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灰飛了,歌還在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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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裂紋宛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古樸的青銅上無聲蔓延,最終停在了一個猙獰鬼臉的眼角。
    萬籟俱寂,仿佛某種古老的平衡被徹底打破,隻剩下無形的餘波在空氣中擴散。
    幾乎是同一時刻,千裏之外的璿璣閣後山,絕情藤穀內的熒光也黯淡了一瞬。
    此地一向被視為禁區,但近來卻成了外門弟子眼中的洞天福地。
    夜幕降臨,那些攀附在崖壁上的絕情藤蔓便會散發出如夢似幻的熒光孢子,匯成一條璀璨的星河,在穀中靜靜流淌。
    守夜的弟子們激動地發現,這些藤蔓的攀爬軌跡竟與閣中秘典《渡劫圖譜》上的靈氣流轉圖有七八分相似。
    這被解讀為天降祥瑞,是璿璣閣氣運昌盛的征兆,消息已備好,隻待明日呈報閣主。
    張阿妹就是在這種狂熱的氣氛中,提著藥籃子,一瘸一拐地走進藤穀的。
    她對所謂的“祥瑞”毫無興趣,隻是來采幾味隻有在絕情藤旁才能長成的陰寒草藥。
    然而,當她蹲下身子時,目光卻被那些瘋長的藤蔓吸引了。
    她不像旁人那樣仰頭讚歎星霧的壯麗,反而將臉湊近了濕滑的岩壁,盯著那些藤蔓的嫩芽尖端,一看就是半日。
    她發現了一個規律。
    藤蔓的生長軌跡確實流暢優美,充滿了某種玄奧的韻律,但每到子時三刻,無論藤尖朝向何方,都會發生一次極其突兀的、幾乎難以察異的拐折,就像一位書法大家揮毫潑墨時,筆尖不慎被墨滴絆了一下,留下一個微小卻又破壞了整體神韻的敗筆。
    其他人看到的是天成圖譜,她看到的卻是一個重複出現的錯誤。
    她不動聲色,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她趕路時剩下的幹糧碎屑。
    這些麥種餅子早已發了黴,長出了灰綠色的黴斑,是她故意留存下來的。
    她撚起一撮,小心翼翼地沿著藤蔓根部撒了下去,讓那些黴菌精準地落入藤根與泥土的縫隙中。
    做完這一切,她拍拍手起身,仿佛隻是隨手丟了些垃圾。
    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風吹過草葉:“好東西一整齊,就該有人給它添點亂。”
    第二天清晨,再去查看時,藤蔓根部接觸到黴斑的地方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褐化和萎縮,曾經如星河般璀璨的熒光孢子也稀疏了許多,那股“祥瑞”之氣憑空弱了三分。
    處理完藤穀的“小麻煩”,張阿妹馬不停蹄地趕往山下的七村聯盟。
    她剛到議事廳外,就聽說了一件大事。
    因為前段時間的山中大霧,困住了不少人,七個村子的長老們竟聯合發布了一份《迷路節紀要》,打算將“困山三日”定為對年輕人的傳統考驗,每年舉辦一次。
    她湊過去看那份用朱砂圈點的文書,上麵赫然列著“必經險徑七處”,儼然要將偶然的災禍變成刻意的規矩。
    她眼神一沉,攔下正要前去送信的少年。
    那少年是村長的兒子,去年他爹就在大霧裏走失過。
    張阿妹遞給他一隻平日裏用來引鳥的空陶哨,問道:“你爹去年走丟那晚,在山裏聽見什麽了?”
    少年愣了一下,握著陶哨,努力回憶:“風刮過樹林,嗚嗚的,像誰在哭。”
    “哪片林子哭得最響?”
    “黑風口那一片,聲音尖得嚇人。”
    張阿妹點點頭,把陶哨塞回他手裏:“那就把‘哭聲最響的林子’也標進路線裏。記住,不準改動一個字,就這麽寫。”
    次日,當一份重繪的考驗地圖送到長老們麵前時,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
    地圖上除了原有的七處險徑,又用墨筆添上了十一處歪歪扭扭的標記,旁邊注著“未知音源點”、“風哭之地”、“怪鳥夜啼處”等含糊不清的描述。
    規劃者想要反駁,卻發現無從開口。
    畢竟,誰也沒法規定風應該在哪裏哭,又在哪裏不該哭。
    那些被刻意營造的危險,就這樣被一堆真實的、不可預測的恐懼給攪亂了。
    與此同時,楚瑤正獨自一人遊蕩到下遊的一個漁村舊渡口。
    渡口旁曾有一座“問答廟”,供奉著不知名的神祇,旅人會將煩惱寫在紙條上貼在廟牆,期待得到啟示。
    如今廟已塌毀,隻剩半截殘垣,但習慣卻流傳了下來。
    廢墟之上,竟有新貼的紙條,墨跡未幹,上麵寫著一個尖銳的問題:“如何分辨真不願與假順從?”
