而生的素花。
    那一日,它們還隻是零星地點綴在泉水周圍,帶著一種初生的、試探性的美麗。
    而現在,它們竟已匯成一片浩瀚的花海,從山腳一直蔓延到雲霧繚繞的山巔,無邊無際,聲勢浩大。
    林風的心頭猛地一震,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湧了上來。
    他幾乎是本能地邁出了一步,想要走近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腳掌剛剛踏上鬆軟的土地,他卻又硬生生停住了。
    一個念頭如冰冷的尖刺,紮進了他的腦海:如果他靠近,這些花……會不會又一次齊齊地轉向他?
    他想起了那一日,萬千花朵無聲朝拜的景象。
    那不是敬仰,而是一種更為沉重的枷鎖,是整個世界意誌的又一次聚焦。
    他剛剛才從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掙脫出來,難道要因為一時的好奇,再次將自己置於那無形的目光之下嗎?
    他緩緩收回了邁出的腳,眼神從最初的震撼,逐漸變為一種深沉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
    他沒有再看那片花海一眼,仿佛那驚心動魄的美麗與他毫無關係。
    他轉過身,沉默地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的密林,任由清晨的風吹過他略顯淩亂的發梢,將幾片夾雜其中的草屑輕輕吹散。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天地屏障邊緣,柳如煙正盤膝坐在一片靜默的結界旁。
    她的雙眼緊閉,十指卻輕柔地按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仿佛在傾聽大地深處的脈搏。
    她的感知如水銀瀉地,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探尋著這片天地間最細微的意識波動。
    許久,她的嘴角毫無征兆地勾起一抹微笑,那笑容很淡,卻帶著如釋重負的暖意。
    過去,在她強大的感知中,整個世界所有生靈的意識,都像無數條細小的溪流,最終匯入一條洶湧的主幹。
    那條主幹脈絡始終圍繞著一個無形的中心劇烈起伏,有時是憤怒,有時是恐懼,有時是期望。
    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捆綁在一起,沉重而壓抑。
    但現在,那條主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條真正獨立的溪流。
    它們不再朝著同一個方向奔湧,而是自由地分岔、交匯、並行,有的流向山穀,有的奔赴平原,有的甚至逆流而上,試圖探索未知的源頭。
    百川並行,各自喧嘩,卻又構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生機的和諧。
    她捕捉到了一縷縷過去從未有過的念頭。
    一個邊陲小鎮的鐵匠,在夢裏不再是鍛造獻給“上神”的兵器,而是在為自己的女兒打一支最精巧的銀簪。
    一個終身在農田裏勞作的老婦,第一次坐在田埂上,不是為了祈求風調雨順,而隻是單純地看著夕陽,覺得那色彩真是好看。
    甚至,她感知到了一個偏遠山村裏,一個孩童的夢境。
    在夢裏,那個孩子掙脫了地心引力,笨拙地飛上了天空。
    在過去,這樣的夢境必然會伴隨著巨大的恐懼,夢的主人會在驚恐中喊出“我不願”,然後墜落。
    可這個孩子沒有。
    他咯咯地笑著,在雲層裏翻滾,試圖去抓住一隻路過的飛鳥。
    “沒有‘他’之後,”柳如煙睜開眼,輕聲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感慨,“大家……終於敢想自己的事了。”
    這片天地的變化,並非隻有柳如煙這樣的強者才能感知。
    它正以一種更為樸素和真實的方式,滲透到每一個角落。
    楚瑤辭別了柳如煙,再次踏上了走訪各村的旅途。
    與上一次不同,她不再是去尋找反抗的火種,而是去傾聽新生的故事。
    在一個靠近焚名之火山穀的村落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自家門檻上,眯著眼對她講述那晚的衝天大火。
    “燒了,都燒了。”老人用幹枯的手指了指山穀的方向,“燒完以後,那天晚上,天特別黑。我活了一輩子,頭一回發現,原來我是可以怕黑的。”他說這話時,臉上沒有悲傷,反而帶著一種孩童般發現新奇事物的天真。
    在另一個村子裏,一個曾親眼目睹蘇婉兒最後一戰的少年,靠在蘇婉兒那座無字的殘碑旁。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反複念叨著林風的名字,而是摩挲著石碑上粗糙的裂痕,低聲對楚瑤說:“她沒留下名字,可我一輩子都記得。那一槍……真漂亮。”少年的眼中沒有了對救世主的盲目崇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對於力量與美的欣賞和敬佩。
    一路上,再也沒有人主動提起“林風做了什麽”,仿佛那個名字已經隨著那場大火一同燃燒殆盡。
    但是,楚瑤發現,當人們說起自己的生活,談論起未來的打算時,他們說話時的眼神,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堅定。
    玄七則更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
    他像個遊手好閑的浪人,整日坐在村口的石階上,看著人來人往。
    這天,他聽見兩個總角小童在不遠處的牆根下爭論。
    “你說,山上那些白色的花,是不是就是他變的?”一個孩子指著遠方若隱若現的白色山巒,滿臉神秘。
    另一個孩子立刻搖頭,反駁道:“不對!我娘說了,那天她從地裏回來,心裏想著再也不用跪拜任何人了,覺得身上一下子輕快了好多。結果一抬頭,就看見自家院牆的石頭縫裏,開出了第一朵那樣的小白花。”
    “可我爹說……”
    玄七聽著他們認真的爭吵,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截畫畫用的炭筆,信手在身後斑駁的土牆上,畫了一個缺了口的圓。
