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沒人寫的歌最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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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璃指尖的代碼洪流因這意外的雜音而微微一滯。
    U,不是一個指令,不是一個變量,更像是一個無意義的、被遺忘的宇宙背景輻射。
    然而,就在這片由零和一構成的絕對理性之海中,任何非預期的字符都是一個奇點。
    她閉上雙眼,神識如無形的潮水般蔓延,越過層層疊疊的邏輯門與防火牆,追溯那一聲微弱卻頑固的搏動。
    那並非天道運轉的宏大節拍,也非天雷地火的狂暴鼓點,它更像是一個初學走路的孩童,跌跌撞撞,毫無章法,卻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地邁出腳步。
    神識最終鎖定在了南境一個不起眼的山村,地底深處,一口廢棄的古井中,一個鏽跡斑斑的金屬鍾擺,正依靠著某種微弱的地脈能量,進行著斷續而笨拙的擺動。
    每一次撞擊井壁,都發出一聲沉悶而失序的“心跳”。
    是誰留下的?
    又是為了什麽?
    在這萬物都被格式化的世界裏,竟然還有人費盡心機,隻為保留這樣一道毫無用處的“錯誤”。
    薑璃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像是冰封千年的雪山裂開一道縫隙。
    “原來還有人,”她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識海中回響,“記得怎麽亂跳。”
    她收回神識,重新看向指尖那即將成型的終極病毒。
    它原本完美無瑕,是邏輯與毀滅的極致藝術。
    但現在,薑璃猶豫了。
    她抬起另一隻手,魔紋沸騰的手臂輕輕拂過那段代碼。
    刹那間,一段全新的、毫無規律可言的雜音編碼被植入了病毒核心。
    它就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瞬間擾亂了原本的純粹。
    這病毒不再完美,卻多了一絲……生機。
    與此同時,楚瑤正站在上遊村落的河岸邊,眉頭緊鎖。
    她曾經投入河中的那些形狀各異、承載著孩童們千奇百怪問題的漂流瓶,如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岸邊碼頭上堆放得整整齊齊的標準化陶瓶。
    每一個瓶子都大小一致,釉色均勻,瓶身上用統一的字體刻著編號,瓶口用蠟封得嚴絲合縫。
    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麵赫然寫著《漂流瓶回收及答疑章程》,末尾還蓋著一個朱紅色的官印——下遊“答疑司”。
    她隨手拿起一個,入手沉甸甸的,冰冷而規範。
    這不再是一個孩子天真的提問,而是一份遞交給官方的、等待標準答案的卷宗。
    她甚至可以想象,下遊那個所謂的“答疑司”裏,正坐著一群麵無表情的文吏,將所有“天空為什麽是藍色”的問題,都歸檔在“格物科”下,然後用標準話術統一回複。
    憤怒像一團火苗在她胸中燃起。
    她轉過身,看到村裏的孩子們正排著隊,小心翼翼地將寫好的紙條塞進標準陶瓶裏,動作虔誠得像是在參加某種神聖的儀式。
    “都停下!”楚瑤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孩子們齊刷刷地看向她。
    她從一個孩子手中拿過一個陶瓶,高高舉起,然後猛地砸在岸邊的岩石上。
