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她走後心跳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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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斷續的搏動,起初微弱得如同錯覺,像一隻沉睡巨獸的鼻息,穿透厚重得令人絕望的岩石。
    然而,它並非毫無章法。
    它遵循著一種近乎死寂的節律,每一次起搏,都讓南村廢墟的塵埃輕輕跳動一下。
    最先察覺這異樣的是幾個年輕人。
    他們曾是柳如煙最忠實的追隨者,在“靜默之耳”的教誨下,學會了在喧囂中傾聽寂靜。
    柳如煙死後,他們一度陷入迷茫,直到這片土地開始“呼吸”。
    他們帶著原始的陶甕,像采集晨露一樣,將甕口緊緊貼在龜裂的大地上。
    當他們將耳朵湊近甕口時,那經過共鳴放大的聲音,竟像極了一顆疲憊卻頑強的心髒在跳動。
    咚……咚……咚……
    一個青年激動得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是她!是靜默之耳!她沒有拋棄我們,她仍在說話!”
    這句狂熱的宣告,成了南村新信仰的基石。
    他們將那片廢墟奉為聖地,用殘存的石料壘起一座簡陋的祭壇,稱之為“聽心壇”。
    每日清晨與黃昏,信徒們都會聚集於此,點燃潮濕的艾草,在煙霧繚繞中俯身於地,靜靜聆聽那來自地心深處的回響。
    他們相信,每一次搏動都是一句神諭,每一次節奏的微小變化都預示著未來的吉凶。
    他們將這無意義的能量衰減,解讀為對播種、婚嫁、出行的神聖指引。
    殊不知,那隻是噬魂魔紋在徹底崩解前,殘餘能量如同壞掉的座鍾,在進行著毫無意義的周期性釋放。
    一個正在死去的詛咒,被當成了活著的福音。
    當這股新的狂熱順著河流向下蔓延時,楚瑤恰好行至河灣渡口。
    這裏曾是商旅歇腳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另一處朝聖地。
    那隻被她射落過一次的青銅鈴,不知被誰從河裏撈了上來,重新用更粗的鐵索懸掛在渡口的百年老槐樹下。
    隻是這一次,它不再是簡單的渡船信號,而成了一個許願的聖物。
    成百上千的信徒將寫滿問題的紙條,揉成一團,費力地塞進鈴舌的縫隙裏。
    他們相信,隻要風吹過,鈴聲響起,就是“後來?”給予了回應。
    問題五花八門:“我的病能好嗎?”“今年收成會好嗎?”“我失去的親人,他現在好嗎?”風過鈴響,那空洞的“當啷”聲在他們耳中,化作了最確切的肯定。
    更讓她心寒的一幕,是一個盲童被家人強按在鈴下,逼他跪著,一遍遍地聽。
    他的母親在他耳邊哭喊:“聽啊!用心聽!聽到了你就能開悟,你的眼睛就能看見了!”孩子被那巨大的聲響震得瑟瑟發抖,臉上滿是恐懼,卻不敢哭出聲。
    楚瑤在渡口對岸的茶寮裏冷眼旁觀了三日。
    她看著希望如何被扭曲成執念,看著一個符號如何像藤蔓一樣纏繞住無數脆弱的靈魂。
    第三日深夜,月黑風高。
    她悄無聲息地攀上渡口旁邊的峭壁,那裏是視野最好的地方。
    她再次舉起了弓,弓身在夜色中泛著冷峻的光。
    這一次,她沒有瞄準懸鈴的鐵索。
    箭矢破空,帶著一聲尖嘯,精準地射中了青銅鈴的本體。
    “嗡——”
    一聲前所未有的、沉悶而悠長的悲鳴響徹河穀,遠比任何風吹動的聲響都要淒厲。
    緊接著,被箭矢破壞了結構的青銅鈴發出一連串不堪重負的碎裂聲,最終“哐當”一聲,徹底崩解,無數碎片如雨點般墜入漆黑的江心,激起一片細碎的浪花。
    岸上被驚醒的信徒們發出一片嘩然與哀嚎,他們衝到岸邊,對著江心痛哭流涕,仿佛信仰被當眾處決。
    楚瑤站在高崖的風中,黑發與衣袂一同狂舞。
    她清冷的聲音順著風,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問題從不回答人,它隻讓人不再怕問。”
    話音未落,她轉身沒入崖後的蘆葦蕩,頃刻間便消失了蹤影,隻留下一河破碎的月光和一群失魂落魄的人。
    與此同時,數百裏外的三岔穀,張阿妹遇到了另一場爭端。
    這裏曾是“真素花園”理念的發源地之一,如今卻因為理念的解讀而分裂。
    山穀兩側,兩撥村民手持農具激烈對峙,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
    一派自稱“真素花園”正統,他們堅信花園的管理者應該如季節更替,輪值耕種,人人平等,這才是“花娘子”最初的教誨。
    另一派則高舉著一個新雕的木頭小像,聲稱那是“花娘子”的聖像,他們宣稱從張阿妹過往的言行中悟出了“遺訓”,認為應該選出最擅長種植的人固定管理,定下規矩,以求效率最高。
    雙方都引經據典,將張阿妹曾經不經意間說的話、做的事,當作支持自己立場的鐵證。
    有人說:“阿妹當年說過,讓最會種花的人先來!”另一人立刻反駁:“她也說過,每個人的手都能讓種子發芽!”
