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石頭不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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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將渡口的一切輪廓都融化在深沉的寂靜裏。
    唯有江水拍岸的單調聲響,像是這片土地古老而不知疲倦的心跳。
    林風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座石塔前,月光慘白,恰好勾勒出他眼中難以置信的驚愕。
    那座由孩童們遊戲般築起的石塔,竟在一日之間,憑空拔高了三尺有餘。
    他清晰地記得昨日黃昏離開時的模樣,塔尖的石子堪堪及他胸口。
    而現在,他需微微仰頭才能看清。
    渡口並無守衛,更不可能有人在深夜大興土木。
    他屏住呼吸,緩緩靠近,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並無任何施工留下的新痕。
    他開始繞著石塔踱步,一圈,兩圈,三圈。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很快,他便看出了端倪。
    這石塔的堆砌絕非隨意為之。
    從最底層的巨大磐石,到頂端的卵石,每一塊石頭都恰到好處地嵌在自己的位置上。
    整體結構呈現出一種微妙的螺旋姿態,仿佛是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引導著石塊依循著重量由大到小、由下至上地排列。
    這不僅僅是堆砌,更像是一種遵循著某種天然算法的生長。
    林風停下腳步,心中疑雲更甚。
    他伸出右手,指尖試探著向塔頂那塊最小的石頭觸去。
    就在觸碰的瞬間,一陣極其細微的酥麻感從指尖傳來,仿佛有無形的電流自石心深處躥出,沿著他的經絡一閃而逝。
    他猛地縮回手,那感覺稍縱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但這短暫的接觸,卻讓他更加確信,這座塔隱藏著遠超他想象的秘密。
    次日,林風請來了柳如煙。
    她一襲青衣,氣質空靈,腰間懸著一枚古樸的銅鈴,鈴舌靜止,仿佛亙古未響。
    這便是她的奇物——“聽世鈴”,據說能聆聽萬物之聲,辨析天地間的異常波動。
    柳如煙並未急於動手,她先是如林風那般,靜靜地觀察了石塔許久,目光中帶著一種專業的審視。
    最後,她取下聽世鈴,小心翼翼地將其平貼在塔基的一塊巨石上。
    林風凝神以待,準備迎接那可能驚天動地的鈴響。
    然而,一息,兩息,十息過去,聽世鈴紋絲不動,寂靜無聲。
    林風眉頭緊鎖,難道是自己的判斷出了錯?
    就在他心生疑竇之際,柳如煙卻突然蹲下身,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了塔基旁的地麵上。
    她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
    “你看。”她輕聲說。
    林風順著她的指引望去,隻見以石塔為中心,濕潤的泥土地上,正蕩漾開一圈圈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環形波紋。
    那波紋極其微弱,頻率卻穩定得可怕,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麵,但源頭並非外力,而是來自石塔的內部。
    林...風的心髒猛地一跳。
    這頻率,這奇異的震動模式,他無比熟悉!
    三年前,在血流成河的北境戰場上,他為了標記一處陷阱,曾在雪地裏用斷劍劃下了一個巨大的“×”符號。
    當時他傾盡全力,將自己所有的意誌與殺氣都灌注其中,而那一瞬間,他感知到的天地間的能量脈動,就與眼前這波紋的頻率一模一樣!
    “不是人在複製記憶……”柳如煙緩緩站起身,眼神中閃爍著頓悟的光芒,她看著林風震驚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是石頭在共振。林風,你留下的那個標記,其意誌強度恐怕遠超你的想象。這渡口的某些礦石,或許在遠古時期便烙印著某種特殊的銘文,它們像是一張白紙,能夠被動地記錄下足夠強大的意誌波動。而現在,它們正在與你過去的意誌產生共鳴,並自發地重現某種結構。”
    楚瑤這幾日則在為另一件事煩心。
    渡口的守夜人吳老倔年事已高,風濕腿在陰雨天疼得厲害。
    楚瑤提議在村裏找幾個年輕人輪值,既能分擔老人的辛苦,也讓渡口的夜晚多一份保障。
    “不行!”吳老倔的回答斬釘截鐵,他坐在渡口的石階上,抽著旱煙,煙霧繚繞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這渡口的燈,一夜隻能有一個人守。人多了,心就雜了,規矩就亂了。”
    楚瑤知道老人的脾性,硬碰硬是行不通的。
    她沒有爭辯,隻是換了個話題,指著不遠處那座日益高大的石塔,輕聲問道:“吳伯,您守了渡口一輩子,最講規矩。可您告訴我,這座塔,是誰定的規矩?為什麽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這裏添上一塊石頭?”
    吳老倔渾濁的眼睛望向石塔,煙杆在唇邊頓住了。
    是啊,這塔來得莫名其妙,起初隻是幾個孩子的玩鬧,不知從何時起,來往的行人都開始默默地往上添石頭,仿佛在遵循一個不成文的約定。
    這約定,誰定的?
    這規矩,誰立的?
