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燒完的火塘還暖著

字數:6164   加入書籤

A+A-


    楚瑤踏上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沙灘時,海風帶來的鹹腥味一如往昔,可她記憶中那座低矮破舊的祖屋卻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嶄新的、甚至有些不倫不類的青磚建築,門楣上用笨拙的刻刀鑿著三個大字——不願書院。
    這名字像一根刺,瞬間紮進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她曾對無數人說過,她不願成為英雄,不願被銘記,隻願做個無名漁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聽懂了,卻用最諷刺的方式“紀念”了她的不願。
    她緩步走近,門口聚集的幾個婦人看見她,先是驚愕,隨即臉上堆起近乎諂媚的敬畏,紛紛躬身讓路,嘴裏嘟囔著,卻一個字也說不清晰。
    楚瑤沒有理會她們,徑直跨過高高的門檻。
    屋內的陳設簡單得可笑,正中央是一個簡陋的講台,上麵沒有聖賢牌位,沒有經書典籍,隻用一塊紅布托著一隻洗得發白的舊布鞋。
    鞋底磨損嚴重,鞋麵還有她兒時自己笨拙縫補的針腳。
    那是她十六歲離村時,唯一沒舍得扔下的東西,後來在一次逃亡中遺失了。
    原來,是被他們撿了回來,供奉成了聖物。
    她靜靜地看著那隻鞋,仿佛看到了一個被抽離靈魂的自己,被他們塑成金身,擺在這裏,供奉著他們的懦弱與祈望。
    夜幕降臨,書院裏的人漸漸散去,隻留下一個佝僂的老人守著門。
    楚瑤沒有驚動他,像一隻狸貓,悄無聲息地從後牆翻了進去。
    她沒有走向那個講台,而是熟門熟路地摸到後廚,那裏有她兒時燒火用的火鐮和火石。
    冰冷的鐵器在掌心摩擦,迸出細小的火星。
    她走到講台前,沒有去碰那隻鞋,而是輕輕拉起垂下的帷幕一角,將火種湊了上去。
    幹燥的布料貪婪地吞噬著火苗,橘紅色的光線迅速向上蔓延,照亮了她平靜無波的臉。
    火勢漸起,木頭發出的劈啪聲像是某種古老的祝禱。
    她沒有逃,而是退到門檻邊坐下,從懷裏掏出一隻粗糙的泥哨,湊到唇邊吹響。
    哨聲幹澀、跑調,正是當年村裏那個最愛跟在她身後的傻小子,捏了十幾個次品後,送給她的唯一一個能響的。
    尖銳的哨聲劃破了漁村寧靜的夜。
    很快,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村民們提著水桶,端著木盆,衝了過來。
    當他們看到火光中坐在門檻上的那個身影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火舌已經舔上了房梁,濃煙滾滾,可那個吹著哨子的女人,背影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
    沒有人叫罵,沒有人質問。
    短暫的死寂後,一個男人默默地將手裏的水桶遞給了身邊的人,那人又遞給下一個,一條無聲的水龍迅速傳遞到火場。
    他們沒有看她,隻是低著頭,一桶接一桶地潑水,仿佛在進行一場贖罪的儀式。
    火,終究被撲滅了。
    嶄新的“不願書院”被燒得一片狼藉,正堂的房梁被熏得漆黑。
    楚瑤站起身,將那枚已經有些溫熱的泥哨放回懷中,撿起一塊尖銳的木炭,在那截焦黑的房梁上,一筆一劃地刻下一行字:“別把我變成避雷針,去替你們扛雷。”
    天色微亮,她迎著第一縷晨光離開村子,再也沒有回頭。
    幾乎是同一時間,七村聯盟的推舉大會正在鄰村的曬穀場上舉行。
    經過數日的爭論,一份“共議守護者”的候選名單終於出爐,排在首位的,赫然是張阿妹的名字。
    然而,選舉當日,最受矚目的候選人卻並未到場。
    日上三竿,當眾人開始焦躁不安時,一個半大的孩子擠進人群,將一隻破了口的陶碗放在了推舉台中央。
    碗裏,盛著半塊長了綠毛的幹糧,幹糧下壓著一張揉皺的紙條。
    村老顫顫巍巍地展開紙條,上麵隻有一行墨跡潦草的字:“誰最不怕餓,誰就來吃這個。”
    整個曬穀場鴉雀無聲。
    那隻破碗,那半塊黴糧,像一個無聲的拷問,讓所有覬覦那個位置的人都低下了頭。
    守護者?
    守護者意味著責任,意味著犧牲,意味著在最艱難的時候,要將最後一口糧讓給婦孺。
    這份榮耀的背後,是常人無法想象的沉重。
    眾人麵麵相覷,最終,無人敢上前領取那隻碗。
    選舉不了了之。
    然而,當天晚上,一些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村子裏的田埂上,重新響起了巡邏的腳步聲。
    但這一次,隊伍裏沒有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而是一個個曾經隻敢在男人身後竊竊私語的婦人,甚至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
    她們沒有沿用舊日巡邏隊那雄壯的口號,隻是在行走時,用手輕輕拍打著自己的大腿,發出“啪、啪、啪”的輕響。
    那聲音很輕,不成調,卻帶著一種恒定的節奏,匯集在一起,像是春夜裏連綿不絕的細雨,溫柔而又堅定地滲入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遙遠的未知維度,薑璃懸浮於自己的識海邊緣。