    那圓不甚規整,仿佛隨時都會散掉。
    他盯著那缺口的圓看了一會兒,又抬手,用粗糙的掌心隨意地將它抹去,隻留下一團模糊的炭黑色印記。
    “好故事,”他低聲對自己說,像是在總結什麽真理,“都不靠名字活著。”
    林風並不知曉世間的這些變化。
    他依舊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
    隻是有時候,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他會控製不住地想起那道泉水,想起那柄插在泥土中的斷槍。
    終於,在一個月色稀薄的夜晚,他還是悄無聲息地潛回了那個他命運轉折的地方。
    泉水依舊在靜靜流淌,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那片曾經被鮮血染紅的土地,如今已被茂盛的青草和藤蔓覆蓋。
    他那柄斷裂的長槍,仍舊斜插在原來的位置,槍身的一半已經被新生的藤蔓纏繞、半掩,仿佛一件被時光遺忘的古物,正在被自然慢慢地回收。
    他緩緩走上前,心中百感交集。
    他伸出手,想要將那斷槍拔出。
    這畢竟是陪伴了他最久的東西,是他過往的唯一見證。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的槍身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從林間小路傳來,讓他猛地一僵,迅速閃身躲入一旁的樹影中。
    一對母女的身影出現在泉邊。
    母親看起來很年輕,而那個小女孩不過五六歲的模樣,紮著兩個羊角辮,一蹦一跳地走著。
    她們在泉邊停下,似乎隻是路過歇腳。
    小女孩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柄被藤蔓纏繞的斷槍上。
    她沒有害怕,反而蹲下身,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斷槍旁的泥土。
    “媽媽,”她抬起頭,用清脆的聲音問,“這裏是不是很勇敢?”
    她的問題很奇怪,沒有主語,也沒有緣由。
    但她的母親卻聽懂了。
    那位年輕的母親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女兒,眼中閃爍著一種林風從未見過的、柔和而堅定的光芒。
    她點了點頭,輕聲回答:“是啊。因為很久以前,有人在這裏,對整個世界說過‘不’。”
    她們的對話中,沒有提及任何人的名字。
    林風藏在陰影裏,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緩緩蜷縮,然後悄然收回。
    他看著那對母女在泉邊說了會兒話,又手牽著手,沿著小路漸漸遠去,消失在林海深處。
    他沒有再去碰那柄斷槍,而是無聲地後退,一步一步,重新退入黑暗的林間,仿佛從未出現過。
    次日清晨,在那片廣袤天地的最初,那株最早誕生的、代表著希望的綠芽破土而出的原址上,一朵素白的小花,在晨風中靜靜地開放了。
    風過時,它纖薄的花瓣會隨之輕輕顫動,仿佛在對這個嶄新的世界揮手,又仿佛,那隻是它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呼吸。
    沒有人說“這是因為他”。
    但每一個從這裏路過的人,無論是行色匆匆的商販,還是結伴而行的村民,在看到這朵花時,腳步都會不自覺地慢上一瞬,目光也會在它身上多停留片刻,而後才帶著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安寧,繼續前行。
    更遠處的山巔之上,那道被稱作“自由印記”的巨大裂痕依舊橫貫天際。
    一隻飛鳥從裂痕中輕盈掠過,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
    那鳴聲穿雲破霧,在空曠的山穀間回蕩,聽起來,像是一聲暢快淋漓的笑。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山穀中的季節開始輪轉,夏末的燥熱漸漸被秋日的涼意取代。
    林風像一個真正的山野之人,習慣了與草木鳥獸為伴。
    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他徹底被這片山林所同化,成為其中沉默的一部分。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了他平靜的節奏。
    烏雲在午後迅速集結,天色暗沉得如同黃昏。
    豆大的雨點先是零星地砸落,很快便連成一片傾盆雨幕,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鳴和撕裂天際的閃電,瘋狂地傾瀉而下。
    山洪暴發的轟鳴聲從深穀中傳來,他那個簡陋的棚屋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
    林風不得不放棄棲身之所,頂著狂風暴雨,在泥濘濕滑的山林中艱難跋涉,尋找著更安全的避難處。
    不知過了多久,他渾身濕透,精疲力盡,終於在半山腰發現了一座早已廢棄的哨塔。
    哨塔由石頭壘成,雖然破敗,牆體上爬滿了青苔,但主體結構還算完整。
    他推開虛掩的木門,躲了進去。
    塔內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黴味,雨水從屋頂的破洞滴落,在地上積起一灘灘水窪。
    他靠著冰冷的石牆坐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聽著外麵狂風的呼嘯和雨點擊打石壁的密集聲響。
    就在這與世隔絕的暴雨之夜,在他以為整個世界隻剩下風雨聲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聲響,卻突兀地穿透雨幕,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是有人在外麵奔跑。
    林風的心猛地一緊,他立刻屏住呼吸,悄然移動到哨塔牆壁的一道狹窄縫隙旁,透過那道縫隙,警惕地望向外麵電閃雷鳴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