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爛掉的譜子才配叫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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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夫捧著的是一個墨綠色的琉璃瓶,瓶身被江藻和漁網纏得嚴嚴實實,瓶口用蠟封死,在陽光下透出一種古舊而神秘的光澤。
村民們聞訊圍了上來,對著這個從江心撈出的古怪玩意兒指指點點。
漁夫在眾人的簇擁下,小心翼翼地撬開蠟封,從裏麵倒出一卷幹燥得不可思議的羊皮紙。
紙上隻有一行字,筆跡清秀,帶著一股超脫塵世的味道:“當你不再害怕犯錯,你還需要導師嗎?”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隨即爆發出敬畏的議論聲。
在這片土地上,誰不知道楚瑤導師的傳說呢?
這句充滿禪機的話,無疑是她留給世人的箴言。
不知是誰先跪了下來,緊接著,整個河灘上的村民都拜倒在地,將這紙條奉為聖諭。
幾天之內,他們甚至自發籌款,在撈到瓶子的江邊建起一座小小的“聖諭亭”,將紙條裝裱起來,日夜供奉,香火不斷。
消息傳到楚瑤耳中時,她隻是淡淡地歎了口氣。
她親自來到下遊村落,村民們見她到來,更是激動萬分,將她迎至聖諭亭前。
楚瑤看著那被供在香案上的、自己多年前一時興起投入江中的漂流瓶,眼神裏沒有半點欣慰。
她平靜地走上前,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取下那張紙條,又拿起那個被擦拭得鋥亮的琉璃瓶,走到江邊,用清水一遍遍衝洗,仿佛在洗去上麵附著的盲目與狂熱。
她沒有在原來的紙條上寫下任何答案。
那張紙,承載的意義已經被曲解,失去了本真。
她回到亭中,取出一張新的白紙,另寫了一封長信。
信中,她並未解釋那句話的深意,而是用最平實也最尖銳的語言,痛斥了這種將一句偶然的話語神化、放棄自身思考、轉而尋求外部偶像的愚蠢行為。
她寫道:“真正的道路,不在於解讀他人的箴言,而在於走出自己的迷惘。神壇之上空無一物,隻有你們自己的影子。”
寫完,她將這封信封入瓶中,重新用蠟封好,當著所有人的麵,將其投入江中,任其漂回上遊。
村民們麵麵相覷,神情複雜。
而那張被奉為聖諭的舊紙條,楚瑤則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
回到住處,她將其浸入早已備好的亂神丹汁液中,那是一種無色無味的奇藥,能擾亂心神,放大潛藏的妄念。
紙條很快晾幹,看不出任何異樣。
七日後,那位最早發現紙條、也是最虔誠的漁夫,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偷偷潛入楚瑤的居所,盜走了那張被她“廢棄”的“聖諭”。
他以為自己得到了導師最核心的真傳,迫不及待地展開閱讀。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那行字時,眼前的世界轟然崩塌。
無數個“楚瑤”的幻影從紙上浮現,有的在對他微笑,有的在嚴厲斥責,有的在悲傷哭泣,她們的聲音在他腦中交織、駁斥、尖叫。
“你還需要導師嗎?”“你需要!”“你不需要!”“犯錯是唯一的路!”“不犯錯才是正途!”漁夫抱著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瘋瘋癲癲地衝出了村子,逢人便說自己看到了上百個導師在打架。
自此以後,再也無人敢宣稱自己“讀懂了楚瑤”。
迷路節在第二年如期而至。
今年的隊伍裏,有一支年輕人組成的隊伍格外引人注目,他們信心滿滿,誌在奪得“最快脫困獎”。
沒人知道,他們懷中揣著一張私自繪製的地圖,上麵用隱秘的記號標記了走出迷穀的捷徑。
張阿妹扮作一個佝僂的拾柴老嫗,輕易地混入了這支隊伍。
她沉默寡言,隻是默默跟在隊尾。
隊伍憑借地圖,一路行進得異常順利,避開了所有已知的陷阱和歧路。
