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橋下流水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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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讓林風停下腳步的奇異阻滯感,並非來自腳下的實體障礙,而是一種更微妙的、仿佛空氣本身變得粘稠的錯覺。
    他抬起頭,視線越過清晨的薄霧,最終落在了橋心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個女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
    她的姿態極為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和手中之物。
    林風沒有貿然靠近,隻是靜靜地觀察著。
    他看到女孩將一顆圓潤的石子放在耳邊,側著頭,像是在傾聽海螺裏的回聲。
    聽完一顆,又換另一顆,動作輕柔而神聖。
    就在這時,女孩的動作停頓了。
    她沒有回頭,卻仿佛背後長了眼睛,輕聲開口,聲音清脆得像露珠滴落石麵:“昨天晚上,有個人在這裏站了很久,他的呼吸比風慢半拍。”
    林風的心髒猛地一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那是常年遊走在生死邊緣養成的本能反應。
    他沒有回答,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緩,試圖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他確信自己昨夜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蹤的痕跡,更不用說被一個孩子察覺。
    女孩似乎並不在意他的沉默,她緩緩轉過身,一張清秀的小臉迎著晨光,那雙本該靈動的眼眸卻是一片空洞的灰白。
    她是個盲童。
    “你身上也有那種味道,”她繼續說道,鼻翼微微翕動,“像燒盡的火堆,明明已經熄滅了,可裏麵的熱氣還沒散幹淨。”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林風的腦海中炸響。
    這不是簡單的觀察,而是一種近乎於道破天機的感知。
    他身上的氣息,是他無數次從絕境中搏殺出來後,由死氣與生機反複淬煉而成的一種獨特烙印,常人根本無法察手。
    女孩向前伸出小手,掌心裏躺著一顆剛剛被她“傾聽”過的石子,石子表麵光滑,帶著一絲被體溫捂熱的溫潤感。
    “這個,認得你。”她認真地說。
    林風的目光落在石子上,又看看女孩空洞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
    他一生都在學習如何抹去痕跡,如何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影子,可今天,一個盲童,一顆石頭,卻輕易地將他從陰影中拽了出來。
    就在他遲疑之際,一道身影如輕煙般落在橋頭,悄無聲息。
    來人是柳如煙,她快步走到女孩身邊,卻沒有半分責怪女孩多言的意思,反而順著她的身子蹲下,聲音溫和地問道:“小滿,你怎麽知道的?”
    這個叫趙小滿的女孩晃了晃手中的石子,答道:“我把它拿在手裏的時候,它在我手心跳了一下,就像人的心跳。隻有昨天晚上那個人的腳步踩過這裏時,它才這樣跳過。”
    柳如煙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指尖輕輕沾染了橋欄上的一滴晨露。
    隨即,她以指為筆,在身前的空氣中淩空虛劃。
    隨著她手指的移動,一道由水汽凝結而成的微光符線在空中漸漸成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那符線蜿蜒曲折,從橋的一側延伸到林風昨夜停留的位置,其軌跡、停頓的節點,竟與林風的記憶分毫不差。
    看著這道光痕,柳如煙緩緩吐出一口氣,原本對林風行蹤的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
    她低聲自語,像是在對林風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我明白了……不是他們在刻意模仿他,是這個世界,這個被他守護過的世界,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記住他了。”
    與此同時,在數十裏外的豐禾村,楚瑤正皺著眉,看著眼前一群孩子玩著一種奇怪的遊戲。
    村裏的教書先生一臉困惑地站在她旁邊,完全無法理解。
    孩子們用布條蒙上眼睛,在田埂上摸索著行走,彼此之間不發一語,卻能通過輕微的觸碰完成“接力”。
    更有甚者,他們在泥地上用腳印踩出一個個複雜的圖案,仿佛在繪製一幅無聲的地圖。
    楚瑤攔住一個剛完成接力的男孩,柔聲問:“你們在玩什麽?有什麽意義嗎?”