    她的身軀被無數漆黑的數據鏈纏繞,那些鏈條如荊棘般蔓延,在她頭頂構成一頂猙獰的王冠。
    這是一種源自天魔的病毒,正在瘋狂侵蝕她的存在。
    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她最後一次調動殘存的力量,掃描這片她付出一切去守護的人間。
    她的左眼,流下一行血淚。
    那血淚並非實體,而是一串滾燙的、無法被係統理解的二進製亂碼。
    在這片混亂的數據洪流中,她看到了無數微弱卻真實的信號。
    它們不再是功德係統裏那些冷冰冰的數值,而是一句鄉間小調不成章法的哼唱,是一次麵對危險時猶豫了半秒最終還是伸出的援手,是一場為了田地分界而吵得麵紅耳赤、最終也沒有結論的爭吵。
    這些在係統看來毫無意義、甚至被判定為“錯誤”的冗餘信息,此刻卻在她眼中綻放出最璀璨的光芒。
    她看到了柳如煙在廢墟上哼著歌,看到了楚瑤決絕的背影後,那隻被她遺棄的、象征著新生與自由的灰蝶,看到了張阿妹那隻空無一人的破碗。
    她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聲說:“夠了。這就夠了。”
    就在她下定決心的瞬間,一縷微弱到幾乎要消散的金色光芒在她識海中浮現。
    那是玄最後的存在痕跡,已經無法凝聚成形,隻剩下幾個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字符:“你 → 我 → 我們”。
    他沒有解釋,那串字符隻是輕輕地飛向她,在她眉心一點,隨即徹底崩解成漫天光塵。
    薑璃瞬間明白了。
    所謂的係統,所謂的玄,原來並非一個獨立的神明。
    它不過是千千萬萬個像她一樣的覺醒者,在對抗天道的過程中失敗後,被收割的殘魂與執念匯聚而成的回聲。
    你,是每一個孤獨的覺醒者。
    我,是覺醒者被吞噬後,成為係統的一部分。
    我們,是所有“我”的集合,形成了這個看似無所不能、實則早已失去初心的龐大牢籠。
    而她此刻的選擇,將成為下一個循環的起點,決定下一個“你”將麵對怎樣的“我”。
    張阿妹路過村口那座被洪水衝塌的石橋。
    一群半大的少年正赤著腳在河灘上忙碌,他們用堅韌的藤蔓捆綁著朽木,試圖搭建一條臨時的通道。
    他們的動作笨拙而認真,臉上沾滿了泥漿。
    張阿妹下意識地想卷起褲腿上前幫忙,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卻跑過來,伸出小手攔住了她,一臉嚴肅地說:“阿姨,這裏危險,石頭滑,您快走開些。”
    張阿妹怔住了。
    她看著女孩清澈而堅定的眼神,那眼神裏沒有崇拜,沒有依賴,隻有一種純粹的、想要保護他人的責任感。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這座橋上,陳十一也是這樣將她護在身後。
    恍惚間,那些忙碌的少年身影,竟與陳十一當年修橋的姿態,緩緩重疊在了一起。
    一種巨大的釋然包裹了她。
    她咧開嘴,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退到岸邊的石頭上坐下,從懷裏掏出幹糧,慢慢地嚼著。
    她低聲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那個遠去的背影說:“好啊,輪到你們忘了我了。”
    識海深處,薑璃不再抵抗病毒的侵蝕,反而主動敞開核心,將那天魔本源徹底引爆。
    毀滅性的力量沒有向外擴散,而是被她用最後的意誌,全數灌入與她靈魂綁定的功德係統之中。
    黑色的病毒洪流,順著無數條功德金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逆流而上,衝向那高高在上的仙界。
    九天之上,仙界隨之劇烈震顫。
    那些監視著人間的青銅儺麵,臉上亙古不變的詭異笑容瞬間凝固,隨即一道道裂紋從眼角蔓延,最終在一片清脆的碎裂聲中,轟然崩解。
    在意識徹底消散的最後一瞬,薑璃仿佛聽見了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
    那不是歌頌,不是祈禱,也不是誓言。
    那是無數種混雜在一起的、最平凡的聲響——鐵鍋在灶上發出的滋滋聲,嬰兒餓了的哭鬧聲,老人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年輕戀人毫無邏輯的拌嘴聲……這些不成章法、毫無規律的雜音,此刻卻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自動排列組合,匯成了一段最原始、最混沌的指令集。
    它衝破了天道最後的防火牆,帶著人間的煙火與塵埃,深深地烙印在了天道的底層邏輯之中。
    世界在這一刻陷入了刹那的寂靜,一種仿佛宇宙初開時的絕對靜默。
    風停了,雲凝固了,就連時間的流逝也似乎出現了片刻的凝滯。
    然後,一切又恢複了正常,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隻是,在這片煥然一新的天地法則之下,某些被壓抑了千萬年的古老存在,似乎感覺到,那禁錮著它們的枷鎖,鬆動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