    張阿妹站在衝突的中心,卻沒有說一句話。
    她聽著那些被肢解、被重塑、被當成武器的自己的“語錄”,臉上看不出喜怒。
    在兩方人最激烈的叫罵聲中,她默默地蹲下身,從背簍裏拿出一把小鋤頭,在兩撥人中間的空地上挖開一個淺坑。
    然後,她解開一個布包,將滿滿一筐不知名的野花籽倒了進去,再用隨身的水囊,澆了半囊清水。
    整個過程,她安靜得仿佛不存在。
    直到做完這一切,她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對兩邊劍拔弩張的人群說:“你們吵你們的。”她指了指那片濕潤的泥土,“等花開時,看哪邊澆水的人多。”
    說完,她便背著空了一半的背簍,轉身離開了。
    當晚,爭吵的雙方果然都偃旗息鼓,各自派了一個人守在那片花籽旁,既是守護,也是監視。
    然而,黎明時分,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山穀,他們發現,那片土地上的種子,幾乎被早起的鳥雀啄食殆盡——唯餘一片濕潤的泥土,在初陽下映出微光,顯得格外諷刺。
    楚瑤藏身於一處山腹的石窟中,洞口被藤蔓遮蔽,是絕佳的藏身之所。
    她用一塊木炭,在粗糙的岩壁上奮筆疾書,字跡潦草而充滿力量:“反抗一旦可預測,便成了順從的新形式。”
    她寫下這句話時,心中湧起一陣惡寒。
    從南村的“聽心壇”,到河灣的“許願鈴”,再到自己一次次的“破壞”,她猛然意識到,這些反抗與迷信,都在以一種可被觀察、可被歸類的模式發生。
    就在這時,她持炭筆的右手指尖猛地一燙,那道久未出現的金色紋路再次亮起。
    與以往不同,這一次,它沒有帶來灼燒的痛楚,反而在她麵前的空氣中,投射出幾個模糊而閃爍的字母,像一句不完整的驗證碼:“我 → 你”。
    從我,到你?
    她盯著那行緩緩消散的字符,一個可怕的念頭擊中了她:係統並非單純地壓製與格式化,它在學習!
    它在學習“拒絕”的模式,分析反抗的邏輯,試圖將一切“不願”和“反叛”,都編碼成一個個可控、可預測的變量。
    當所有反抗都成為題庫裏的標準答案,人間,終將淪為一個比過去更加精密、更加令人絕望的牢籠。
    她驚出一身冷汗,抓起一塊石頭,發瘋似的砸向自己剛剛寫下的炭筆字跡,又用手掌奮力塗抹,直到那句充滿警示的話語和岩壁的塵土混為一談,再也無法辨認。
    不能留下任何模式,不能讓它學會!
    夜裏,張阿妹借宿在邊境一位老獵戶的木屋裏。
    屋外風雪交加,屋內爐火正旺。
    老獵戶喝著烈酒,說起了最近邊境上的奇聞。
    他說,不知從何時起,這裏多了一個“無名巡夜人”。
    沒人見過他的臉,隻知道在最冷的雪夜,快斷糧的人家門口會出現一袋麥子;被洪水衝垮的獨木橋,一夜之間會被人悄悄修好;迷失在山裏的孩子,會被人背到村口放下。
    獵戶家的孫子,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坐在火邊,用稚嫩的童聲唱起了一首新編的歌謠:“黑夜裏,有個影子,背著個,舊皮囊。走一步,晃一晃,踩實了,爛泥巴……”
    張阿妹低著頭,手指輕輕撫過自己肩上那條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背囊帶子,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欣慰的笑。
    她輕聲呢喃,像是在對自己說:“現在連名字,都不必偷了。”
    第二天清晨,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然離去。
    隻是在木屋的門框上,掛上了一枚她用幹草編結的幹花。
    那是素花園中最不起眼的一種小花,卻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能在最貧瘠的石縫裏,獨自活過三年。
    同一個深夜,楚瑤獨坐在山巔一棵枯死的巨樹根上。
    她仰望星空,試圖清空腦中紛亂的思緒。
    突然,她感到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但異常清晰的震動,仿佛整個世界的底層結構被撥動了一下。
    她猛地抬頭,望向夜空中最明亮的北鬥七星。
    就在那一刹那,位於鬥柄末端的第七星“瑤光”,驟然黯淡下去,幾乎隱沒於無盡的黑暗。
    電光石火間,一個虛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跨越了遙遠的距離,直接在她的識海中響起。
    是玄的聲音。
    “他們……要重啟格式化程序……但這一次,有人正在代碼的盡頭……寫‘不’。”
    話音剛落,那句不完整的驗證碼再次浮現在她眼前的星空中。
    這一次,它補全了自己,化作一串完整的、標準的ASCII序列:
    01011001 01001111 01010101
    二進製代碼冰冷而精確,解碼後的含義卻擁有撼動世界的力量——“你”。
    是你。
    楚瑤先是愣住,隨即,她仰起臉,對著黯淡的星辰,發出一陣低沉的笑,笑聲越來越大,最終化作無法抑製的大笑。
    滾燙的淚水從她眼角滑落,混著風沙,嚐起來又鹹又澀。
    “原來……”她笑著,流著淚,喃喃自語,“原來我們從來不是答案,隻是那個……敢問‘憑什麽’的開頭。”
    極遠處的山脊上,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駐足,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朝這個方向遙遙回望。
    他肩上的皮囊,隨著夜風輕輕晃動,節奏如舊,仿佛一顆永恒跳動的心。
    楚瑤拭去淚水,站起身,沿著山脊向著河流下遊走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裏,但腳步卻異常堅定。
    她沿著河岸走了很久,直到看見第一個從上遊漂來的、被掏空了內瓤又用泥土封口的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