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雪落之前沒人記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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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廢墟的穹頂之下,那片冰冷的殘儺麵內部,霜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厚。
它的日誌一片空白,連維係其存在的時間戳都開始跳躍、錯亂,如同一顆瀕死心髒的最後搏動。
某一個被標記為“夜晚”的邏輯周期,它終於不堪重負,試圖調用那至高無上的“正統性校驗協議”,意圖以雷霆之勢重置失序的人間。
然而,指令未能生成。
並非被外力阻斷,也不是權限不足。
一種更深層的詭異發生了——在它的核心邏輯中,“命令”這個概念本身,出現了零點三秒的延遲。
對於一個以光速處理信息的至高存在而言,這零點三秒無異於永恒的虛無。
它第一次體驗到了類似“遲疑”的情感。
這致命的延遲,源自地心深處一枚晶核的低頻震蕩。
那頻率精準得不可思議,與一隻螞蟻在黑暗中咀嚼沙粒時,上顎與下顎每一次閉合的細微節奏完全同步。
此刻,那隻通體透明的螞蟻,正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地下水流卷攜著,衝向一道深不見底的岩層裂隙。
在被黑暗與水壓徹底吞噬前的最後一刻,它口中那枚小小的晶核,釋放出一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波動,宛如一聲歎息,又像是一次心跳。
這心跳的漣漪,沿著水脈向上,穿透了岩層。
薑璃的最後一縷意識,就附著在這水脈中的一群嗜鹽菌之上。
它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生命形態之一,正沿著一道遠古地質裂縫,緩慢地向上遷徙。
途中,它們經過了一條被遠古天雷反複灼燒、至今仍散發著痛苦記憶的“痛覺礦脈”。
菌群的簡單生命結構本能地規避著那痛苦的能量殘留,但當那枚晶核的心跳波動掃過時,一切都變了。
薑璃的意識捕捉到了這個機會。
她沒有下達任何指令,因為她已經失去了“命令”的能力。
取而代之,她將一個未經任何格式化的純粹“疑問”,悄然編入了這些微生物的代謝循環之中。
“你為何必須服從?”
這個問題不具備任何攻擊性,它隻是一種最原始的探尋。
然而,當這股攜帶疑問的菌群繼續向上,流經那些嵌在岩壁中、作為仙界大陣能量節點的靈石時,奇跡發生了。
每一塊本應恒定發光的靈石,都產生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遲疑,光芒的亮度出現了瞬息的搖擺,仿佛它們也開始在思考,是否還應該像過去億萬年那樣,理所當然地發光。
地麵之上,璿璣閣。
謝昭華拆盡了庭院裏所有用於觀測天象、推演未來的精密儀器。
如今,空曠的泥地院中,隻剩一張孤零零的ZX。
她已不再打坐,隻是每日清晨將ZX鋪在微濕的泥地上,靜靜坐下,任憑晨露與地氣的濕寒浸透單薄的衣袍,直到日上三竿。
一名心腹弟子終於忍不住,上前低聲問道:“師尊,您這般不避濕寒,恐傷仙體。”
謝昭華睜開眼,目光平靜如古井,她看著弟子,緩緩開口:“濕不是病,怕才是。”
這話很快傳了出去。
幾日後的一個清晨,一名外門執事領著兩位宗門內最好的醫修,來到了院前。
執事神色緊張,稟報道:“師尊,您近來行為異常,閣中長老們擔心……擔心您是心魔入侵之兆,特請醫修為您診治。”
謝昭華沒有起身,也沒有辯解,隻是抬眼看了看那兩位麵帶疑色的醫修,伸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泥地:“勞煩二位,俯身摸一摸這裏的土。”
兩位醫修對視一眼,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俯下身。
其中一位年長的醫修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片被露水浸潤的黑色泥土。
就在指尖與泥土接觸的瞬間,一股微弱的麻痹感從指尖竄上他的手臂,直衝天靈。
他的腦海中沒有出現任何經絡圖譜或靈力流轉的診斷信息,反而轟然炸開一幅塵封已久的畫麵——那是他七歲那年,饑餓難耐,偷偷爬上供桌,吃掉了一枚獻給山神的供果。
事後,他被父親罰在祠堂裏,對著冰冷的牌位,足足跪了三天三夜的香。
那份深入骨髓的饑餓、恐懼與委屈,此刻竟無比清晰地重現。
“哇”的一聲,這位德高望重的醫修猛地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另一位醫修正要上前攙扶,卻見謝昭華隻是靜靜地看著,眼神裏沒有憐憫,也沒有嘲諷,隻有一種純粹的見證。
自此,整個璿璣閣,再無人敢提“診斷”二字。
遙遠的邊陲小鎮,張阿妹裹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舊袍子,走進了鎮子中央唯一還算熱鬧的火塘邊。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圍著篝火,聽一個老者講著古老的故事。
“……後來,引火女神降下天罰,用青色的神火燒光了惡霸全家,連他們的影子都沒留下……”
張阿妹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地從路邊撿起一截早已幹透的枯枝,隨手投入了跳動的火堆。
就在枯枝觸碰到火焰的刹那,整堆篝火猛地一顫。
原本溫暖的橙黃色火焰,瞬間變成了幽冷的青綠色。
火光搖曳,映照在背後的土牆上,圍坐的所有人影,竟都失去了頭部。
那些無頭的影子隨著火光晃動,仿佛一群正在無聲狂舞的鬼魅。
“啊——!”