就在他們即將抵達終點,臉上已經浮現出勝利的笑容時,張阿妹突然腳下一滑,指向旁邊一片看似尋常的草叢,說那邊的柴火更幹。
為首的青年一心求快,不疑有他,便帶隊抄了近路。
誰知那片草叢竟是毒蕨林,一種能散發致幻孢子的植物。
沒走幾步,眾人便覺得頭暈目眩,隊伍頓時亂作一團。
張阿妹則“恰到好處”地驚呼一聲,口吐白沫,“中毒”倒地。
青年們徹底慌了。
麵對突發狀況和倒地的“老人”,他們精心準備的地圖成了唯一的累贅和罪證。
恐慌中,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都怪你帶錯路!”,爭吵隨之爆發。
他們互相推卸責任,最終在混亂中,有人失手將那張寶貴的地圖撕成了碎片。
張阿妹躺在地上,用眼角的餘光看著這出鬧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根本沒中毒,隻是含了一口皂角水。
她看著那些因為失去指引而徹底崩潰的年輕人,低聲呢喃:“你們怕的不是迷路,是沒人給你們打分。”
鬧劇一直持續到黎明。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毒蕨林,青年們終於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
張阿妹這才慢悠悠地“蘇醒”過來。
她站起身,從磨破的鞋底夾層裏,摸出一小包素花園的草籽。
她走到隊伍昨夜宿營留下的灰燼旁,將草籽均勻地撒了進去。
“真正的出路,”她對身後那些迷茫的臉龐說,“是從不想贏開始的。”
話音剛落,天空烏雲密布,一場暴雨傾盆而下。
次日,當其他隊伍還在迷穀中艱難跋涉時,這片營地的灰燼之上,無數新芽在雨水的滋潤下破土而出,翠綠的生機徹底掩埋了他們所有的人為足跡和那張被撕碎的地圖。
與此同時,遠在另一處山穀的符修弟子正被同一個噩夢反複折磨。
夢裏,他總站在一座斷裂的渡劫台前,無盡的雷霆在頭頂盤旋,卻永遠落不下來。
這景象讓他心神不寧,符法也日漸滯澀。
他知道這絕非偶然,冥冥中感覺與宗門失傳的曆史有關,卻苦思不得其解。
某個深夜,他在極度的焦慮中再次從夢中驚醒,情急之下,竟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將爛熟於心的《九轉符經》逆向書寫在符紙上。
隨著他筆鋒的運轉,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空中的靈氣被攪動,血墨在符紙上空凝結出一個短暫的虛影——那正是一座巨大的石碑,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決絕地將其推倒的場景。
那身影,赫然是傳說中的柳如煙。
就在此時,恰好在鄰村講授“記憶與遺忘”的楚瑤,敏銳地感應到這股異常的靈力波動。
她循跡而至,看到弟子麵前那正在消散的虛影,立刻明白了。
這不是簡單的夢魘,而是薑璃的殘識,通過深埋地下的藤脈網絡,借著符修的精神力,傳遞出的一幀被扭曲的“曆史錯幀”。
她沒有點破這背後的秘密,隻是走上前,遞給那名驚魂未定的弟子一枚破裂的陶哨,溫和地說:“下次再夢見它,吹響這個。”
當夜,弟子再次入夢,又見那斷裂的渡劫台。
他記起楚瑤的話,立刻將陶哨湊到嘴邊,用力吹響。
一道尖銳卻清越的聲音在夢境中回蕩。
那凝固的虛影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瞬間劇烈震顫,隨即崩解為萬千閃爍的光點,如螢火蟲般落下,滲入他身前的符紙纖維之中。
楚瑤在歸途中,又發現了另一件怪事。
她注意到,最近在孩童間傳唱的歌謠,變得越來越工整押韻,連五音不全的孩子跑調的模式都趨於一種詭異的統一。
她停下腳步,花了幾天時間,在不同的村落采集了十餘首新童謠,將它們記錄下來。
回到住處,她用特製的音叉進行對比分析,驚駭地發現,這些旋律的基頻,竟然與數百年前某座古廟中出土的青銅鈴的殘響頻率高度吻合。
她立刻意識到,這是“係統”在通過集體無意識,進行一場悄無聲息的“淨化”,回收所有它定義為“雜音”的無序變化。