    楚瑤在這張紙條前凝視了許久。
    風從江麵吹來,帶著潮濕的水汽,紙條的邊緣微微卷起。
    她忽然有了決斷,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最後半塊亂神丹。
    這丹藥早已失效,隻剩下一些紊亂神識的殘餘藥力。
    她將其碾為細粉,混入溪邊的泥漿中,攪成一團灰色的糊狀物。
    當夜,她悄然潛入廢墟,用這混了藥粉的泥漿,仔細地塗抹在所有紙條的背麵。
    三日後,烈日曝曬,泥漿幹裂脫落。
    那些紙條正麵的字跡完好無損,可背麵被泥漿浸潤過的地方,卻詭異地浮現出扭曲的反向文字。
    陽光一照,字跡便清晰可見——那正是失傳已久的《不願經》開篇句的倒寫。
    幾個在廢墟玩耍的拾荒孩童好奇地揭下紙條,對著陽光辨認背麵的怪字,將它們拚湊成一首怪誕的詩歌,在村裏四處傳唱:“你說不,我說是,其實都在抄。”
    流言傳開,人們對問答廟最後的一絲敬畏也消失了。
    不久後,一場秋汛帶來的潮水徹底侵蝕了廟宇的地基,殘垣斷壁轟然倒塌,被江水卷走,再也無人提起修複之事。
    沒有人知道,這場變故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薑璃留下的那枚種子。
    它被絕情藤吞噬後,其內部攜帶的紊亂頻率並未消散,反而激活了藤類龐大而古老的神經網絡,引發了一場區域性的感知畸變。
    一名璿璣閣的低階符修對此一無所知。
    她夜間在靜室中繪製安神符,心神恍惚間,一縷情思竟無意間與彌漫在空氣中的藤脈波動產生了勾連。
    她筆下的朱砂開始不受控製地遊走,最終在符紙上畫出了一道她從未學過的、繁複無比的因果回路。
    那回路的形態,與傳說中虞清晝早年的手稿有幾分相似,卻又處處充滿了矛盾與錯位,仿佛是對某種至高真理的拙劣模仿與大膽嘲諷。
    女符修驚出一身冷汗,以為自己心魔入侵,連忙將符紙投入火盆。
    符紙遇火,瞬間化為灰燼,然而那些灰燼飄落到地麵,卻並未散開,反而自發地聚攏成一行纖細的小字:“別怕畫歪。”
    楚瑤恰好從她門外路過,敏銳地捕捉到了那股殘存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神識波動。
    她推門而入時,女符修早已嚇得昏厥過去。
    楚瑤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燼小字,立刻明白了這是某種殘存的意識,正借由被激活的植物神經,釋放出一段經過加密的引導信息。
    她沒有聲張,隻是悄然取走了一片沾染了灰燼的泥土,用陶罐密封起來,趁著夜色,將其埋在了漁村下遊的一處河灣深處。
    數日後,張阿妹夜宿在遙遠的邊境驛站。
    她聽鄰桌的商旅唾沫橫飛地講著一個傳聞:“北境那邊,就是當年仙魔大戰的舊戰場,廢墟裏長出一種奇花,能在灰裏重生,食之可通靈,知曉過去未來。”
    這傳聞像長了腳,一夜之間傳遍了十裏八鄉。
    張阿妹第二天趕到那片舊址時,已見到好幾撥人正拿著鋤頭,瘋狂地在焦黑的土地裏掘土,搜尋著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花殘根。
    張阿妹二話不說,當著所有人的麵,從懷裏掏出最後一塊發黴的幹糧,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揚言:“我吃了三年這玩意兒,靈沒通,隻通了腸梗。”說罷,她又隨手抓起一把冰冷的灶灰,拌上水,胡亂地塗在臉上,扮成厲鬼的模樣,在廢墟裏手舞足蹈,嚇退了那些滿心幻想的采集者。
    當晚,人群散去,她獨自一人在曾經的火塘原位,小心翼翼地栽下了一株從家鄉帶來的素花園耐旱草。
    這種草生命力頑強,在哪都能活。
    “通靈的不是根,”她對著新栽的嫩芽說,“是敢在廢墟裏重新做飯的人。”
    就在那株耐旱草的根須觸碰到廢墟深處的土壤時,一個誰也無法感知的變化發生了。
    深夜,仙界廢墟的某個角落,一塊被遺忘的殘破青銅儺麵突然發出一陣輕微的震顫。
    它的表麵,緩緩浮現出與那名符修燒毀的灰燼軌跡完全相同的符文。
    但這一次,它沒有繼續開裂,反而像擁有生命般緩緩蠕動,試圖將那些代表著“歪斜”與“錯誤”的痕跡強行“撫平”,恢複其原本的秩序。
    就在那些符文即將被徹底抹除的瞬間,千裏之外的絕情藤穀中,一縷被張阿妹的黴菌“汙染”過的、極其淡薄的熒光孢子,被一股高空氣流卷起,穿越層雲,精準地落在了那塊青銅儺麵的縫隙之中。
    刹那間,正在被撫平的符文邊緣,猛地生出無數細微的鋸齒狀毛刺。
    那完美的秩序線條,瞬間變得像是被蟲蛀過的朽木。
    儺麵劇烈地抽搐起來,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哀鳴,掙紮了片刻後,所有的光華和震動都消失了,徹底陷入了死寂。
    而在璿璣閣的密室深處,謝昭華悉心培育的母藤,毫無征兆地綻放出了一朵妖異的血色花苞。
    那花苞緩緩盛開,堅定地朝向北方,那片仙界廢墟所在的方向,靜默無言。
    埋下陶罐的楚瑤,沿著河岸往下遊走去。
    江水滔滔,衝刷著萬古的秘密。
    她總覺得,這奔流不息的江水,不僅會帶走一些東西,也遲早會帶回一些東西。
    就在她出神之際,下遊村落的一個漁夫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手裏高舉著一個被漁網纏住的怪東西,隔著老遠就大喊起來,聲音裏充滿了困惑與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