    “啪”的一聲脆響,完美的陶器四分五裂。
    孩子們發出一陣驚呼。
    “問題,不該漂得這麽整齊。”楚瑤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她蹲下身,撿起一塊碎陶片,“它應該是粗糙的,是帶著棱角的,是獨一無二的。”她又從河邊挖起一把五彩的軟泥,將碎陶片混入其中,“它甚至不該隻有一個答案。”
    在她的引導下,孩子們好奇地圍了上來。
    他們學著她的樣子,將那些標準化的陶瓶一個個砸碎,將碎片混入彩泥,開始捏造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
    有的是長著三個腦袋的怪鳥,有的是咧著嘴哭的太陽,最終,在楚瑤的指點下,這些不成形的泥塊都被塑造成了哨子,每一個哨子的氣孔和形狀都全憑興致,毫無規律可言。
    “問題,有時候不需要回答。”楚瑤看著孩子們手中的傑作,微笑著說,“它隻需要被聽見。它該吹出跑調的歌。”
    當夜,山風吹過村莊。
    那上千隻被孩子們隨意放置在窗台、屋頂和樹枝上的碎陶哨,被風灌滿,一同發出了嗚咽般的聲音。
    沒有一支哨子的音調是相同的,它們匯聚在一起,不成曲調,尖銳、嘶啞、高低錯落,像一群永遠學不會合音的雛鳥,在寂靜的山穀裏胡亂衝撞,將那死水般的寧靜攪得天翻地覆。
    千裏之外的小鎮,張阿妹正靠在一棵大樹下啃著幹糧。
    她抬起頭,看到對麵粉刷一新的牆壁上,多了一幅新的塗鴉。
    畫中是一個身披星辰、麵容模糊的英雄,他手持一把發光的工具,正俯身修補著鎮東那座斷了許久的石橋。
    畫像下方,一行遒勁有力的字寫著:“無名巡夜人昨夜修好了東橋。”
    鎮民們圍在牆下,交頭接耳,臉上滿是崇敬與驚歎。
    巡夜人的傳說,最近在各地流傳得越來越廣,他就像一個沉默的守護神,總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卻從不留名。
    張阿妹皺起了眉頭。
    她知道那座橋,是鎮上的石匠李老頭帶著幾個徒弟,沒日沒夜敲打了半個月才修好的。
    可現在,所有的功勞都被歸於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
    人們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個可以膜拜的偶像。
    她扔掉幹糧,從旁邊雜貨鋪借來一架梯子,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當眾爬了上去。
    她掏出一罐早就備好的黑色泥漿,毫不猶豫地塗抹在那英武的畫像上。
    幾筆下去,原本神秘高大的巡夜人,變成了一個梳著婦人發髻、歪著頭傻笑的胖女人。
    她又抓起一把黃泥,在旁邊歪歪扭扭地題上新字:“李嬸昨夜夢見橋自己長好了。”
    人群先是死寂,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那股莊嚴肅穆的氣氛被瞬間衝得煙消雲散。
    有人指著牆壁笑得直不起腰,有人則對張阿妹怒目而視,但更多的人,隻是在笑過之後,帶著一絲釋然散去了。
    神話太沉重,還是鄰家胖嬸的夢更親切些。
    夜裏,張阿妹故意在村口唯一的小酒館裏喝得酩酊大醉,出門時一步三晃,最終“不慎”摔倒在路邊。
    很快,幾個晚歸的半大少年發現了她,七手八腳地將她扶回了住處。
    第二天,新的流言就在鎮上傳開了:“嗨,你們聽說了嗎?那個塗掉巡夜人畫像的女人,昨晚喝高了,摔得跟個泥鰍似的。”“真的假的?這麽厲害的人也會喝醉?”“可不是嘛,有人說她就是巡夜人,想用這種法子撇清關係呢!”
    張阿妹坐在客棧窗邊,聽著樓下的議論,笑著點了點頭。
    一個路過的鎮民大著膽子問她:“他們都說你是巡夜人,真的嗎?”