    楚瑤見他沉默,便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老人的沉默持續了兩天。
    第三天夜裏,當鄰村一個叫阿水的青年提著一壺熱酒來探望他時,吳老倔第一次沒有將人趕走,而是指了指身旁的空位,沙啞著嗓子說:“坐吧,今晚的燈火,咱倆一起守。”
    林風則選擇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探尋真相。
    他連續三個夜晚潛伏在渡口對麵的山坡上,像一頭耐心的孤狼,觀察著石塔的一切。
    他看到了形形SS的人。
    第一個夜晚,來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她送別了心上人,在渡口徘徊許久,最後從江邊撿起一塊光滑的卵石,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放在塔上,仿佛在安放一個甜蜜的夢。
    第二個夜晚,一個滿麵風霜的返鄉遊子,將行囊放在一邊,從裏麵取出一塊家鄉山上的石頭,鄭重地添了上去。
    他沒有言語,隻是對著石塔深深鞠了一躬,眼角似乎有淚光閃過。
    其間,甚至還有一名卸甲歸田的老兵,看服飾應是監察使一脈,他放下的石頭棱角分明,一如他挺直的脊梁。
    他們都和這石塔一樣沉默,放下石頭,轉身便走,將自己的心事與過往,一並留在了這裏。
    最讓林風動容的,是第三夜出現的那個瘸腿少年。
    他認得那個少年。
    三年前,他途徑此地,曾贈藥救過一個因采藥而摔斷腿的孩子。
    正是他。
    少年背著一個沉重的竹簍,從山下爬上來,短短的一段坡路,他卻足足花了半個時辰。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可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充滿了某種執拗的信念。
    他終於爬到塔前,從竹簍裏取出一塊早已選好的扁平青石,用盡全身力氣,將其穩穩地放在了石塔的中部。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對他這個曾經的恩人,卻渾然不覺。
    林風在暗處靜靜地看著,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明白,這塔之所以能“生長”,並非完全因為那虛無縹緲的意誌共鳴,更是因為這些普通人,用最樸素的方式,將自己的悲歡、思念與希望,一塊一塊地堆積於此。
    這塔,是有生命的。
    第四夜,風雲突變,暴雨傾盆。
    電閃雷鳴之間,林風心中一緊,衝出藏身處,隻見在狂風暴雨的抽打下,那座石塔終究沒能撐住,上半截轟然崩塌,石塊滾落一地。
    次日清晨,雨過天晴。
    渡口一片狼藉。
    然而,不等任何人組織,從村子裏,從渡船上,陸陸續續走來了十幾個人。
    有昨夜添石的遊子,有渡口的船夫,有村裏的婦人,甚至還有吳老倔和那個叫阿水的青年。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開始收拾散落的石塊,重新堆砌。
    林風摘下鬥笠,也混在人群中,彎腰搬起一塊沉重的石頭。
    沒有人問他是誰,從哪裏來。
    在這裏,所有人隻有一個身份——建塔人。
    眾人的手法各不相同,有的講究平穩,有的注重嵌合。
    但奇妙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一種可能:完美的對稱。
    他們似乎都在刻意保留石塔原有的那種微微傾斜、渾然天成的姿態。
    這是一種殘缺的美,一種充滿了人情味的不完美。
    黃昏時分,石塔重建完畢,甚至比原來更高了一些。
    就在眾人準備散去時,塔頂最高處那枚被林風觸摸過的石子,或許是因為基座不穩,忽然骨碌碌地滾了下來。
    人群中發出一陣低呼,林風下意識地攤開手掌。
    那石子劃過一道弧線,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的掌心,帶著一絲微涼的溫度。
    他凝視著掌心的石子片刻,仿佛看到了無數人的麵孔。
    他沒有將它放回塔頂,而是轉身走到江邊的堤岸旁,將它嵌入了一塊基石的縫隙中。
    他低聲對自己,也對那石子說:“你該留在地上,而不是被人仰望。”
    當夜,林風頭頂那道無人可見的自由印記,罕見地亮了起來。
    它不再是沉寂的烙痕,而是投下了一束極其微弱的光,穿透雲層,筆直地照射在新生的石塔上。
    渡口的村民們看到了這束從天而降的光,並未驚慌失措。
    一個正在收網的漁夫抬頭看了一眼,隻是笑著對同伴說:“今晚的星星,倒是格外的亮。”
    沒有人跪拜,也沒有人去講述奇跡。生活依舊。
    而在遠處通往內陸的山道上,林風背著簡單的行囊,正一步步遠離渡口。
    他的步履不再有絲毫遲疑,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風從山穀間掠過,吹動他的衣角,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匯聚、低語。
    那聲音像是少女的祈禱,像是遊子的鄉愁,像是老兵的誓言,也像是瘸腿少年的喘息。
    它們最終匯成了一句話:
    “繼續走。”
    他走出了很遠,渡口的燈火已成米粒大小的光點。
    前方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在月光下呈現出灰黑色的剪影。
    空氣中,江水的潮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
    那是一種混合著新翻泥土的芬芳和植物汁液的清香,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果實的甘甜。
    這味道充滿了生機,與戰場上的血腥和渡口的離愁截然不同。
    林風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望向氣味傳來的方向。
    那片丘陵的黑暗中,似乎正有什麽東西在悄然孕育。
    一種不同於石塔自發堆砌的秩序,一種由雙手和汗水澆灌出的、嶄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