    男孩擦了擦額頭的汗,認真地回答:“這是‘不說不’的遊戲。先生教我們聽命令,但這個遊戲裏沒有命令。我們得自己猜下一個人想去哪裏,然後幫他走過去。誰要是開口或者拒絕了別人的觸碰,誰就輸了。”
    楚瑤心頭一震。
    她翻開手中的記錄本,上麵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她的走訪發現。
    包括豐禾村在內,這類看似毫無邏輯的集體遊戲,已經在周邊十七個村莊悄然出現。
    形式各異,有的地方是靜默堆塔,有的地方是憑呼吸聲辨認夥伴,但其核心驚人地一致——練習在沒有命令、沒有言語的情況下,做出自主的選擇與協作。
    她在報告的末尾,鄭重地寫下一行結論:“自由最早的模樣,原來是玩耍。”
    橋上,林風最終還是從趙小滿手中接過了那顆溫潤的石子。
    他本想在女孩轉身後就將它丟進河裏,斬斷這莫名其妙的聯係,但當石子的溫度傳遞到掌心時,他卻遲疑了。
    他想起過往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任務,他都如同鬼魅,來去無蹤,最引以為傲的便是事了拂衣去,不留半點痕跡。
    可如今,他留下的痕跡卻以這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在天地間,在孩童的遊戲裏,處處生根發芽。
    而他自己,這個痕跡的源頭,反倒成了那個最不確定、最感到茫然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趙小滿離去的背影,最終將那顆石子貼身收入懷中。
    這是他第一次,允許某種不被自己掌控的聯係存在,而沒有立刻、急切地去切斷它。
    當天晚上,林風獨自坐在溪邊。
    月光如水,他用手指在濕潤的沙地上寫下一行字,墨跡未幹,又被他迅速抹去,隻留下一片平整的沙地,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那行被溪風帶走的話是:“若你記得我,不必說出我的名字。”
    趙小滿回到她們臨時的據點,一個被靜默結界籠罩的小院。
    她向柳如煙匯報了與林風的最後接觸:“他說的話,風已經知道了。”
    柳如煙點點頭,對此毫不意外。
    她翻開一本古樸的冊子,封麵上是三個篆體大字——《聽世錄》。
    她在首頁的空白處,用朱砂筆添上了一行新的注腳:“最高級的記憶,是讓萬物代為保管。”
    寫完,她對身邊的下屬命令道:“傳令下去,所有在建的‘感知陣’全部停工。我們不再需要一張天羅地網去追蹤一個人的腳步。”她頓了頓,望著窗外隨風搖曳的竹影,繼續說,“把資源都分發下去,鼓勵各地自發生長‘耳脈點’。我們隻需播下種子,至於它們將在何處破土,開出怎樣的花,不必強求。”
    數日後,林風途經一座早已廢棄的渡口。
    夕陽將江麵染成一片金黃,渡口的石階上,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聚精會神地玩著堆石塔的遊戲。
    他們沒有用任何膠泥或粘合劑,隻是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每一塊石頭的重心,依靠最純粹的平衡將其疊放起來。
    石塔越堆越高,搖搖欲墜,孩子們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最頂端還差一塊收尾的石頭時,負責堆塔的那個孩子犯了難,他嚐試了好幾塊石頭都不合適。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一直在旁邊翻檢石塊的男孩,突然興奮地喊了一聲:“用這顆!這顆石頭特別穩,我感覺它能壓住下麵所有的晃動!”
    林風的目光下意識地被吸引過去。
    當他看清男孩手中高舉的那顆石頭時,呼吸不由得一滯。
    那顆石頭,正是幾日前趙小滿在橋上遞給他的那一枚。
    他不知道這顆石頭是什麽時候從他懷中遺落,又是如何輾轉到了這些孩子的手中。
    他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站在一棵老榕樹的陰影裏,看著那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溫潤的石子放在了塔尖。
    奇跡般地,原本微微晃動的石塔瞬間穩定了下來。
    那顆石子在落日的餘暉下泛著淡淡的微光,仿佛成了整座塔的靈魂。
    孩子們爆發出興奮的歡呼聲。
    那一刻,林風緊繃了許久的嘴角,忽然向上揚起,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釋然的笑容。
    他低聲對自己說:“原來,我不是被忘了,是被人拾起,放進了他們的遊戲裏。”
    這個笑容並沒有在他的臉上停留太久。
    當孩子們的歡笑聲漸漸遠去,渡口重歸寂靜時,林風臉上的暖意也隨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索。
    他看著那座在暮色中屹立不倒的石塔,目光緩緩掃過這片荒涼的渡口。
    孩子們會來這裏玩耍,或許隻是偶然。
    那顆認得他的石頭會出現在這裏,成為塔尖最穩固的基石,或許也隻是巧合。
    但是,當太多的巧合匯聚在同一個地點時,便不再是巧合了。
    他感覺到,這片被遺棄的土地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與他懷中那份被接納的“記憶”產生著共鳴。
    白日的喧鬧終將散去,而渡口的秘密,或許隻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才會對真正有心探尋的人,顯露它真實的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