    她端起一杯粗茶,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反問道:“你覺得呢?巡夜人要是連酒都不能喝,那跟神仙有什麽區別?”她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又補充了一句,“可別,當神仙多累啊。”
    那人愣了愣,隨即也笑了起來,轉身走了。
    神仙不會醉酒,但人會。
    一個會喝醉摔跤的英雄,似乎比一個完美的影子更讓人安心。
    那個夜晚,當張阿妹沉入夢鄉時,一道幾近透明的身影出現在她的夢境裏。
    是玄。
    他的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虛幻,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銀白色的長發間,斷斷續續地閃爍著失效的驗證碼。
    “張阿妹,”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檢測到高等文明啟動了‘清零協議’……目標:所有非標準化的覺醒個體。”
    張阿妹的心猛地一沉。
    玄艱難地抬起手,指向夢境中無垠的星空,“薑璃正在嚐試從根源破解天道……但如果她成功,這個世界會陷入短暫的無序。到那時,需要有人守住這個世界的‘雜音’——那些說錯的話、走偏的路、不敢哭的夜晚,所有不完美、不正確、不統一的一切。”
    他的話音未落,銀色的長發便開始寸寸剝落,化作金色的塵埃飄散。
    他的身軀也隨之變得更加透明。
    “記住,他們害怕的不是力量,而是……”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光塵之中,隻留下一句由閃爍代碼組成的殘破遺言,烙印在張阿妹的意識深處:“相信(BELIEVE)”。
    醒來時,張阿妹的枕邊,隻有一小撮比月光更冷的金色塵埃。
    不久後,楚瑤在一個古老的渡口舉辦了一場奇特的“遺忘節”。
    她號召所有路過的人,將自己最珍視、卻也最束縛自己的記憶寫下或具象化,然後投入火堆。
    起初人們遲疑,但很快,第一個人走上前,將一本泛黃的童年詩稿扔進了火焰。
    接著,是承載著背叛的戀人信箋,是記錄著失敗的從商賬本,是象征著榮耀卻也成為枷鎖的獎章。
    火焰熊熊,人們在火光中或哭或笑,仿佛燒掉的不是物品,而是壓在心頭的巨石。
    輪到楚瑤時,她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一片被她珍藏許久的、焦脆的紙屑。
    那是當年《問答錄》唯一的殘頁,是她一切行動的開端和憑證。
    她凝視著那片小小的紙頁,上麵的字跡早已模糊。
    她曾將它視若神明,是它指引著她走到了今天。
    但玄的話,讓她明白了另一件事。
    她鬆開手,任由紙屑飄入火焰。
    在它被火舌吞沒的瞬間,她輕聲說:“記住是為了放下,不是為了供起來。”
    火光衝天,無數燃燒的紙灰在熱浪中升騰,竟化作了千萬隻灰色的蝴蝶,載著那些未曾命名也無需回答的思念,翩翩飛舞,越過寬闊的河麵,飄向了對岸。
    又過了些時日,張阿妹一路向南,最終來到了陳十一的舊居。
    那個簡陋的茅屋前,不知被誰立了一塊小小的石碑,上麵工工整整地刻著六個字:“好人住過的地方。”
    張阿妹看著那塊碑,沉默了許久。
    好人?
    陳十一或許是,或許不是。
    但用這樣一塊冰冷的石頭來定義他的一生,未免太過輕巧,也太過殘忍。
    這塊碑和鎮上那幅巡夜人的塗鴉一樣,都是一把枷鎖。
    她沒有言語,隻是默默地從屋後找來一把生鏽的柴刀,掄起來,一刀一刀地劈向那塊石碑。
    石屑紛飛,她用盡全力,直到將那塊“好人碑”劈得粉碎。
    然後,她用那些碎石,和著泥土,在屋前搭起了一個簡陋卻穩固的雞窩。
    當晚,暴雨傾盆。
    張阿妹蜷縮在漏雨的屋簷下,渾身濕透,聽著新雞窩裏幾隻野雞躲雨時發出的撲騰聲和咕咕聲,忽然毫無征兆地笑出了聲,笑聲在雨夜裏傳出很遠。
    遠處的山林中,一道身影在黑暗中靜靜佇立,遙遙望著那間茅屋和那個不成樣子的雞窩。
    他背上那個曾經裝滿了“神跡”的皮囊,如今已經空了大半,顯得有些幹癟。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最終,無聲地轉過身,向著更深的山林走去。
    他的腳步,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穩、堅定。
    渡口的火焰早已熄滅,楚瑤送走了最後一批遺忘過去的人。
    河風吹拂著她的臉頰,帶著對岸潮濕而陌生的氣息。
    灰蝶已經飛遠,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使命感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與輕鬆。
    燒掉了《問答錄》的殘頁,就仿佛斬斷了那根一直牽引著她的線。
    現在,她該去哪裏?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浮起,清晰而執著。
    回家。
    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那個海邊的小漁村,那間充滿鹹腥味和海風聲的祖屋。
    她想回去看看,在那第一個問題被問出之前,世界究竟是什麽模樣。
    她並不知道,在那個她以為始終停留在記憶原點的故鄉,在她那間應該空置已久的祖屋門前,早已有人用她的名義,立起了一座全新的、更加宏偉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