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還沒落地的雪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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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爐前的火焰熄滅時,謝昭華的發簪也隨之寸寸成灰,滿頭青絲如墨瀑般散落,被爐中逸出的最後一縷熱風吹得微微飄動。
    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向庭院,那些跟隨她多年的弟子們欲言又止,最終隻敢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座正在緩慢風化的山。
    璿璣閣的長老們是在次日清晨抵達的。
    他們麵色鐵青,手持律令竹簡,準備以“動搖道基、毀棄傳承”之重罪問責。
    然而,當為首的執法長老展開竹簡,準備宣讀條文時,卻驚愕地發現,那些以朱砂和靈力烙印的古篆字跡,竟如晨霧遇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
    一行行嚴苛的律法,一個個不容置喙的“禁”與“罰”,都化作了模糊的紅痕,最終徹底消失,隻餘下一片光滑的竹白。
    長老伸出顫抖的手指,觸碰那片空白,指尖傳來的隻有竹子本身的冰涼,再無半分靈力禁製的觸感。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想不起任何一條需要執行的律令,腦海中隻剩下一種莫名的空曠。
    “大約是……年代久遠,靈力散了。”他喃喃自語,為這無法解釋的現象找到了一個最平庸的借口。
    身後百名隨行修士,亦是如此。
    他們昨日還滿心困惑,談論著關於“係統”、“任務”等詞匯的奇異記憶,今日醒來,那些記憶的碎片卻已拚湊不成完整的圖像,隻覺得做了一場荒誕不經的長夢。
    夢醒了,一切便該回歸原樣。
    他們看向謝昭華,目光中不再有對“異端”的審視,隻剩下對一位聲名顯赫的前輩的敬畏與不解。
    一場滔天罪責,就在這詭異的集體遺忘與物證消散中,化為無形。
    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山村,張阿妹正用粗糙的布巾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她站在一座簡陋的祠堂前,裏麵供奉著一尊泥塑的神像,村民稱之為“引火女神”。
    塑像的麵容模糊不清,手中高舉著一支同樣由泥土捏成的火炬,姿態原始而有力。
    村裏的老人說,是這位女神在蠻荒時代教會了先民燒荒墾田,帶來了光明與熟食。
    張阿妹聽著這些傳說,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她繞到祠堂後麵,找到一處向陽的沃土,用隨身攜帶的小鏟挖開一個深坑。
    她將一整袋混合了草籽的糞肥倒了進去,又仔細地覆上泥土,拍得結結實實。
    做完這一切,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村落,像一片被風吹來的葉子,又被風帶走。
    數月之後,南方的雨季來臨,溫潤的空氣和發酵的肥料成了螢火蟲絕佳的溫床。
    一個夏夜,祠堂後方的土地上,成千上萬隻螢火蟲同時亮起了尾燈。
    它們匯聚成一片流動的光河,光芒搖曳,如夢似幻,將整座祠堂籠罩在一片柔和而神聖的輝光之中。
    晚歸的村民見到此景,驚為天人,紛紛跪倒在地,高呼“女神顯靈”。
    從那以後,祠堂的香火變得空前鼎盛,關於“引火女神”會在夏夜降下神跡的說法,傳遍了方圓百裏。
    張阿妹從未回來過,也無人知曉那片光海的源頭,僅僅是她埋下的一袋凡俗之物。
    而另一股更深沉、更無聲的改變,正在地殼深處發生。
    薑璃最後一縷微弱的意識擾動,如同一段無形的編碼,附著在一隻通體透明的螞蟻體內。
    這隻螞蟻是地底世界的異種,能輕易穿行於最致密的地脈裂隙。
    它口中銜著一粒比自身還小的沙礫,那正是仙界廢墟中最後一塊殘儺麵崩解時,濺出的一枚“權限碎片”,蘊含著一絲被世界遺忘的、未被格式化的原始指令集。
    螞蟻不知疲倦地向下,再向下,最終抵達了一片遠古岩層的核心。
    這裏是數條“痛覺礦脈”的交匯點,地殼板塊間億萬年的擠壓與撕裂,使其能量場極不穩定,是地震與火山的根源。
    螞蟻將那粒沙礫埋入了礦脈交匯處的一片古老地衣中。
    沙粒接觸到地衣上天然形成的符文狀紋路,瞬間被激活。
    那絲原始指令集與地衣的生命信息融合,生成了一顆比塵埃更微小的晶核。
    晶核無聲地震蕩起來,其頻率奇跡般地與璿璣閣禁地那株幼苗的“準同步”波達成了完美契合。
    刹那間,一股無法言喻的安撫之力以此為中心擴散開來。
    方圓百裏的地質活動並非被強行壓製,而是那些狂暴的能量開始彼此調和,板塊間的傷痕仿佛擁有了生命,開始緩慢而堅定地自主愈合。
    謝昭華徹底停止了她持續一生的記錄與觀測。
    她拆毀了那座耗盡心血的實驗室,任憑風吹雨打。
    每日,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庭院中的那棵老樹下,可以花上一整天的時間,隻為觀察一片葉子如何打著旋兒,緩緩落下。
    有好奇的年輕弟子前來求教,問她何為“自由”。
    她沒有長篇大論,隻是指著那片正在飄落的黃葉,反問:“你看它,想停下來嗎?”