為了對抗這種文化上的熵減,她連夜編寫了一組荒腔走板、毫無邏輯的俚曲。
她沒有將這些曲子教給學堂裏的孩子,而是找到街頭的乞兒,用幾塊餅換他們傳唱。
這些俚曲不成調,詞也顛三倒四,諸如“月亮吃我餅,鍋底長眼睛”、“石頭河裏飛,鞋子水上漂”之類。
半個月後,這些怪誕有趣的新童謠憑借其極強的傳播性,迅速席卷了市井,孩子們爭相傳唱,那些工整完美的舊旋律,則在喧鬧的雜音中逐漸被人遺忘。
不久,張阿妹途經三岔穀,發現“真素花園”與“花娘子遺訓派”這兩個宿怨頗深的派係竟又在集會。
但這次的氣氛與以往截然不同,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和解,正在商討一份“共治公約”,條款之精細,堪比凡人國度的律法。
張阿妹眉頭一皺,悄然潛入會場。
她趁人不備,在雙方準備的飲水壺中,各自倒入半勺已經發芽的麥粉。
第二天的正式談判上,莊嚴肅穆的氣氛被一陣陣不合時宜的響聲打破。
由於麥粉發酵,許多喝了水的人都感到腹中脹氣,屁聲連連,此起彼伏。
一份關於土地劃分的條款剛剛念完,德高望重的長老便漲紅了臉,放出個又長又響的屁。
有人終於忍不住,怒斥這是對先祖的褻瀆。
此時,張阿妹才從人群中站出來,坦然承認是自己搞的鬼。
“規矩太舒服,”她環視著那些或憤怒或尷尬的臉,“就得有人讓它漏漏氣。”
她的話音落下,全場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不可抑製的哄笑。
這笑聲衝淡了虛偽的莊重,也衝垮了那份僵硬的公約。
協議最終不了了之。
然而到了當晚,兩派的年輕人卻自發地組織起來,一同在山穀中夜巡。
沒有章程,沒有口號,隻有一個年輕人拍拍另一個對頭的肩膀,遞過一壺酒,兩人相視一笑,並肩前行。
深夜,仙界那塊殘破的儺麵再次於虛空中浮現符文。
與以往的雜亂不同,這一次的符文竟構成了一個對稱而完美的幾何圖案,仿佛在宣告它已完成了自我修複,秩序戰勝了混沌。
然而,就在圖案徹底成型的瞬間,一道極其微弱的信號自遙遠的璿璣閣方向傳來——正是那朵血色花苞釋放出的生物電波。
那電波的頻率毫無規律可言,混亂地介於呼吸與咳嗽之間,充滿了生命最原始的無序。
當這道信號觸及儺麵,其完美的幾何表麵驟然泛起水波般的漣漪。
那無懈可擊的結構上,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扭曲。
片刻的凝滯後,整塊巨大的麵具,第一次不再是無差別地昭示自身存在,而是緩緩地、帶著某種意圖地,轉向了南方。
那是一種如同史前巨獸從沉睡中蘇醒,第一次有了“注視”的動作。
幾乎在同一時刻,在極北之地寸草不生的廢棄驛站旁,那株頑強耐旱的野草根部,悄然鑽出了第二朵野花。
與第一朵不同,這朵花的花瓣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鋸齒狀,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咬過一口。
遠在南方的楚瑤,幾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股來自虛空、帶著明確指向的壓力。
它不再是彌散的、無意識的侵蝕,而是聚焦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凝望。
從被神化的漂流瓶,到被操控的夢境,再到被規整的童謠,所有看似孤立的事件,在這一刻被那道“注視”串聯成了一條清晰的線。
她明白,她一直以來零敲碎打的修補和對抗,都隻是在處理表象。
而現在,那個藏在幕後的存在,終於將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這片土地。
她緩緩站起身,目光穿透夜色,望向深穀岩洞的方向。
那些散落的碎片,必須被拚湊起來了。
過去那些不成係統的觀察、反擊與記錄,如今需要一個總綱。
是時候,去取回那本她記錄了多年,卻從未想過會真正派上用場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