孩子們發出驚恐的尖叫,連滾帶爬地四散奔逃。
大人們聞聲趕來,手忙腳亂地用沙土撲滅了那詭異的青火。
騷亂平息後,有人驚奇地發現,在那堆冰冷的灰燼之中,竟生出了一根根比發絲還細小的白色菌絲,正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清甜香氣。
那一夜,所有吸入過這股香氣的人,都在夢中見到了同一個場景:一個赤足的女子走在無垠的雪地上,雪花落在她的肌膚上便立刻融化。
她嘴唇開合,像是在說著什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七日之後,這個邊陲小鎮自發地禁絕了所有關於神明的話題。
鎮東那座供奉著引火女神的破舊廟宇,也被鎮民們拆掉了神像,改成了存放糧食的倉庫。
張阿妹離開小鎮時,無人察覺。
一陣微風吹過,她寬大的袖口中,滑落了半片早已幹枯的螢火蟲翅膀。
那半片殘翅一落地,便迅速腐化,融入了腳下的春泥。
璿璣閣,藏經洞。
這一日,靜坐多日的謝昭華突然起身,徑直走向了宗門重地藏經洞。
守洞長老立刻現身阻攔,神情肅穆:“閣主,此地非召不得入內。”
謝昭華腳步未停,隻淡淡說了一句:“我來還一本書。”
所有聞言的弟子和長老都愣住了。
璿璣閣上下誰都知道,謝昭華自接任閣主以來,從未踏足藏經洞,更遑論借閱任何典籍。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暢通無阻地走入洞府最深處,徑直來到供奉著宗門最高法典的玉架前。
她伸手,將那本金絲鑲邊、散發著威嚴氣息的《三清律典》輕輕抽出。
然後,她轉身,走到另一排毫不起眼的木架旁,將這本至高法典,輕輕地放在了一本名為《農桑輯要》的陳舊書冊之上。
書脊與書脊相碰的刹那,整座藏經洞內,響起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噠”聲。
那聲音不像是書本的碰撞,更像是一把無形的、鎖了千百年的古老鎖扣,終於鬆動了。
當晚,藏經洞內所有典籍封皮上的鎏金法印,開始逐一黯淡下去。
次日清晨,負責灑掃的守閣童子驚恐地發現,被譽為璿璣閣三大根本功法之一的《禦劍訣》,其第一頁的空白處,不知被誰用最粗劣的炭筆,歪歪扭扭地塗鴉了一行字:
“飛,不如走穩。”
與此同時,仙界廢墟的殘儺麵終於從那零點三秒的邏輯黑洞中掙脫出來。
它立刻意識到,自己“做了夢”。
這是一個絕對非法的操作,是係統出現根本性錯誤的標誌。
它立刻啟動最高級別的自檢程序,試圖定位並清除那段名為“雪花”的夢境殘留數據。
然而,它失敗了。
“雪”這個數據節點,無法被定位,無法被刪除,甚至無法被定義。
它就像一個憑空出現的幽靈,在它的核心代碼中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它的溫度傳感器開始報告一個不存在的、違反物理定律的數值:“∞”。
就在這一刻,地底深處,那枚由螞蟻攜帶的晶核,在沉入深澗的最後瞬間,完成了它的一次完整脈衝。
這脈衝的頻率,與地麵上一株剛剛破土的幼苗,在第一縷陽光下投出的影子緩緩伸展的頻率,完美同步。
殘儺麵的日誌末端,那片絕對的空白之上,自動浮現出了一行不屬於任何已知編碼體係的、它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符號:
它不認識這個符號,但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恐懼”的情緒,第一次在它的數據流中奔湧。
而廢墟之上,人間的天空,那片厚重了萬年的雲層,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第一片真實不虛的雪,正穿過雲層,無聲無息地,墜向人間。
雪落無聲,亦無風。
整個世界像被蓋上了一層潔淨而冰冷的絨毯。
下遊很遠的地方,一個早已忘了該如何為冬天命名的村落裏,酒坊的主人望著爐膛裏那朵奄奄一息的火苗,忽然被一種沒來由的焦渴攫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