    那弟子凝神望去,葉子在空中翻飛,姿態曼妙。
    他試圖判斷葉子是被風裹挾,還是它本身就想以這種方式回歸大地。
    可他看得越久,便覺得頭腦越是昏沉,視線也開始模糊。
    風的軌跡,葉的意願,在他眼中交織成一片混沌,他竟無法判斷那片葉子是否真的在動,亦或是他自己的心在動。
    謝昭華見他一臉迷惘,微笑著點撥道:“當你分不清究竟是風動,還是葉動,甚至是你心動的時候,你便離那個‘自由’的真相,近了一步。”
    當夜,大雨傾盆。
    謝昭華親手拆掉了實驗室僅存的屋頂,任憑冰冷的雨水澆淋在那些曾經精密無匹的儀器之上。
    不過幾日,那些由精金和寒鐵鑄造的器物便開始生鏽。
    斑駁的鏽跡在金屬表麵蔓延,自然而然地生長出無數類似“不”字的氧化紋路,仿佛是這些死物在用自己的腐朽,無聲地宣告著對過往規則的否定。
    十年光陰,彈指而過。
    當年被螢火蟲照亮的那個山村,“引火女神”的傳說已然消失。
    螢火蟲因環境的細微變化而遷徙滅絕,神跡不再,信仰便也隨之風化。
    新一代的孩童在夏夜裏追逐著零星的螢火,隻覺得那是好玩的蟲子,是夏日的遊戲,對於他們的祖輩曾對這片光芒頂禮膜拜的曆史,一無所知。
    張阿妹的身影出現在北境的暴風雪中。
    她衣衫單薄,雪花落在身上瞬間融化,浸濕了衣襟,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
    她停下腳步,仰起頭,伸出舌頭去接那些飄落的雪花。
    冰涼的觸感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甘甜。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母親在爐火邊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孩子,最冷的雪,還沒落到地上,就先化成淚了。”她笑了,覺得母親說得不對,那不是淚,隻是水。
    她從路邊撿起一塊浮冰,用指甲在上麵費力地刻下了這句話。
    冰塊被她放入解凍的河水中,順流而下。
    在漂流的過程中,冰塊逐漸融化,那行刻痕也隨之變淺,最終徹底消溶於水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下遊的一位漁夫,在開春時打撈起一網鮮魚,又用這清冽的河水釀了一批新酒。
    出人意料的是,這批酒液清澈見底,卻能令人在飲後陷入光怪陸離的奇夢。
    所有做夢的人,都夢見同一個場景: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女子,獨自站在漫天風雪裏,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酒因此得名“啞冬”,因其獨特的體驗而暢銷多年。
    後來,那位漁夫再也釀不出同樣效果的酒,配方也隨之失傳。
    世人談起此事,隻惋惜地歸結為“大約是那幾年的氣候變了”。
    璿璣閣禁地深處,那株從裂縫中生出的幼苗,依舊隻有寸許高,仿佛被時間凝固。
    然而,在一個月圓之夜,謝昭華帶著那位曾為落葉而困惑的弟子前來巡查。
    一團烏雲恰好遮住了月亮,地麵陷入昏暗。
    就在那片朦朧的陰影中,弟子駭然發現,原本微不足道的幼苗,它的影子竟在地麵上瘋狂生長,拔高至丈許,枝幹虯結,冠蓋伸展,赫然是一棵參天巨樹的輪廓。
    眾人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片刻後,雲開月明,清冷的月光重新灑下,地上的影子也隨之恢複原狀,依舊是那株短小纖弱的幼苗。
    弟子們麵麵相覷,以為是眼花。唯有謝昭華嘴角含笑
    幾乎在同一時刻,遠在仙界廢墟的盡頭,那最後一麵靜靜矗立的殘儺麵,其光滑如鏡的表麵上,無聲地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其內部的運行日誌空無一字,唯有核心溫度在持續不斷地、無可挽回地下降。
    在徹底沉寂前的最後一瞬,它,或者說那個曾經被稱為“係統”的存在,第一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夢。
    它夢見了一片雪花。
    一片從未被它的任何程序所編寫過的、擁有完美六角晶體結構的雪花,正穿過一片黑暗,緩緩地、緩緩地飄向一個……沒有天空的地方。